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道德經》中的哲學思想體現在“道”“德”“無為”“自然”等概念之中,這些概念網絡構成了老子的哲學體系。在對外傳播的歷史進程中,《道德經》的哲理類解讀已成為多元化解讀語境中的重要類別,但由于中西方話語權不平等和思維差異等原因,未來《道德經》的哲理類釋譯仍需擺脫宗教哲學類解讀的窠臼,一些誤解、曲解和漏譯原典內涵的現象也有待消除。概念整合理論體系中的參照點和默認值等理論主張,為紓解《道德經》哲學內涵的挖掘及其對外傳播中創(chuàng)造性誤讀之間的沖突,提供了一種新的理論視野和方法路徑。研究認為,運用概念整合理論指引《道德經》哲理類翻譯,譯者需找到能夠激活與原文相似的認知框架下的語言表達,才能實現譯文文本與原文文本在認知框架內范疇域的一致性。
關鍵詞:《道德經》;哲學翻譯;方法論;概念整合理論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672-1101(2024)04-0050-06
Philosophical Translating of" Dao De Jing:A Perspective from 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
ZHANG Y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Anhu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Ma′anshan,Anhui" 243002,China)
Abstract:The philosophical ideas in Dao De Jing are embodied in such concepts as “Dao”“De”“Wu Wei”and “Zi Ran”,which constitute Lao Tzu′s philosophical system.In the history of its overseas spreading,the philosophical interpretation of Dao De Jing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category in the diversified interpretation context,but due to the inequality of discourse power and differences in thinking pattern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the philosophical interpretation of Dao De Jing still needs to get rid of the religious and philosophical interpretations,and some misunderstandings,misinterpretations,and omissions of the connotation of the original text have to be eliminated.The theoretical propositions of reference point and default value held by 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 provide a new theoretical vision and methodological path to alleviate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excavation of the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 of the Dao De Jing and its creative misinterpretation in overseas spreading.This study suggests that translators should find linguistic expressions that can activate cognitive frameworks similar to those of the original text,so as to realize the consistency of the domains within the cognitive frameworks of the translated text and the original text,with the guidance of" the 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 in the translation of the philosophical categories of Dao De Jing.
Key words:Dao De Jing;philosophical translating;methodology;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
在中國,《道德經》(亦稱《老子》)中所蘊含的哲學思想對國人的影響已然達到“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境界;在西方,“《道德經》遠比孔子或任何儒家哲學家的著作更受歡迎。事實上,這本書至少有 40 種不同的英文譯本,除了《圣經》之外,這個數字比其他任何一本書都要多” [1]。即便如此,《道德經》的哲學性并沒有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同。2001年秋,法國哲學家德里達(Derrida)在訪華期間就中西文化異同問題與華東師范大學王元化教授展開對話,表示“中國只有思想,沒有哲學”[2]。對此,崔玉軍指出,國外學者的這些論斷使我們認識到,直到現在,“中國哲學是否存在”仍是一個引起爭論的問題[3]。 因此,“中國古代的知識和思想是否能夠被‘哲學史’描述,實在很成問題”[4],這也是國內學者葛兆光著作《中國思想史》三卷本刻意回避使用“哲學史”字樣命名的主要原因??梢?,哲學領域的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建構依然任重道遠。
在西方傳播的《道德經》譯本類型中,哲理類解讀是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類別之一。在哲理類譯本的詮釋中,“存在著以西方哲學代替中國哲學、以西方思維模式代替東方思維模式的現象”[5]9。國內對《道德經》譯介的研究多以翻譯學視角分析譯文優(yōu)劣得失,或通過多譯本比較的方式考察譯文的選詞、修辭表達、翻譯策略、譯者風格等方面情況,關于翻譯質量的討論往往囿于形式表征意義,尚缺乏對如何實現中西哲學概念跨文化共識這一前提性問題的反思與追問。據此,本文擬在考察《道德經》中主要哲學概念英譯情況基礎上,以概念整合理論為指導,探討《道德經》哲理類翻譯的方法路徑,為建構中國話語及其敘事體系提供借鑒。
一、《道德經》中的哲學概念體系
中外思想史上,但凡建立哲學體系的思想家總要提出一些基本命題,其中必然包含一些概念和范疇。先秦時代,諸子百家中的儒、道、墨、名等各家皆有一套范疇,其中道家經典哲學著作《道德經》囊括了諸多重要的哲學概念,包括“道”“一”“樸”“器”“有”“無”“?!薄靶薄疤撿o”“反復”“自然”“無為”“勢”等 [6]。由于以哲學思想為基礎而構建的概念或范疇之間可能存在涵蘊、對立、包容甚至相反相成的關系,一個哲學流派所使用的概念或范疇往往形成一定的體系,因此《道德經》的哲學性解讀有賴于洞察其中的概念或范疇體系。雖然后世解讀多認為《道德經》以“道”為核心概念,在縱論世間成敗興衰的妙義之際,立足當時歷史語境,針砭周文之制及仁義之說的弊陋,主張遵道貴德、離形去智、返璞歸真、無為而治,但由于《道德經》文本語言本身具有非連貫性特征,多為警句格言,時顯古奧和詩意,因此自傳世以來,中外雖有注疏無數,但都難盡其意。吳根友認為,《道德經》的概念體系涵蓋“道論、政治論、人生論和辯證法”,且后三者“可以德論囊括之”,因此,通行本《道德經》一書“以道論為體,以德論為用”[7]。由是觀之,唯有洞悉老子《道德經》中哲學概念內涵及外延交織而成的復雜網絡,才能辨識出老子哲學思想的基本架構,真正體悟出老子哲學思想的具體蘊涵,而“道”即是解讀老子哲學體系的概念樞紐?!兜赖陆洝分小暗馈背霈F了 73 次(因版本不同,有說 74 次),第 25 章有言“有物昆成,先天地生,……,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 天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的概念可以從中窺見一斑?!暗馈币云渖羁痰膬群拓S富的外延為詮釋《道德經》中繁復各異的概念提供了無盡的可能,《道德經》注疏的存在即是最好的明證。此外,作為中國哲學思想的主要源流之一,《道德經》在跨文化傳播歷史中始終存在著追求原典歸真與多元化解讀的矛盾張力。鑒于此,本文認為,對《道德經》自身哲學體系或其相關哲理類翻譯進行系統(tǒng)梳理大有可為,應主動消解“中國只有思想,沒有哲學”這一論斷的負面影響,積極推動中國哲學話語體系的建構。
二、《道德經》哲理類英譯概述
由于“概念”只能在特定的概念框架中獲得意義,因此理解老子的哲學思想需以《道德經》的核心概念和范疇體系為參照??疾臁兜赖陆洝酚⒆g本如何翻譯這些核心概念,可從中了解譯者對原典重要概念的理解和把握以及譯者的翻譯風格等,揭示譯本再現《道德經》哲學性的程度。拉法格(LaFargue)曾在《道德經之道》一書中表示,有多少本《道德經》,就有多少種“道”[8]?!兜赖陆洝返恼芾眍惙g,“是指具有哲學知識儲備的譯者,通過對《道德經》中核心概念、原典哲理、辯證思維及哲學智慧的揭示,給讀者展現《道德經》中豐富的哲學思想世界” [5]92。翻譯《道德經》的譯者不僅有哲學家、傳教士和神學家,還有漢學家和翻譯家,其對原典中“道”這一核心概念的認知和解讀不盡相同。但在西方世界各種版本《道德經》譯本中,卡魯斯(Carus)、巴姆(Bahm)以及安樂哲(Ames)與郝大維(David)合譯的3個譯本已被認為是最具代表性的哲理類譯本。
卡魯斯是一位德裔美國作家和編輯,受自身文化和學術背景影響,其《道德經》譯本中的每一章節(jié)都增加了小標題,如第59章小標題為“Hold fast to reason”,第42章小標題為“Reason′s modifications”。與此同時,將原文中的“道”譯為“reason”,意在比附希臘哲學術語“邏各斯”(Logos),即宇宙事物的理性和規(guī)則。當然,該譯本中“道”的譯法并不唯一。如,第59 章中的“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也”的譯文為“This is called having deep roots and a firm stem.To long life and lasting comprehension this is the Way”[9]127。此外,譯本中還存在對原著表達理解不正確的問題,如第42章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譯為“Reason begets unity;unity begets duality;duality begets trinity;and trinity begets the ten thousand things” [9]119,此處 “三生萬物”的表達明顯錯誤。這種錯譯是卡魯斯為了突出《道德經》思想體系的宗教哲學性質,將《道德經》的解讀牽強比附于基督教的義理所致。
巴姆是美國當代著名的比較哲學家,主要從事中國、印度和西方哲學的宏觀比較研究工作。巴姆對《道德經》的解讀與卡魯斯的宗教解讀視角有所不同。巴姆將“道”譯為“nature”(自然),強調了“道”不以人意志為轉移的客觀性質,于是將老子哲學定位為自然主義哲學[10]?!兜赖陆洝分辛硪粋€概念“德”則被其翻譯為“intelligence”,意在表達人類解決問題的能力,似有一些實用主義思想的影子。此外,由于對漢語知之甚少,其《道德經》譯本 Tao Teh King by Lao Tzu,Interpreted as Nature and Intelligence是參考了多個《道德經》英譯本而成的,因此存在多處理解錯誤和漏譯現象。鑒于《道德經》的解讀本就有著不同版本和語言學問題的困擾,巴姆的《道德經》譯本能達到何種學術目的尚值得探討。
由美國夏威夷大學哲學教授安樂哲和得克薩斯大學哲學教授郝大維合作翻譯的《道德經》譯本于2003 年出版。在論及譯本推出理由時,郝大維坦言,《道德經》是一部深刻的哲學著作,但此前從未被當作哲學著作來對待。因此,兩位學者的合作譯本旨在改變前人對《道德經》中重要概念的不當解讀,如對“天”的翻譯采用了音譯法(譯為“tian”),并未譯為“heaven” (中文有天堂、天國、天、上帝之義)。另外,對“有”“無”“自然”“無為”“德”等的翻譯也均與卡魯斯不同,采取的翻譯方法皆是將這些概念英譯后加注拼音,或在譯文后提供注解。深入剖析后不難發(fā)現,合作譯本主要是圍繞中國文化視域下的歷史語境、哲學引論、關鍵術語、翻譯介紹以及譯后注評等副文本內容來闡釋《道德經》中所體現的哲學性。并且合作譯本的譯介方式容易讓熟悉西方哲學的讀者聯想起英國作家懷特(White)撰寫的《導讀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該作品是一部為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所撰的導讀性著作,描繪了《邏輯哲學論》的整體結構,并就書中的關鍵段落進行了詳盡的解讀。可以看到,無論是安樂哲、郝大維還是懷特,他們所努力實現的都是在幫助讀者理解艱深隱晦的哲學著作,并發(fā)展出了一套特定的講法,通過梳理原著格言體說理方式背后所隱含的論證,讓讀者不只是“讀者”,而是更全面、立體地理解原著本身。如前所述,合作譯本著重梳理了原著《道德經》格言體說理方式背后所隱含的論證,對其中所蘊含的豐富哲理有著深刻的理解和揭示,但句讀理解不當、哲理解讀牽強等問題仍然存在[5]108。
在哲學視域中解讀《道德經》,并且將之翻譯成英語進行對外傳播,中國學者從未缺席,用力尤深者當屬學者陳榮捷。陳榮捷一生從事中國哲學研究、教學與傳播工作,不僅深諳中國思想,同時也熟知西方哲學,注重邏輯。1963年,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由陳榮捷編纂并翻譯的 A Source Book of Chinese Philosophy,該書第7章“The Natural Way of Lao Tzu”即《道德經》的全譯本,后單獨出版,書名為 The Way of Lao Tzu (Tao-tê Ching)。值得一提的是,同一年,企鵝出版社出版了香港著名翻譯家、語言學家、漢學家劉殿爵的《道德經》譯本(Tao Te Ching)。次年,陳榮捷在美國東方學會會刊(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上就劉殿爵的譯本發(fā)表書評,并提出了批評。1966年,劉殿爵在同一期刊發(fā)文辯駁。這場圍繞《道德經》哲理類譯本的學術之爭,究其原因在于不同版本的“譯本有著不同的翻譯思想、原則和目標讀者”[11]。
總而言之,一方面,隨著中國綜合國力增強、中國文化吸引力提升,《道德經》如何在哲學視角下的譯介中擺脫西方二元思維和話語權的左右,實現中西哲學的互學互鑒,從而為人類破解時代難題,依然有待新的理論和實踐探索;另一方面,只要中外學者們對《道德經》譯介和研究熱度不減,對其哲學義理結構的不同理解、概念體系的不同表達就會存在。因此,實現《道德經》哲理類翻譯的價值訴求,似乎已成為未來《道德經》翻譯實踐不可回避的責任。
三、概念整合理論對《道德經》哲理類翻譯的啟示
概念整合理論(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由美國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履嵋‵auconnier)和特納(Turner)于 20 世紀90年代提出,是認知語言學領域重要理論之一。該理論提出了語言概念生成和理解的心智復合空間模式,不僅揭示了客觀世界與心智世界在意義生成過程中的關系,還揭示了概念與概念映射之間的連通關系。概念整合是人作為認識的主體選擇性地提取不同空間輸入信息的部分意義,并將其整合起來形成全新概念結構的一系列認知活動。空間是概念整合的基本理念,因為概念形成必然涉及信息的加工整合,即是輸入的新信息對已有舊信息的一個激活過程,這個過程發(fā)生的場所只能是人的心智空間。依據??履嵋吞丶{的“四空間論”,概念整合是在類屬空間(Generic Space)、輸入空間 I(Input Space I)、輸入空間 II(Input Space II)、整合空間(Blending Space)之間進行的。概念整合過程是人類對客觀世界認識獲得概念產品的連續(xù)過程,在這個意義上,以“道”為核心概念的《道德經》及其譯介都可視為概念整合的產品。
基于概念整合理論,可將翻譯中的原文本視作一個空間,將譯文本視作另一個空間,兩個空間之間不是全息鏡像關系,而是兩個概念框架之間的呼應關系。譯者對原文本空間的意義獲取需通過符號表征激活,整個過程是在文本語境和譯者內在的知識語境共同參照下實現的,但通過符號表征的譯文在概念框架上只能逐字逐句對照翻譯原文,這就是所謂譯者的“鐐銬”。此時,譯者所能夠做的就是在譯文表達中選擇合適的翻譯方式復現原文文本中的概念體系。也就是說,實現譯文與原文的完全一致性幾乎不可能。因此,翻譯追求“歸真”復制只能是一種理想,翻譯能夠實現的只能是無限“相似”或無限“逼真”。
實現《道德經》哲理類譯介無限“逼真”的價值追求,需以實現其所建構的哲學概念體系的跨文化共識為前提。但由于概念不僅具有體驗性,還具有文化差異性,因此在概念翻譯過程中,有三個重要問題不容忽視:一是概念必須也只能在概念的特定框架中獲得意義。如中國文化典籍中的“民主”和“上帝”與西方的“democracy”和“god”所表達的本質內涵并不相同。二是在不同層次概念框架中,概念具有不同的性質。如,日常交流層面的“自然”一般指 “不局促、不做作、不拘束”,而哲學層面的“自然”則是指不依賴于人的主觀意識但能夠被人的思想所把握的“宇宙法則”。三是概念必須是“彼此聯系的,并且聯系于一個概念網絡,依靠這個概念網絡,它們依次得以理解,形成我們可以稱之為概念框架或概念結構的東西”[12]。具體到《道德經》哲學概念的跨文化譯介與傳播,它的實現需要作者與譯者(也是讀者)之間達成概念共識,其實現程度決定了其他更多以譯者的譯本為概念整合輸入空間的讀者對《道德經》的理解與接受。
四、概念整合理論在《道德經》哲理類翻譯中的應用
依據概念整合結果,現有《道德經》譯本文本形式多樣,主要有純譯文類、譯介類、對照類、闡發(fā)類。其中,純譯文類的譯本特征是只有譯文,沒有注釋和標題等副文本,如賓納(Bynner)、米切爾(Mitchell)、奧爾德(Ould)等人的譯本;譯介類的譯本特征是相較于純譯文類增加了具有介紹功能的引言和譯者評論等文本結構,如理雅各(Legge)、克利里(Cleary)、衛(wèi)禮賢(Wilhelm)等人的譯本;對照類的譯本特征是提供了與譯文對應的原文章節(jié)作為參照,如布萊斯(Bryce)、羅伯茨(Roberts)等人的譯本。當然,這種區(qū)分是較為宏觀的,某一類別內部也可能存在前言、注釋等副文本類別的區(qū)別。此外,對《道德經》譯介的考量,往往還需結合形式、意義和功能等維度。如,陳榮捷和劉殿爵的爭議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各自設定的譯本功能相異所致。無論是兩位學者之間的辯駁,還是當前關涉《道德經》翻譯批評的研究,其核心議題的目的都是為提升《道德經》譯介的有效性。因此,本文認為《道德經》翻譯批評研究不僅需要關注文字符號的表征,更需要深入了解文字符號意義的形成機理,從概念整合理論的認知參照點、默認值等理論視角審視翻譯的過程,可為《道德經》的哲理類英譯實踐,乃至其他典籍的翻譯提供方法論的參考。
(一)認知參照點與《道德經》英譯的概念整合
認知參照點是認知圖式的組成部分,亦是概念圖式中的凸顯部分。 蘭蓋克(Langacker)認為,認知參照點是一種基本的認知能力,表現為通過激活某一實體概念來建立與另一實體的心理關聯[13]。作為認知參照點的體現,語篇視點是人的心智原型形象轉化來的顯性表征,是人的心智概念外在投射的產物[14]。語篇視點也是語篇編碼相互參照的存在物。在翻譯實踐中,譯者對原文語篇的理解和譯文語篇的生成往往是在認知參照點的引領下實現的。如理解英語句子“Any body which is capable of doing work is considered to possess energy”時, 只有選擇“body”“work”“energy”這3個詞作為參照點,并且按照“energy” “work”“body”順序先后取詞意,才可以得出“任何一個能做功的物體都具有能量”這一準確表達。從認知視角看《道德經》文本的閱讀,在涉及到的參照體系之中,既有存在于文本自身之中的語篇視點,也有存在于讀者的認知體系中的固有參照點。假設存在一個《道德經》哲理性解讀的最優(yōu)認知參照點組合,那么原文語篇視點選取不同必然會導致譯文哲理性體現的差異,而這種差異因譯者主體性的存在而難以消除。如對《道德經》第 42章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理解,基督教傳教士的身份背景作為輸入空間,極大程度上會引導傳教士譯者得到原句概念應與基督教的“三位一體”概念相呼應的暗示。
《道德經》的文本順序一直存在著版本間的差異,存世的考古證據也無法確定真正的原初版本。作為一個語錄式的文本,《道德經》沒有按某個具體范式整合其哲學思想,因此它似乎也沒有明確的目標指向,這或許是老子“無為”思想的一種體現。有譯者試圖打破原文的結構進行翻譯,如拉法格采用了改變原文章節(jié)順序的譯介方式,但這“并沒有達到譯者的初衷,實際上他只是不自覺地或一廂情愿地用懷海特的哲學來詮釋老子《道德經》”[5]62。因此,理解《道德經》仿佛打開測試色盲的圖片,同樣一張圖片,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一樣的圖像。雖然《道德經》可以從任何一章開始閱讀,但是譯者參照點的選擇潛在地決定著其理解思路,進而影響了翻譯策略的選擇。
由于《道德經》的哲理性體現在系列概念上,譯者的理解也只有以哲學概念或意象為參照點,才能彰顯原文的哲理性。梅勒(Moeller)曾表示《老子》“誕生的時代和文化,定然不會產生任何像‘我們’現代西方哲學論著這樣的哲學文本。不過,在當時的文化背景下,《老子》在一定程度上依然以自己的方式,蘊含了一種獨特的、首尾一貫的哲學‘學說’”[15]vi。因此,翻譯《道德經》時,譯者如果采用依章節(jié)順序方式解讀語錄式的《道德經》,文本的非連貫性就會凸顯出來,意義也難免隱晦;如果采用打破章節(jié)順序的理解方式,就需要譯者識別并借助文本中重復出現的表述、意象以及修辭策略,在章節(jié)互涉中辨別意義。然而,這與頭腦中已經具備星座知識的人識別夜空中的星座不同,《道德經》原文各章節(jié)之間的相關性具有無限性可能:原文中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意象(如“谷”“道”“門”“根”)都有對應的句子和意象與之間接或直接相關聯。而且原文充滿了隱喻,這也為翻譯過程中確立和理解參照點增加了難度。因為譯者需要將原文本再隱喻化和再概念化,而原文中各種意象相互關聯,各種隱喻彼此交織,構成了一個龐大的意義網絡,需要譯者揭示出意象之間是如何相互闡釋與聯系的,這對于《道德經》的譯者來說或許是一種極具吸引力的挑戰(zhàn)。
(二) 默認值與《道德經》英譯的概念整合
如果說參照點理論為《道德經》翻譯過程中的原文理解提供了理論上的路徑參考,那么默認值(default value)概念則為其提供了翻譯表達上的策略選擇。在文化傳承中,不斷延續(xù)和發(fā)展的概念體系對人們理解周圍世界、理解彼此和自我影響深遠,且不易察覺。此外,由于概念體系的共享,屬于同一個語言社區(qū)的人們之間的交流存在著語義缺省現象,所缺省的正是人們知識結構中所包含的不言而喻的默認值,它可被特定的語境激活。結合《道德經》跨文化譯介來看,原文的文本符號具有激活譯者心智體驗的功能?!兜赖陆洝返姆g涉及不同語言符號的轉換,由于語言文化背景不同,默認值如果在原文和譯文中完全相同,勢必會造成譯文讀者的理解障礙。因此,無論譯者屬于何種文化背景,要讓譯文再現《道德經》原文的哲學義理,并且讓讀者理解與接受,就需要明確哪些默認值要采取顯性化處理以及如何處理。
鑒于《道德經》語言和文本結構特征,翻譯時采用的意譯策略實際上是譯者通過其認知活動對默認值采取的一種處理方式。如,為打破原文文本的語言結構格局,使用增加注釋的方式可視為譯者凸顯原文語篇默認值的一種嘗試。因此,一些譯者追求逐字逐句對應翻譯的做法,實際上抹殺了兩種不同文化的語言表達存在默認值不一致的事實。再如,《道德經》中“道”“德”“自然”等概念在譯入語中沒有詞語能準確表達其內涵,音譯不失為一種顯性化處理的可取方式,因為兩種不同的語言在音、形、義三方面無法實現完全相同的表達。而且聲音是語言的第一要素,音譯避免了以特定概念的一種外延遮蔽其他外延的可能,為讀者留下了根據語境和自身認知框架解讀這些概念的空間。此外,還有一種默認值缺省體現在具有文化屬性的語詞翻譯上,如《道德經》通行本第5章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中“芻狗”一詞直接翻譯為“straw dog”,不加任何注釋或說明,實際上是對原語境中文化默認值缺省的無視,不利于原文意義的傳遞。
翻譯《道德經》需要面對的另一種默認值差異體現在中國哲學“天人合一”思維方式與西方哲學思維方式的差異上。由于這種根植于思維層面的默認值的存在,解讀《道德經》文本中蘊含的哲學義理,對于當代中國人而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道德經》譯者鮑特(Porter)曾表示,“在闡釋《道德經》時,哲學的語詞派不上什么用場,如果說有能夠傳達文本真意的語言,那必定是詩人的語言”,而且“如果將《道德經》強行納入現代的話語,不僅會造成對其的曲解,也會導致將后世道家傳統(tǒng)視為與之無關或是誤導”[16]。梅勒也在其著作 The Philosophy of the Daodejing中指出,“我們通常用來理解哲學文本的許多前提、假設,在我們閱讀《老子》時不是通往坦途的工具,反而成了障礙”[15]vii。這實際上道出了《道德經》哲學思想的譯介困境。
從概念整合理論視角來看,無論是上述哪一種默認值的存在,都需要譯者予以重視和處理,其總的原則就是對原文默認值進行顯性處理。在這一點上,陳榮捷的翻譯可謂典范,其對劉殿爵《道德經》譯文提出批評的原因之一,就是認為后者的譯文缺少注疏和說明。通覽陳榮捷的譯本,除了譯文正文本,還包括導言、注釋和評論等副文本。在這一文本結構中,陳榮捷力圖將《道德經》的哲學性置于中國哲學傳承的體系脈絡之中,因此該譯本被認為是“深度翻譯”(thick translation)與“學案式”翻譯結合的產物,屬于學術類型的翻譯。雖然不能期望此后《道德經》的每一個譯本都采用“深度翻譯”策略,但是借助各種注釋、評述和闡釋為譯文讀者提供豐富的與翻譯文本相關的互文語境,這顯然符合概念整合空間所需的處理缺省問題的思路,有利于幫助讀者充分理解原文及其文化內涵。
五、結束語
人類的認知概念具有體驗性和相似性,這為《道德經》哲理類翻譯實踐實現其在西方世界的二度重構提供了前提。鑒于《道德經》譯本數量眾多,在沒有最新考古研究證據的情況下,不同理論視角的解讀仍將不斷催生新的《道德經》譯本。從概念整合理論視角來看,《道德經》通過一系列概念表達建構了其特有的哲學范疇體系,每進行一次翻譯都可視為一次概念整合的過程,譯文則是譯者進行概念整合的結果。譯者在對《道德經》的哲理內涵進行詮釋和對外譯介的過程中,如果參考概念整合理論關于參照點和默認值的理論主張,力求找到能夠激活與原文范疇體系框架相似的語言表達方式,則有望找到一條實現譯文與原文認知范疇域相近或一致的新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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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洪夢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