其實我對自己要寫的這個故事毫無把握。那晚她的到訪非常突然,等我把筆記本拿出來的時候,許多詞句已從她的嘴邊溜掉了。那時新家工地剛刷完墻、鋪完地磚不久,網(wǎng)購的家具也還沒來得及組裝,我為工地的臟亂感到抱歉,但她絲毫不介意。我們是席地坐在滿是粉塵的木紋磚上交談的,希望這個解釋能使未來的讀者原諒我筆記本上歪斜的字跡。
那并不是她第一次來找我,但當(dāng)時的情形著實令我感到意外。以往她會自顧自地在屋里踱步,喃喃自語,失焦的眼神散落在所有實體物件的表面,被裙擺揚起的風(fēng)吹開。但昨晚她的腳步始終在地磚上咚咚作響,緊跟在我身側(cè),等我檢查好當(dāng)天的裝修進度,她拉住了我,說:“你坐下,幫我寫個故事?!?/p>
既然是個故事,那就應(yīng)該有個吸引人的開頭,例如——她曾經(jīng)的居住環(huán)境注定了她生存的方式。
看起來還不錯?讀者可能會等待著我說下去,默認這句話里隱藏著一個秘密,也許是關(guān)于一個特殊人物的過往、行為、心理或者某些怪癖。
但我還是擔(dān)心。要是他們接著讀下去,發(fā)現(xiàn)下邊寫的全是些零散、不成章法的片段,由一些沉悶、沒有新意、語無倫次的夢話堆砌在一起,這個故事一定會讓他們感到厭煩,無所謂她對我急切講述時的言辭有多誠摯,那雙因極度渴望被了解而顯出膽怯畏縮的眸子有多熱切。
笨拙的寫作者即使主觀上再誠摯,也需要理性的介入,對記憶有所揀選。于是我在那一團亂麻般的記憶碎片中仔細挑了挑,扔掉一些細枝末節(jié)和不知所云的感慨,漸漸看到了一套粗糙的鑲著碎瓷片的石凳、掛著酸澀葡萄的葡萄架、一小片臟兮兮的塑料雨棚和她出現(xiàn)在頂樓天臺的門口時手中拎著的鐵籠子。
頂樓的天臺如一塊畫板,畫的是她不斷把小動物養(yǎng)在天臺上的日子。
我看到籠子里的是兩只鵪鶉。在我們那個地方,鵪鶉是食物,不是什么值得悉心照料的寵物,它們被關(guān)在和自身身形相比顯得巨大無比的鐵籠子里,以一種類似寵物的過度方式等待著錯誤被糾正,被重新正確歸類的那一天。
但我能看出,她并不這么想。
更多記憶深處的瑣碎片段冒了出來。那是在她更小的時候,她曾經(jīng)在一只大湯碗里放入幾塊小石頭和若干水草。水草靜止在晶瑩剔透的水里,像琥珀里凝固的昆蟲。但蝌蚪很容易被驚動,它們快速擺動的尾巴將震顫傳遞給細長的葉片,使流動的時間成為可視的存在。它們在這只湯碗里慢慢長大。先長出后腿,尾巴變短,再長出前腿。它們圓潤的腦袋變得棱角分明,它們的皮膚染上了水草的顏色。然后有一天它們開始消失,一天少一只。她從未親眼見證過它們跳出湯碗的那一瞬間,但直到碗里只剩下凝固的“琥珀”,她終于明白,這些蝌蚪已經(jīng)以完全不同的樣貌跳出了她的世界。
她覺得籠子里的兩只鵪鶉也會如此。她興奮地跟我描述它們快速轉(zhuǎn)動的脖子和簌簌顫抖的羽毛,說它們長大后能長出金色的長尾和比公雞還要雄偉的冠子。如若不幸,或許會像以前那只鴨子一樣,被天臺上四處亂竄的老鼠咬開腦殼。但她至少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
我努力把她所說的話速記在筆記本上,她的思維很跳躍,紙上的關(guān)鍵詞看起來就像在空間里被光波追逐著、位置隨機變動的電子。我無法保證她那些零零落落的講述是遵循真實的時間順序的,但我會盡力梳理清楚這些關(guān)鍵詞在整個故事線中的意義??赡芏喽嗌偕贂诫s一些我個人的想象,這不可避免。
接下來的關(guān)鍵詞是她家的樓層。這是我的一個失誤,我應(yīng)該放在最開頭交代這個基礎(chǔ)信息。
“七樓,我家在七樓,頂層,沒有電梯。樓房一棟挨著一棟,上面的天臺也一個挨著一個。隔壁樓的天臺上被劉阿姨種了好多杧果樹、檸檬樹和蘋果樹。我爸媽不會種樹,也不會種花,我們天臺上全是紫羅蘭,它不需要管理,自己就會瘋長?!彼龑ξ艺f,她家的天臺不是植物園而是動物園,有一段時間同時生活著一只貓、一只白兔、兩只鸚鵡和三只烏龜。
放學(xué)回家后到吃晚飯前的時光,她大多都是在天臺度過的,住在二樓的磊子和五樓的欣欣是“動物園”的??汀@谧影职终f磊子每天回到家屁股都不挨沙發(fā)就往她家里竄,即使在他上了初一作業(yè)劇增的時候也不例外。要是她在放學(xué)路上買個煎餅或者文具耽擱了一會兒,磊子就會干脆坐在她家樓道里的臺階上等她,一聽見她的腳步就立馬跳起來伸手跟她要天臺鐵門的鑰匙,帶著屁股上的灰塵,跨著大步爬上通往天臺的高高階梯。
欣欣總是晚到一步,上來了也只是蹲在兔子跟前看它吃青菜葉子,或者看著被鸚鵡嚇得一驚一乍的磊子發(fā)笑。她記得欣欣曾說過自己的學(xué)校離家很遠,她媽總是最后一個到學(xué)校接她,她的作業(yè)在學(xué)校就做完了?!八运偰茉谔炫_上待很長時間。她喜歡畫畫,經(jīng)常帶著畫筆和本子上來,一畫就入了迷,不理人。大多數(shù)時候我和磊子會提前回家,讓欣欣最后離開的時候鎖好門?!蔽覇栃佬啦挥没丶页燥垎??她想了好一會兒,說:“飯都是要吃的吧?但是她具體啥時候回家吃飯我不知道,她媽媽好像上來喊過她一次?不記得了,又好像是磊子的爸媽。”
那種老舊樓房我不陌生,我就是在那種樓房里長大的,雖有小區(qū)之名,卻沒有任何像樣的小區(qū)管理,紫荊花樹在肩挨著肩、面對面的樓房之間七倒八歪地長著,雜草叢生的綠化帶里藏著另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蚱蜢、瓢蟲、毛毛蟲、蚯蚓、蜻蜓,趴在狗屎上的蒼蠅和甩著長尾巴的老鼠。樓道很窄,只能容許一個人上下,可聲音卻能盤桓在這樣灰暗逼仄的空間內(nèi)積蓄能量,闖進更大的世界:熱油爆香蒜瓣的刺啦聲、電視連續(xù)劇里女主角的哭泣、帶著塑料曲管的吸塵器的轟鳴、打在孩子臉上的耳光和父母的怒吼……
“對,那種樓里,所有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也聽見我爸媽議論過,說怎么能打得那么狠呢?幾乎每天都打,打得人心尖發(fā)顫。那時候我家里還養(yǎng)著兩只小倉鼠。我會用木屑把它們埋起來,埋起來應(yīng)該會好點吧,就聽不見了?!?/p>
我聽著她說,呼出一口氣,向后仰,靠在身后一個巨大紙箱上向陽臺那邊望。新家的陽臺已經(jīng)封了起來,下半邊是玻璃,上半邊是隱形防盜網(wǎng),那里是毛球未來的新家。那天我把毛球也帶去了,我們說話的當(dāng)兒它正趴在貓爬架的最高層朝防盜網(wǎng)外看。我倆看著它,也看著它眼前用細線劃分開的天地萬物,一陣子沒人說話。我沒開口問,但我知道她是一定不會將危險的天臺封起來的。她曾經(jīng)讓她的貓在好幾個頂樓的天臺間亂竄,順著天臺的石墻沿兒散步、疾跑、跳躍。一邊是家一邊是懸崖。
我說貓沒有九條命,它們也是會失足摔死的。她搖搖頭,說不會,它們不會。“是你在想象中把它摔死了。”她就是這么說的,我一個字都沒改。我知道她說得對,我在并不存在的想象中感受恐懼,無論是高層的陽臺還是景區(qū)里的玻璃觀景臺,我只要靠近邊沿那沒著落的虛空,墜落與失重就會陡然從透明的空氣中躍出,撕碎眼前的笑聲與和平。我不止一次看見陽臺防盜網(wǎng)在呼嘯的臺風(fēng)里漸漸松動、繃斷,毛球落入風(fēng)里,再被甩向地面;然后是我站在陽臺上,任由驚恐和悔恨把自己淹沒,特別是悔恨。猛烈的心悸讓我無限貼近這種想象中的悔恨,同時又夾雜著一層因想象本身而生的悔恨——是我自己一次又一次選擇了這種可能性:把它帶到這里,看著它墜落。
“我不像你,我從不擔(dān)心我的貓會摔死,但現(xiàn)在想來,我的確擔(dān)心過那兩只鵪鶉?!?我們看了一會兒毛球后她把話題拉回到鵪鶉。
“說實話,鵪鶉實在不像是一般小孩會喜歡的動物?!蔽业幕貞?yīng)似乎讓她有些不快,于是我趕緊補上了理由,我說我印象里的鵪鶉在人多的地方會緊張,羽毛貼緊身體,顯得脖子長而細。以前在集市上看到它們,也是伸長脖子一副機警的樣子,既不像鴿子那般美麗也不像鸚鵡那樣可愛,枯黃色花紋雜亂的羽毛,小而呆滯的眼睛。它們長得就像食物。
但在她的眼里,鵪鶉是個毛茸茸的可愛圓球。“它們把蓬松的羽毛炸開,俯在地上,把尖尖的爪子沒在羽毛里,就這樣靠著彼此。只要你安靜地待著不出聲,就這么看著,它們就能保持那樣傻乎乎、圓滾滾的樣子好久好久?!?/p>
“那只白兔才是可愛的圓球吧?!蔽艺f。
“它們不一樣。白兔的確沒有尖嘴,也沒長出過讓人害怕的利爪。它乖乖的,很溫順,會趴在我的腿上把青菜葉子像嗍面條一樣嗍進去。我的朋友都很喜歡它?!?/p>
尤其是欣欣。躺在塑料墊布上看星星時,欣欣會把白兔放在自己的肚皮上,攏在雙臂間,那團毛球隨著欣欣小心翼翼的呼吸上升又下降。那時大人們會在葡萄架下的石桌石凳上打牌聊天,她、磊子還有其他幾個小伙伴就在一旁排練著自導(dǎo)自演的文藝節(jié)目。磊子比他們大兩歲,自詡是天臺大哥,他總拿著一條紫羅蘭的莖教他們打自創(chuàng)的“棍棒拳法”。她說那明明是小學(xué)武術(shù)老師教過的,磊子瞪著眼睛說:“我加了自己的動作?!彼傅氖悄莻€往下一蹲又奮力一躍的起勢動作。打完拳他們一般會編排一會兒新學(xué)的流行歌,她一般都喜歡唱和聲。捏著嗓子唱高八度的旋律,這就是她對和聲的理解。玩累了吵累了她就跑到欣欣和兔子身邊躺下,頭枕在手臂上,讓眼眶里充滿大片的黑灰色幕布,或者把手掌攏在眼前圍成一個圈,去逮轉(zhuǎn)瞬即逝的流星,旁邊的欣欣也愛看天,她會把天空和星星抓進她的畫里,那樣的時刻會讓她倆覺得自己離天空特別近。磊子很少加入她們的沉默時刻,他執(zhí)著于用手邊能找到的一切東西來逗貓:葉片、葡萄、小石子、鞋帶,偶爾路過的蟑螂,欣欣的皮筋……貓有時打著興奮的呼嚕蹦跶起老高,有時扭過頭去不屑理睬。有一次磊子吞吞吐吐地跟她坦白:“你家的貓好幾天不理我了,看見我就跑。可能是上次它不理我,我踢了它一腳。你幫我跟它談?wù)劊乙院蠖疾桓伊?。拜托告訴它我不是壞人。”
她遞給我一張最近拍攝的天臺照片,我拿起來仔細看了看。已經(jīng)沒有了紫羅蘭和葡萄藤,光禿禿的沒什么特別,粗糙的泥工讓花圃、圍墻、地磚、石桌都像是臨時拼湊在一起爭吵不斷的室友。從背景里清晰可見的橙色晚霞可以看出,這一片樓頂天臺仍然是周圍至少兩公里范圍內(nèi)的制高點。我試圖在腦海中復(fù)原她記憶中的那一個嘈雜的頂層動物園,復(fù)原那背靠瓷磚面向夜空的涼意。所以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什么時候起了變化?像缺了很多塊的拼圖,我能看到她的努力,但有些事情并不是努力就能解決的。有些空白我們就是束手無策。
“我繼續(xù)說?!彼次以S久沒吭聲,把照片拿了回去,然后握了握我的手。她的手心熱得像一塊火炭。
“……也許就是從白兔死后開始的吧?那天它熱情地跑過來蹭了蹭我的腿,回頭跑進花圃里,臥在泥土上就不動了。爸爸媽媽在杧果樹下給它挖了個坑,連帶兩根胡蘿卜一起埋了。欣欣也來了,她問我怎么這么突然,我哭著說我也不知道。但后來我知道了,我給它吃了太多新鮮菜葉子,它死前已經(jīng)拉稀拉了一個月了。但是那時候我不懂啊,我真的不懂。后來很長時間欣欣都沒再到天臺來玩,磊子離家出走后,她來找過我一次,我們一起在白兔的小土包前坐了一會兒。我看到她大腿和手臂上的淤青,以前也有,但沒這么大片。還有頭上,頭上也有。那次她告訴我說她媽媽去很遠的地方出差了,要好久才能回來。那是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的暑假,有很長的假期,她說她每天都想要來看看白兔,就跟我要了天臺的鑰匙,我沒有理由不給她?!?/p>
這段話她說得很清晰,我基本不需要改動,一些詞句的重復(fù)也不影響理解,甚至能讓你更直觀地想象到她說這段話時的認真態(tài)度。我知道她已經(jīng)把她能回憶起的細節(jié)都說了,就沒再追問確切的時間線,但看得出她自己也正陷在困惑中。
“那是在磊子出走后還是出走前呢……”
其實這個問題對于最后成型的故事并不是很重要,不是所有的細節(jié)都是有效信息和重要情節(jié),即使厘清這些細節(jié)也無法撼動既定的結(jié)尾。我看著她睜大的瞳孔,里面映出在白兔墳前坐著的欣欣,欣欣側(cè)臉顴骨處的青紫圈圈向外蔓延,形成一個深湖,拉著我朝里墜,她的聲音恍恍惚惚在湖水中響起。她說欣欣自從拿到鑰匙后幾乎每天都待在天臺上,她上去喂鵪鶉、鸚鵡和烏龜?shù)臅r候都會碰到欣欣。她看到欣欣身上的青紫就像除夕綻放在夜空中的煙花,各種形狀,這一朵、那一朵,一處凋謝了,別處又盛開一朵。有一回她對欣欣說起那許多個夜晚的咆哮哭喊和鉆進木屑里的倉鼠,她說欣欣這好像不太對,說欣欣我們?nèi)フ揖焓迨灏?。但欣欣卻叫她不要著急:“我媽媽說她不回來了,她身上的煙花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凋謝了,我的煙花也總有一天會凋謝的。”
“你看磊子,他不是也不回來了嗎?”
但是磊子本來是應(yīng)該陪在欣欣身邊的,他自信滿滿地承諾過。他在一天晚上揮舞著紫羅蘭的莖稈一下一下撞向欣欣家的大門,在欣欣爸打開門的瞬間抽向他的脖子,然后拉起跪在臥室門檻石上大哭的欣欣跑向天臺,留下一地紫羅蘭破碎的纖維。
那晚幾乎一整棟樓的大人都把孩子鎖在家里,聚在被磊子反鎖的天臺鐵門前。她爬上陽臺的防盜網(wǎng),伸長脖子聽天臺和樓道的動靜,聽見欣欣爸和磊子爸在樓道里打了起來,身體一次次碰撞在水泥墻壁和地板上,爸爸媽媽在高聲勸架,還有不少飄散在空氣里的陌生低語、謾罵、指責(zé),像夜晚的蚊蟲落在她脖頸,引起一陣陣瘙癢。然后磊子的聲音從她家陽臺的正上方傳來,像一條揮舞在空中的紫羅蘭莖稈。
“我可不開門,該讓他們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欣欣你怕啥,我會陪著你,等我們長大了我們一起離開這里,離開那些瘋子!”
“你可不能總這么哭,真沒骨氣,我教你的棍棒拳法呢?你今天看到了吧,它們有用著呢!”
在我的這個故事中,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夜晚。那個漫長的夜晚對于她來說只有聲音,聲音如萬千細長的觸手,發(fā)散、無序、隨機,伸向天空,漸漸織成一張大網(wǎng),收縮、纏繞,嵌入她的皮膚,浸入她的骨血。她第一次知道聲音是有觸感的,它們鉆進耳道,讓世界的肌膚和她的神經(jīng)末梢緊緊相貼。在所有令人感到疼痛、尖銳、瘙癢、凹凸不平的聲音碎片中,磊子的聲音是一具滾燙而堅實的軀體,這具軀體真實地讓她相信欣欣、磊子、她自己還有世界上所有孩子最終都能夠握住某個穩(wěn)固不變的存在,那個存在能帶領(lǐng)他們逃離這所有的混亂與疼痛。那時誰也不曾料到這種相信是如此脆弱。
“不,這個故事不是這樣的。什么軀體、存在、脆弱,那些都是你的馬后炮。”我驚訝地看著她,她的眼神里閃出刀刃般的鋒芒,“我要你寫的是我的故事,不是你的?!?/p>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一個月前的一個早晨,我從出租屋的床上醒來,走進廁所,把驗孕棒塞進尿杯,兩條紅杠毫不客氣地闖進了我的人生。我把驗孕棒扔進垃圾桶,嘔吐,再走回臥室。臥室里所有東西都在原位,連灰塵都凝固在絲線般的陽光里。衣柜門開著,平放在中間層的首飾盒、護膚品,掛在下層的西裝、連衣裙,塞在頂層的五顏六色的假發(fā),抽屜里糾纏在一起的內(nèi)衣和襪子……都毫無懼色地與我對視。床上淺藍色的被子胡亂地扭作一團。我不疊被子,折疊整齊的被子和平整的床單會讓我心慌。淡紫色的墻面有一兩處被潮濕泡皺了,褶皺處透出慘白。墻上那幅百合花十字繡裝在俗氣的粉色木框中,與整個房間的暗胡桃木家具對峙。所有顏色都在沉默中爭吵。突然這一切變得如此不堪忍受,這個房間分割成無數(shù)像素塊向我撲來,像一個巨大的籠子追捕著出逃的獵物。
我穿著睡衣在周邊的街道上晃悠了很久。在藥房和居委會前我編輯好了發(fā)給程遠的微信,路過那家不知道賣什么產(chǎn)品的科技公司時我又刪掉了;走到五金店時我重新組織了語言,又在水果攤老板的招呼聲中一個字一個字刪掉。手機屏幕上跳動的字符讓我泛起劇烈的頭痛和惡心。我感覺自己隨身攜帶著一個走不出去的牢房。
你準備好離開那片死海,把皮膚上凝結(jié)的鹽粒洗凈了嗎?你有勇氣重新打開那扇鐵門,想象一種新的可能性嗎?你有能力打破循環(huán)往復(fù)的命運,帶著它逃離這個巨大的囚籠嗎?
額頭磕在凸起的膝關(guān)節(jié)上,傳來陣陣痛感,我從亂麻般的思緒中掙脫,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猛烈跳動。毛球來到了我們身邊,它用粗大的尾巴掃過我的小腿,又用腮幫子使勁蹭了蹭她的腳背。毛球第一次在外人前面這么放松,也許它覺得她會是一個比我更值得信賴的主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心里生出一絲沒頭沒腦的妒忌。
她還想開口解釋,我亮起的手機屏幕吞沒了她吐出的聲音。已經(jīng)過了晚上十點,屏幕上閃出一條嬰兒床退款已到賬的提示信息,還有兩個未接來電,是明早預(yù)約了來裝柜子的師傅。我回撥過去,師傅的語氣略帶責(zé)怪,問我明天什么時間在家,我說我不確定,然后感覺電話那頭的呼吸屏住了一兩秒。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釋,只能說我會爭取叫男朋友來工地,但是我得先問問他的安排。師傅說你玩我啊,我說師傅您理解理解,我明天真的確定不了。師傅說沒見過你這樣的,你以為全世界圍著你一個人轉(zhuǎn)啊。我咬了一會兒嘴唇,說師傅那就算了吧,您不用來了,柜子我不裝了。趁電話那頭的火山還沒來得及噴發(fā),我掛斷了電話。
我打開購物軟件,添加了一條衣柜的退款退貨申請,然后抬起頭,看見面前的穿衣鏡里那雙細長的丹鳳眼在她厚密的齊劉海下眨巴著。
“做一個決定也沒想象中那么難,是不?”她的目光從我臉上偏移了出去,墜入到我身后某個蟲洞里。
“我們別兜圈子了。我們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事情是從貓被丟掉的時候開始的。”貓在白兔死之前就送人了,就在那個混亂的夜晚之后。她不記得磊子和欣欣在天臺上究竟待了多長時間,但當(dāng)大人們打開門時發(fā)現(xiàn)磊子已經(jīng)被貓抓傷了,流了好多血,欣欣被嚇壞了,呆立在一旁。后來磊子爸媽到她家大鬧了一場,家里餐邊柜上的瓷杯子一個一個被砸碎在地上,倉鼠鉆進木屑,她縮進了厚厚的棉被,她聽見大人們的聲音悶悶地炸響在棉被外頭,提到磊子打了狂犬疫苗,打完之后還發(fā)燒了,這筆醫(yī)藥費應(yīng)該由她爸爸媽媽來出。最后等她走出客廳時,爸爸正抱著自己垂下的手臂,媽媽在打120。
“于是我偷偷把貓放走了,一次,兩次,每次它都能自己順著樓梯找回來。有時候我看著它把頭埋在滿滿的魚肉盆里,會想象自己把它的食盆一下子掀翻,想象它眼神里的恐懼。我想要它消失,是它把一些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我和我爸媽生命里的東西帶了進來,只要它消失,一切都能恢復(fù)如初?!?/p>
不久之后,某一天放學(xué)回家,她照常爬上天臺,把屋檐下的貓窩、籠子和食碗都收拾妥當(dāng),裝進一個大大的背包,喚來毫無防備的貓,關(guān)進籠子,把背包和籠子全都扔進了幾個街區(qū)之外的垃圾回收站。那個時候天臺上還養(yǎng)著白兔、烏龜,還有兩只鸚鵡——嫣紅和墨藍,回到家照顧好這些小動物之后她在石凳上坐了很久,看見鐵架上的葡萄藤剛結(jié)出酸澀的青葡萄,一串串掛在紫紅的黃昏中。她告訴自己這樣挺好的,磊子爸媽又能讓他上天臺來玩了,而且他也挺喜歡鸚鵡的不是嗎?
“你明知道磊子不可能愿意?!蔽夷闷鹗掷锏墓P,盯著她,“你希望消失的,真的僅僅只是貓么?”
后來她和欣欣一起去磊子家里告訴他爸媽這個消息,磊子從電視機前蹦了起來?!澳銘{什么把貓送人?那不只是你的貓,那也是我的貓!我們都有一起喂它的,你有什么權(quán)利說它是壞蛋?它去哪兒了?你送給了誰?新家有沒有天臺?它就是喜歡天臺!要是那人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怎么辦?要是那人打它怎么辦?”
她試圖拉住磊子的手臂,但被甩開了。她說:“磊子你別生氣,你還有嫣紅和墨藍呢。”但磊子說他不喜歡那兩只亂叫的鸚鵡,她又告訴磊子過幾天媽媽會給她帶回來兩只鵪鶉?!笆裁殆g鶉,聽上去就很蠢!你為了兩只蠢雞送走了我的貓?別吼我,老妖怪,就是你把我的貓害死的!你有種打死我??!”
“所以磊子在出走前有沒有到天臺上看過鵪鶉?”當(dāng)她講到磊子他爸手里舉起的玻璃酒瓶以及欣欣奪門而出時所發(fā)出的瘋狂尖叫時,聲音又開始微微顫抖,所以我開口打斷了她。
她愣了一會兒。
“我想不起來了,應(yīng)該沒有,在知道貓被送走幾天后磊子就走了,帶著他爸的錢包和幾件衣服。而且他肯定不會喜歡鵪鶉,不管他見沒見過?!?/p>
“他說過的,他應(yīng)該把欣欣也帶走的。但他沒有?!?/p>
也許因為欣欣還有鵪鶉。我知道鵪鶉對于她和欣欣來說是很特別的存在,不然她今天不會特意來跟我講這個故事。自從白兔死后,鵪鶉成了欣欣最關(guān)注的動物。她告訴我,欣欣把鵪鶉從籠子里放出來后,可以遠遠坐在胡亂砌成的石凳上好長時間,一句話也不說,就這么看著兩只鵪鶉在雜草叢生的泥地里散步,看著它們將尖尖的嘴啄進濕潤的泥土,叼出一些小石子或是小蟲。媽媽說鵪鶉是不會飛的,但它們也會偶爾扇動翅膀跳上她家和隔壁叔叔家天臺之間稍矮的石墻。有時她和欣欣站在黃昏的天臺上,看著寬廣的天邊晚霞泛起,會短暫地擔(dān)心起這道在天地之間顯得如此矮小的石頭圍欄,能否擋得住鵪鶉不安分的彈跳。
她開始告訴欣欣這兩只鵪鶉的未來,說鵪鶉總有一天會長出金色的長尾和比公雞還要雄偉的冠子,但那是什么時候?她不知道。欣欣聽得很認真,開始在本子上一頁一頁地畫未來的鵪鶉,并把自己的畫指給她看:這是長出第一根金色羽毛的地方;這是第二層羽毛的排列方式;這是它們冠子里骨骼的形狀;還有它們的翅膀,厚而寬闊,能乘風(fēng)飛翔到另一個城市。“欣欣講出越來越多我完全想象不到的細節(jié),眼睛里發(fā)著光,但是她說得越仔細,我越看不清,看著她認真的樣子我甚至?xí)械揭环N沒來由的害怕。有一次我說,欣欣,鵪鶉要是永遠變不成大鳥怎么辦?她篤定地看著我,說不會的,它們一定能?!?/p>
“所以事情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吧?”她說。這句話似乎是她的口頭禪,每說一會兒就要重復(fù)一次。為了不讓讀者感到厭煩,我已經(jīng)自行刪去了好幾處,但我漸漸對這種刪除的處理方法產(chǎn)生了懷疑。這難道不就是她今天來的目的么?她理解不了故事是如何發(fā)生的,于是把這種責(zé)任交給了我。每刪掉一次我就感受到一種刺痛,或者是愧疚?我不知道,我覺得我辜負了她的信任。我預(yù)感到這會是一次失敗的講述,但我沒有勇氣拒絕一個接近尾聲的故事。
我想象著她講述中的那兩只鵪鶉,站在矮墻上,頭頂是瓦藍瓦藍的天,墻角底下是溫暖濕潤的泥土。它們就這么蹲坐在墻頭,眼睛望向地平線,看著太陽逐漸沉入天邊燃燒的烈焰,耳朵靈敏地轉(zhuǎn)動,捕捉著小米落在籠子里的簌簌聲響和蚯蚓從泥土中昂起頭來的微小動靜。那時它們知道自己正在變作金色的大鳥嗎?至少是暫時承擔(dān)著這種責(zé)任和期許?;蛟S她最開始就不該把那些虛假的期待帶上這個天臺。無論是白兔、貓還是鵪鶉。虛假的期待是一種詛咒,它篡改著時間和空間,讓人迷失在那些永遠觸摸不到的回憶和預(yù)言里。
蝌蚪、倉鼠、烏龜、鴨子、鸚鵡、白兔、貓、鵪鶉……所有的生命,來或者去,靠近或是離開,誕生或是消逝,自由或是囚禁,到底傳遞著什么意圖?肩負著什么不該肩負的承諾?我們的生活是一個自己寫就的寓言,是誰創(chuàng)造著新的虛構(gòu)故事?是誰把虛構(gòu)當(dāng)做了現(xiàn)實?
我感到了巨大的壓倒式的疲憊。她面對著我,眼里有著同樣的倦怠。這個故事早可以結(jié)束了。
“所以,那天你在哪?”
“我在畫里,欣欣的畫里。”她說,“也許你不相信,但是我們的確看到了,鵪鶉是可以飛得很高的?!?/p>
接著她跟我形容了她看到的場景?!笆虑槭沁@樣的?!彼f。她坐在石凳上,看著欣欣試圖把鵪鶉抓進籠子里,跑了好一會兒,其中一只奮力撲騰著翅膀飛上了天臺石墻,在錯愕驚恐之余,她們仿佛早已經(jīng)歷過這一場景。
欣欣想慢慢靠近把它抓下來,但它的頭向著左側(cè)的懸崖一歪,躍起,滑翔在空中。她看見金色的羽毛從鵪鶉雜亂的短尾處一根根長出來,反射著晚霞絢爛的光芒,流淌成一條繁星組成的銀河;光滑平坦的頭頂長出一個火紅的冠子,不,不對,不是公雞軟軟的冠子,是紅色的寶石,有棱角、多面的、深邃的,像鎖住了一輪灼燒的太陽;它的翅膀遮天蔽日,扇動起風(fēng),在欣欣的頭頂盤旋幾圈,刮過她的耳邊,朝著眼前繁茂的紫荊花樹的頂端飛去。
另一只也飛了起來,尾隨其后。欣欣跳起來抓住了它的爪子,但根本拽不下來。它帶著她騰空,在紫荊花樹的枝丫間來回穿梭,沖上云層又俯沖至天臺。
“她一定是沒抓穩(wěn)?;蛘啭g鶉的爪子抓傷她了?!?/p>
“她本來是可以飛走的,像磊子一樣?!?/p>
大人們找到欣欣時,她正睡在紫荊花樹底下。紫紅色的花朵幾乎把她埋在了下邊,還是小區(qū)保安帶著的狗認出了她。
在那之后的回憶變得混亂,她記得很多腳步穿梭在眼前,帶來一陣陣風(fēng)。很多問題、很多尖銳的噪聲、很多哭喊、很多長嘆。后來她聽見了爸爸的聲音,比以往都要輕柔,環(huán)著她,告訴她,他們過一段時間就搬家,她可以擁有新的生活和新的朋友。
她告訴爸爸,她不害怕,至少,鵪鶉真的飛走了,它們真的變成了金色的大鳥!
“爸爸點點頭,但是緊接著他卻哭了。他說他還會給我再買兩只鵪鶉,就養(yǎng)在新家里。但我沒答應(yīng),我不想要兩只養(yǎng)在家里的鵪鶉?!?/p>
手機鬧鐘猛然響起,突兀地打斷了這場談話。四點,該出發(fā)去機場了。我最后檢查了一遍電子機票,上面寫著一個我從未到達過的城市。然后我抬頭看向她,沉默著。她明白我的意思,站起身來和我握了握手。
“我們以后還會再見面嗎?”
也許?或許不會了。我把大門打開,看著她走出去,樓道的聲控?zé)魶]亮,她的背影瞬間沉入了凌晨的黑暗。毛球走過來,坐在門檻石前,像一名稱職的門童,目送一位值得挽留的客人。然后它站起來,快速擺動著尾巴,似乎想要跟著她出去,但最終還是轉(zhuǎn)身跳上了門邊已經(jīng)裝好的餐邊柜,伸長脖子蹭了蹭我的臉頰。
我站起來,把毛球抱起放進航空箱內(nèi),打開行李箱,最后一次清點那些隨身攜帶的物品。出租屋床上那些笨重的娃娃、繁復(fù)的連衣裙,透明化妝盒里昂貴的口紅和眼影盤都沒在箱內(nèi),還有書柜里的書、墻上的手持吸塵器、地上的油畫、廁所里的驗孕棒、程遠發(fā)來的數(shù)條微信以及他不解的質(zhì)問……都被扔出了那個小小的行李箱之外。
四點二十分。我把行李箱和裝著毛球的航空箱拖到門外,彎腰撿起地上的筆記本翻了翻,上面每一頁都嶄新著,空白,一個字都沒有,所有一切都像被重新拋擲于虛空之中,什么都沒有留下。我想到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我什么時候能看到你寫的這個故事?”趁我忘記以前?這也許是我能給出的最好的答案了。
關(guān)上大門,拖著行李,我按下電梯下行鍵。電梯門開了,模模糊糊的,里面走出一個身影,是她的媽媽。我看見她媽媽手里拎著一個大籠子,那是從生物實驗園帶回的兩只鳥,黑色的小眼睛,雜黃色的毛,圓滾滾的肚皮,體型還挺大,沒有那兩只虎皮鸚鵡漂亮。
她媽媽告訴她這是鵪鶉,是可以吃的,但她也可以像養(yǎng)以前的蝌蚪一樣養(yǎng)著。
“那就把它們養(yǎng)在天臺上吧!”
她興奮地接過碩大的籠子,小心翼翼地抱著,走過長長的臺階,把籠子放在塑料雨棚下,然后拉開鐵籠子的門栓。兩只鵪鶉畏縮了片刻,抖了抖羽毛,邁開步子,慢慢悠悠地走進了天臺。
【作者簡介】羽象,1991年9月出生于湖南武岡。本科畢業(yè)于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統(tǒng)計系,現(xiàn)就讀于復(fù)旦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MFA,作品見于《萌芽》《兒童時代》等刊,現(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