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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箱子里的縐偶

        2024-01-01 00:00:00尤努斯
        草地 2024年3期

        這幾年天氣怪得很,一熱熱得要命,一冷冷得要死。不下雨吧,十天半個月一顆雨星星都看不到;一下雨吧,不塌點方、不滑點坡絕不罷休。就眼眉前這雨,又是三四天了,還在稀稀簌簌下個不停,把個白馬寨全都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按時節(jié)來說,也還不是該冷的時候,可這雨緊趕慢趕的下,把黃羊山頂上的雪都攆了下來,寒氣一股一股地往白馬寨里鉆。

        白馬寨在南城東南方向四十里外的一條山溝中。老路避開河谷,孤零零地從溝口繞梁而上,道路彎彎拐拐,曲折迂回,兩邊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叢。站在路邊遠遠望去,這鄉(xiāng)間路就像一截一截的斷布條,伸出去沒多遠就消失不見了,走上去才看到它其實并沒有斷,而是折向了另一個所在。再遠望,還是只能看到一截斷布條。順道而上,走到灌木與喬木混生的地方,視線突然就開闊了起來,還沒聽到雞鳴狗叫,白馬人的房子就竄進了人的眼睛,它們東三家西四家地站立在一個個高高低低的田坎上,顯得雜亂而無序。

        一個基本與世隔絕,毫不起眼的地方,造就了太多的與眾不同。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白馬寨的語言、歌曲、舞蹈、飲食,乃至房子都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甚至有“好事者”不遠千里跑來“獵奇”“解密”,他們拍的照片、寫的文章很快就引起了上面的注意,于是一幫民俗專家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帶著吃飯的家伙一頭就扎進了白馬寨。

        專家們高調(diào),不論男女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白馬人雖然反感,但沒人敢說個“不”字。誰都知道,上面的人惹不起,更何況這些人還是專家。

        專家不是來干飯的,能力和見識也不是吹出來的,他們一到,水都沒喝一口就給寨子安排了任務。他們讓白馬人把家里能翻出來的老貨全都拿到曬麥場上,供他們一一品鑒。一時間,跛腳的桌子缺把的勺,禿頭的鐵鏵崩口刀,發(fā)霉的衣裳陳年的蒿,雜七雜八的東西在曬麥場擺了一世界。專家們有模有樣地摸著、看著,手里的筆在本子上拼命地畫著,相機更是不停地拍來拍去。寨子里一幫老眉皺眼的老古董“奉命”跟在他們屁股后面,閑時一人一桿蘭花煙吞云吐霧,遇到專家提問,趕緊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兩句。最后專家們把目光鎖定在了一堆木制的,像動物面部抽象畫,又像立體畫一樣的奇怪面具上,問:這是什么東西?做什么用的?老古董們回答:這叫?偶,跳?舞用的。

        那些專家來的時候,楊布格才三十四歲,按年齡來說,他還沒資格與老古董們一起站在專家面前。不過他的父親不在了,沒他加入還真不行。他是白馬寨?偶雕刻的唯一傳人,也是?舞里面領頭跳得最好的一個。

        “?偶”是白馬語,意思是神獸面具。只是白馬人不認為那是面具,而是神獸的附著物。

        為了讓專家明白什么是?舞,白馬寨的年輕人遵照村主任吩咐,來了一場非同尋常的表演。他們在曬麥場吹的吹,打的打,跳的跳,三項四十八路一口氣跳完,整整花了兩個多鐘頭。二十多個人,吹的,嘴歪了;打的,手腫了;跳的,起不來了。一個個累得像二窩子猴一樣,腿打顫,汗直流。臨了,專家組組長一臉嚴肅,又有些興奮地宣布:很明顯,這個?舞起源于百獸率舞的遠古時期,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

        楊布格從頭上取下?偶,抬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問靠近他的一個眼鏡專家:遠古是啥時期?

        就是上古時期。

        上古時期是啥時期?

        就是剛有人的時候。

        那剛有人的時候又是啥時候?

        這個問題肯定難不住學富五車的專家,但絕對不是一個容易說清楚的問題。眼鏡專家狠狠睖了楊布格一眼,說:“你這個年輕人,哪來的這么多問題?我們還有正事要做,請你不要再提這些無聊的問題打擾我們?!?/p>

        楊布格臉上一紅,不說話了,蹲在一邊點上一鍋蘭花煙“吧噠吧噠”抽了起來。眼鏡專家望著那一堆花白腦袋,問道:“你們收藏的最老的面具在哪里?能給我們看看嗎?”老古董們異口同聲說道:早的都沒有了,只有這一套。說到這里的時候,楊布格不聲不響地走了。

        專家們看到的是不是最老的他知道,早期的為什么沒有了,他也清楚。他老太爺手里傳下來一只鳳凰?偶,至少有一百年。那都還不算早,最早的應該是神樹上長的那只酬孟?偶,憑猜測,恐怕有五六百年了吧!不過那是天然長出來的,與人的雕刻刀沒有一分錢的關(guān)系。

        本來他爺爺和父親都有一整套。一整套有十五只。在那個人人都像得了狂犬病,亂叫狂咬的年代,一群人闖進了楊布格家,把他爺爺和父親雕刻的?偶全都搜了出來,最后在曬麥場一把火燒了個精光。要不是他父親事先把鳳凰?偶藏在馬槽底下,恐怕也難逃被燒的命運。

        那些老癲東都說只有跳的那一套,那是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早期的都在他們的參與下化為了一股濃煙。至于給專家們演示的那一套,是那股歪風吹過之后,楊布格在白馬寨人的一再請求下雕刻出來的。沒人知道楊布格家還有一只幸存下來的鳳凰?偶。

        過去已經(jīng)成為歷史,不論別人怎么想,楊布格早已放下,只是有人提到的時候,他的心里還是會有些不舒服,所以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五味雜陳的楊布格回到家打開神柜,看到那只鳳凰?偶安安靜靜地躺在里面,有些得意地說:“瞎慫些,有啥了不起,還給老子沖一鼻子灰。想看最老的,那你們就給老子慢慢等著。”很明顯這次讓他生氣的是眼鏡專家,不過他的自我安慰療效很好,心情一下就平復了下來。那時還很年輕的老太婆看他一直盯著?偶看,就問他咋回事,他說這是我們的寶貝,不管別人說啥都不能拿出去給那些人看,免得惹禍上身。

        說到寶貝的時候,他想到一個事,一個困擾他幾十年的事。他家里還藏有一口祖?zhèn)鞯纳衩匦∧鞠洹?/p>

        當初這只小木箱之所以能完好地保留下來,全靠家里墻壁上前人挖的一個洞。那個洞不大不小,剛好能放進那只木箱。后來改革開放了,家里有了點錢,以前的房子拆除重建之后,楊布格才把它放進自己床下的大木箱中。

        他來到自己床前,俯下身子,稍一用力大箱子就從床下鉆了出來。把木箱里的破衣爛衫往床上一甩,一口包著銅邊的小木箱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這口小木箱十分精致,箱蓋及四周都纏繞著漂亮的浮刻雕花,這些花他認識,是白馬人最喜歡的蔓不斷。只是看不出箱子是用什么木料做的,但他能肯定,絕對不是當?shù)啬玖?,當?shù)啬玖喜徽撔屡f他一眼就能看出。至于箱子里裝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就連他死了的父親和爺爺都不知道。原因是箱子上有一把沒有鑰匙的銅鎖。更神奇的是,這把鎖連插鑰匙的孔都沒有。不過,鎖體上刻有字,但他不認識。都是漢字。他數(shù)過,鎖體上有五個可以轉(zhuǎn)動的輪子,每個輪子有四個字,也就是說一共有二十個可以轉(zhuǎn)動的漢字。他明白,這些字就是鑰匙。

        楊布格試過很多次,但這帶字的鎖就像一個看不見的迷宮,感覺路就在眼前,可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方向,一次次弄得他頭昏腦漲,最后還是只能返回原點。有時候氣上心頭,他真想一板斧給砸開,看看里面到底裝的是什么寶貝。但他不敢,他怕觸犯神靈,給家人和村寨帶來不幸。摸著早已包漿發(fā)亮的小箱子,他像往常一樣,嘆口氣,搖搖頭,然后放回大木箱,再把那些破衣爛衫鋪好,蓋上蓋子塞回床下。

        對于神靈,白馬人是敬畏的。除了正常的田間勞作不需要請示神靈外,就算上山砍柴、下河洗澡這些事都要經(jīng)過神靈同意才行。他們相信山水有眼,萬物有靈;相信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打獵有獵神,挖藥有藥神。神,無處不在。楊布格也不例外,更何況他還是?偶雕刻師,對神靈的敬畏更是入心入骨。

        早飯過后,楊布格走到廚房門前看了一眼云山霧罩的天,輕輕嘆口氣坐回了火塘邊。火塘邊煨著的青稞咂桿子酒正在咕嚕嚕翻騰,酒罐的蓋子是一片厚紙板,中間插著根筷子,像熬中藥一樣?;蛟S是酒罐煨得太近,也或許是火塘中的火太大,罐子中的酒從罐沿邊撲了出來,把靠近的火焰都染成了黃色。楊布格輕輕把酒罐往后退了退,提起蓋子看了一眼,酒已經(jīng)不多了。酒熬得時間太長,勁大,他是受不了的,都七十三的人了,不比年輕時候。他走到水缸邊,打開水龍頭接了一碗水倒進酒罐,這才又坐下來。

        他從腰帶上解下煙袋,又從身后抽出一尺長的煙鍋放在膝蓋上,兩只手拉開煙袋之后,右手握著煙桿伸進煙袋摟底一勾,左手大拇指就著煙袋在煙鍋上一壓,抽出煙桿,將煙嘴送到了嘴里。騰出手來用火鉗夾起一塊通體透紅的火糟子湊在煙鍋上,一吸一吐,再一吸一吐,煙鍋中的蘭花煙發(fā)出絲絲亮光,那云朵一樣的煙霧跟著就從他的嘴里慢慢流了出來。

        自從多病的老太婆死后,兩個兒子帶著婆娘娃娃一前一后進了城,并且還買了房子住在城里,不回來了,現(xiàn)在這個家就只剩楊布格一個人。他不怕孤單,他怕的是他的手藝失傳。兩個兒子誰都不肯學他的手藝,都說掙不到錢,養(yǎng)不了家。倒是有其他人想學,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拒之門外。他的想法是,這門手藝就算失傳也不傳給外人。

        楊布格認為:?偶雕刻是神的手藝,從來就跟錢無關(guān)。只有具有神性的?偶,才能跳出屬于神的?舞。很多人說?偶是?舞的符號,卻不知道?偶是?舞的靈魂。而?偶的靈魂就來自雕刻師的那雙手和對神靈的敬畏之心。沒有靈魂的?舞就算跳得再像,那也只是舞蹈,僅僅是舞蹈而已。要不然怎么會有“戴上?偶是神,取下?偶是人”這個說法呢?

        兩個兒子直接談到了錢,那不學也罷!就算學會也是白搭,不過是弄出幾個沒用的臉殼子而已。就像南城商鋪里賣的那些塑料殼子,除了好看,屁用沒有。不過說是說,哄得娃兒不哭還是可以的。

        兩個兒子還是孝順,平時過一兩天就會給他打個電話,沒什么事隔上一兩個月也會提著大包小包回來一趟,走的時候還不忘給他塞上幾百塊錢。不過,在白馬寨來說,錢就沒多大用處,除了能在村主任班來財家的小賣部買點哄嘴的東西和他常用的香蠟紙燭外,連條春秋褲都買不到。最大的好處就是,他有事找兒子或是兒子找他的時候,可以在班來財家的小賣部接打電話。三角錢一分鐘,也不算太貴。

        只有在春節(jié)那幾天,兩個兒子及他們的婆娘娃娃才會住在家里。那些天是所有白馬人最看重的日子,只要能趕回家的,都會回家。一年之中,最熱鬧的也是那幾天。楊布格的兩個孫子看到?舞、登嘎甘咒(熊貓舞)、火圈舞這些,馬上就像打了雞血樣興奮,拉都拉不走。這個時候的楊布格是既高興又失望。高興的是,到底是白馬人的種,愛的就是白馬人的東西;失望的是,他們都在讀書,而且學習成績都還不錯,不然讓他們學?偶雕刻肯定有戲。

        房檐水滴滴噠噠,這樣的天氣什么都做不成,枯冷不說,關(guān)鍵還不利索,出門一抬腿就是兩腳水。白馬人在這個時候都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掩上門,圍一爐火,熬一罐酒,再點上一鍋蘭花煙,想些遠遠近近那些開心的、不開心的事,或者什么都不想,拖把椅子過來靠在火爐邊瞇上一陣,時間也就在眼皮底下過去了。楊布格沒有火爐,他不喜歡那東西,他說那玩意兒離火神太遠。就連家里的地皮他都不讓兒子動,說站在泥土上人才會有精氣神,要是讓他站在水泥瓷磚上,他受不了,所以家里還是原滋原味的土地皮。在他眼里,水泥鋼筋、瓷磚洋漆這些東西就是把人與神隔開的東西,就是讓人失去敬畏之心的罪魁禍首。

        都怪那條新修的公路,自從公路修好,老路就像用過的衛(wèi)生紙,廢了。隨之而來的就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全都沿著公路鉆進了白馬寨,白馬寨也就在不知不覺中跟著改變了。不去想還不覺得,仔細一想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身邊的一切就變得陌生了。房子高了,路寬了,就連暴發(fā)戶楊富貴家的狗都穿衣裳了,這是怎么回事?楊布格說不清楚,他也不想弄清楚,土都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弄那么清楚干什么?

        一鍋煙抽完,酒罐中的酒又開始往外撲了,他把酒罐退到火塘邊的石頭上,想等它溫一點后來一口。在晾酒的當口,他想起從第一天下雨開始,他就沒去看過長著?偶的神樹了。神樹就在他門前的坎下,直線距離不超過二十米,坐在門前就能看到神樹繁茂的枝葉,和樹杈上的鳥窩,但要走到這棵樹前,那就要繞一個大圈才行。就算天氣好的時候,他也得走上十五分鐘的樣子。

        那是一棵粗壯的青杠樹,要三四個人合圍才能抱住。樹大不稀奇,稀奇的是在沒有分杈的主干上長著一張?偶的臉。一張酬孟的臉。在?偶中,有兩個大鬼,他們是不離不棄的恩愛夫妻,分別是酬蓋和酬孟。兩只?偶幾乎一模一樣,但如果仔細看,還是能看出區(qū)別,嘴角向下的是丈夫酬蓋,嘴角上揚的是妻子酬孟。雖然是鬼,酬孟怎么說也是女人化身,沒有一點溫柔的感覺肯定不行,于是?偶雕刻師妙手一揮,酬孟就有了一絲笑容。

        在?舞的世界,酬蓋和酬孟法力最強,長得卻是最為恐怖。一張黑得發(fā)亮的近似方形的臉,配上銅鈴大的眼睛和血盆大嘴,不動都能讓人感覺到攝人心魄的強大壓力。他們名為鬼,實則是神,專為收拾邪神惡鬼而生,同時,在?舞祭神的時候,他們還是所向披靡的開路先鋒。而其他的神獸?偶,不論是龍虎獅子春鳥,還是雕豹麒麟蛇,無一不是色彩艷麗,溫婉動人,不僅不嚇人,還很親切。就連那對叫小鬼的貓神都是光彩奪目,一臉喜氣。

        這輩人沒人知道樹上的酬孟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就像沒人知道那棵青杠樹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一樣,他們只知道那是一棵神樹,一棵寨子里不論紅白喜事,還是逢年過節(jié)都必須要虔誠祭拜一番的神樹。

        楊布格將香蠟紙燭裝進一只塑料袋,從桌子上拿起他的沙嘎帽拍了拍上面的柴火灰,輕輕戴在頭上,打著一把傘就出門了。從門前走出來不多遠就是一段下坡路,在雨水的浸泡下,這路又濕又滑,楊布格每踏出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就像地上埋有地雷一樣。下坡路走完往左一拐,一個平坦而寬敞的場壩就出現(xiàn)了,那掛著無數(shù)許愿、還愿布條的青杠神樹就在場壩中央。

        雨還在下,不過小了很多,山間的云霧也散開不少,對面高高的黃羊山都能看到又尖又亮的雪山頂了。楊布格心想,看來不到晌午這雨應該就會停。然而當他看到神樹上的?偶時,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剛才因為雨要停的那點小興奮瞬間就被擠得消失無蹤。

        這?偶的眼神怎么透著一股哀怨的味道呢?平時不是這樣,平時那眼神有股讓人著迷的魔力,它是那樣干凈,那樣通透,像春雨過后山野里散發(fā)出的清新氣息,像冬天飛雪時縈繞在山間的蒸騰霧靄,像初生嬰兒身上淡淡的奶香味道。而現(xiàn)在,這眼神,更像是一個人在極度失意后的眼神,空洞無光而又幽怨連綿。特別是從眼眶中溢出來的雨水,分明就是兩行正在下落的眼淚花兒……

        一股鉆心的寒意讓楊布格無所適從。顧不得地上黃湯樣的泥水,一膝頭就跪了下去,抖抖索索拿出香蠟紙燭趕緊點上,“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之后,撲爬跟頭就趨回了家。

        那眼神咋那么叫人心酸呢?驚魂未定的楊布格坐在火塘邊不停地喘著粗氣。等氣順一點,他拿起咂桿子插進酒罐,輕輕吸了一口,一股溫潤的清甜順著喉嚨直達胃里。他需要讓狂跳的心盡快平復下來。

        他細細梳理著問題出在什么地方,可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他覺得必須要找個事做,不然會被這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搞瘋。起身來到床邊,咬著牙,蹬著腿,好不容易才把大木箱從床底下拽出來。

        勁喃?莫非從骨頭縫里漏了?就在剛才,他明顯聽到背上的骨頭“咯嘣”響了一聲。他趕緊站直身子活動了一下,沒問題,看來只是這場雨讓骨頭生銹了,銹到連勁都粘連在一起,使不出來。

        他忘了上次把木箱拖出來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正是他有勁的時候,現(xiàn)在老了,成了別人嘴里的老癲東、老頑固了。

        箱子一打開,就聞到一股破衣爛衫發(fā)出的霉腐味道,這味道惡心得他直想吐,他抱起那堆朽貨走出門外,直接扔到了墻角邊。小木箱依舊光彩奪目,絲毫沒受到發(fā)霉衣物的影響。箱子還是那口箱子,鎖也還是那把鎖,不過現(xiàn)在對楊布格來說,它也只是箱子和銅鎖,神秘感早已不復存在。

        他清楚地記得,為了讓兒子跟他學手藝,在小兒子十八歲那年,他抱著箱子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自豪地對兒子們說:“這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里面有寶貝,你們兩個誰跟我學?偶雕刻,我就把它傳給誰。”兩個兒子看到箱子那一瞬間眼睛就亮了,特別是大兒子,直接把手伸到了楊布格面前,說先給他看一眼。

        那天天氣很好,白晃晃的陽光穿透窗戶射進屋子,把窄逼的屋子照得亮亮堂堂。楊布格把箱子遞給了大兒子,就看到他在翻來覆去看了之后,手指就落在了那把銅鎖上。隨著他手指不停地撥動,只聽到細小而輕微的一聲“啪”,鎖開了。楊布格來不及阻止,箱蓋已被打開。本來他想在打開箱子之前,應該跪在神柜前向老祖宗稟告一聲才對,結(jié)果話還沒出口,箱子里的東西就已經(jīng)在大兒子手上了。他看得真切,那是一只酬蓋的?偶,一只黑得發(fā)亮的酬蓋?偶。

        烏黑的?偶在陽光下閃爍著迷幻的光暈,同時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也在屋子里飄散開來,父子三人瞬間就被這重重的味道淹沒。楊布格還沒回過神來,大兒子已經(jīng)把?偶甩在了床上,說了句:“啥東西哦?這么臭,還說是寶貝?!闭f完轉(zhuǎn)身就跑了,小兒子也受不了這味道,跟著也就跑了出去,留下楊布格一個人在屋子里呆呆的發(fā)愣。困惑了不知多少代人的秘密,沒想到被大兒子在幾分鐘內(nèi)就揭開了謎底,這個現(xiàn)實對楊布格來說沒有欣喜,有的只是難以言說的失望。失望的不是里面沒有金銀珠寶,而是里面的東西對兩個兒子沒有吸引力,讓他的計劃徹底失敗。

        太陽光從窗戶退了出去,屋子里的光線很快就暗淡了下來。表情僵硬的楊布格合上了久久沒有閉上的嘴,回過神來感到一陣口干舌燥,顧不得喝水,他拿起酬蓋?偶細細地端詳起來。這只酬蓋?偶樣式和他見過的、他雕刻過的沒多大區(qū)別,只是一看就知道是很久以前的東西。背面人手難得一去的地方都是烏黑發(fā)亮。至于久到什么時候,不清楚。還有,這?偶為什么會有血腥味?這血腥味又來自什么生靈?同樣不清楚。

        楊布格在床前待了很久,直到老太婆叫他吃飯,他才把?偶小心地放回箱子。要上鎖的時候,他把那把鎖看了又看,他沒敢鎖,只是掛在了上面。他怕以后自己打不開。

        吃飯的時候他問大兒子:“娃,說說看,你咋那么快就把鎖打開了?”兒子帶著不值一提的微笑得意地說:“那鎖上就是一首唐代的詩,讀小學的碎娃些都會背,只是你不識字而已,要是你識字,一樣能打開?!?/p>

        兒子講了之后楊布格才知道,原來那首詩叫《登鸛雀樓》,是唐朝一個叫王之渙的人寫的。那二十個字就是: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不過那些字都是繁體字,讀小學的碎娃些肯定不認識。他讓兒子解釋詩的意思,兒子說詩人站在樓上,看到太陽要下山了,黃河水在往大海方向淌。要想看得更遠,那就還要再往上面爬一層。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p>

        “有沒有其他說法?”

        “不知道?!?/p>

        “這個叫王之渙的是不是我們白馬人?”

        “哪鬼大爺才曉得?!?/p>

        本來楊布格還想從詩里了解一些他不明白、不知道的東西,誰知兒子幾句話就給說完了,關(guān)鍵是還沒有有價值的東西?;蛟S老祖宗用的這把鎖和箱子只是隨便從漢人手里買來的物件,并沒有其他意思。

        從那天之后,楊布格再也沒把小木箱拿出來過。他知道,只要一拿出來,那太多的問題就會像鬼魅一樣纏著他,讓他吃不好,睡不香。

        楊布格回頭看了一眼房門,確定閂上了。在打開小木箱的時候,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又回頭看了一眼房門,好像那扇門會突然消失一樣。多年前那些人闖進門來搶東西的場景,是他一輩子也抹不去的記憶。雖然現(xiàn)在政策好了,但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句話什么時候都不會錯,不該讓別人知道的東西就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特別是這種有年頭的東西,更不能讓家人以外的人知道。

        人心的事,難說,不防不行啊!

        大兒子剛搬進城的時候,楊布格把老太爺傳下來的那只鳳凰?偶贈給了他,并一再叮囑:“這東西一定要放好,千萬不要拿出來給外人看,以防別有用心的人記在心里?!币膊恢纼鹤邮遣皇怯涀×耍凑豢吹剿瑮畈几窨倳嵝岩幌?。

        小木箱一打開,里面的血腥味很快就將整個屋子塞得滿滿當當。再看這酬蓋的眼神,感覺也跟多年前那次看到的不一樣,沒有了那層迷幻的光暈,更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水,無邊無際,盈盈蕩蕩。一個不留神,那汪水就會從?偶的眼睛里漾出來。再仔細看,確實是這樣。楊布格捧著?偶坐在床邊,他想在發(fā)霉的記憶中找出一絲線索,想在?偶的眼神里抓出一點有用的東西,哪怕一點點,就一點點也可以。

        雨停了,屋子里也沒暖和多少。本想在記憶中的那些瓶瓶罐罐中掏出點東西,此時的他頭腦卻是一片空白,荒蕪得連根草都找不出來,只有一股一股的寒意不停地襲擊著他。他脫掉鞋子,鉆進被窩,將他的沙嘎帽放在床前的桌子上,又小心地捧起了酬蓋?偶。

        黑黢黢的?偶面相極度兇惡,特別是那雙凸起的,猶如銅鈴般的大眼睛一直是很多人童年的惡夢根源之一。而在此時,這雙眼睛卻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柔情蜜意,輕飄飄就將楊布格的思緒帶上了遼遠的天際,云彩般飄浮在無邊無際的空中,不知何去何從。迷迷糊糊的朦朧中,他突然發(fā)現(xiàn)?偶在引導著他的手向上,向上,而他的頭不自覺地就迎了上去,只微微一低,那?偶就穩(wěn)穩(wěn)地戴在了他的頭上……

        眼前人來人往,卻不見一個熟人。他敢肯定,就連這個地方也是他從沒到過的地方。一個比曬麥場大幾十倍的場壩里擠滿了人,附近的地里和山頭也是同樣如此。一眼望過去,全是晃動的人頭。這樣大的場面,這樣多的人,他連做夢都不曾夢到過。白馬寨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也不及這里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

        從這些人的穿著來看,絕對是白馬人。不過奇怪的是,他們的沙嘎帽上沒有白雞毛,而且那些衣服都是粗麻制成的,這是咋回事?他想問問身邊的人,結(jié)果不論他說什么,也沒一個人停下來聽他說上一句,甚至連看他一眼的人都沒有一個。他有些不高興了,自己咋說都是七老八十的老漢,這些人咋就這么不懂規(guī)矩?他有些生氣地去拉一個身邊正要走過的人,誰知他伸出去的手就像是抓在了空氣中一樣,他大吃一驚,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兩個年輕的姑娘穿著漂亮的百褶裙急急走了過來,他來不及躲閃,兩個姑娘居然直接就從他的身體里穿了過去。他的身體瞬間被拉出一層淡淡的薄霧,拖向很遠,而那兩個姑娘渾然不覺,依舊踩著輕快的步伐向前走去。他終于明白,自己是他們看不見的人。這一發(fā)現(xiàn),驚出他一身冷汗,不過很快他就調(diào)整過來。心想:既然來了,那就跟去看看吧!

        人太多,根本看不到場壩中央的情況。他想站得高一些,四下一看,心都涼了半截,遠近的山頭、樹上、屋頂全都是人。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一絲微風吹來,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張碎紙片,隨著風的吹動,晃晃悠悠就離開了地面,向著人群直直撞了過去。離地的虛空感和無由來的恐懼不由得讓他大叫一聲,眼看就要撞到人了,他卻控制不了自己,只能咬著牙,把眼睛緊緊閉上……

        人,沒有撞上,但空中的幾秒對他來說就像是在地獄里走了一趟。當他的腳尖挨著地的那一剎那,他才感覺自己回到了陽間。原來飛的感覺并不像傳說中那樣舒服。太他媽嚇人了!

        他落在了場壩中央上首擺著一張桌子的地方。那是一張條桌,桌子上放有一壇酒,還有三只一字排開的空碗。站在桌子邊他由近及遠望了過去,最中間是篝火,篝火外一百步左右就是拿著莽號鑼鼓家什的人,在他們身后一圈全是身著龍云彩衣、手抱?偶的?舞舞者,舞者后面是手持刀槍、身穿盔甲的兵士,再后面就是密不透風的圍觀人群了。

        恐懼一掃而過,他居然有了一種君臨天下的豪邁感覺。他想大叫兩聲,但他不敢,明知道自己說什么做什么那些人都不會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但他還是不敢。這樣大的場面,遠不是他一個鄉(xiāng)下老頭的心理能鎮(zhèn)得住的。

        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鬼魅般出現(xiàn)在他身邊,就像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老人突然的出現(xiàn),嚇了楊布格一跳。他不由得打量起這個憑空而來的老人,這一打量讓他感到羞愧難當。老人面色紅潤,身材修長,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仙風道骨的味道,看他的面相估計沒有九十也是八十五往上說了。再看看自己,才七十出頭,就像一截枯木樣沒有了多少生氣。

        東側(cè)一陣喧鬧聲傳來,楊布格趕緊把目光投了過去。就看到頭上、胳膊上、腰上系著紅布條的三十六個精壯漢子抬著九口大缸嘴里“嚯,嚯,嚯”地喊著,一步一頓地走了進來。這些人個頭一般高,長相也差不多,他們四人一組,三十六個人步調(diào)完全一致,就連那九口大缸在杠子下起伏的頻率都出奇的相同。楊布格笑了,沒想到我們白馬人也有儀仗隊??!這架勢,不得了,不得了。

        漢子們抬著大酒缸圍著場壩走了一圈,將最前面的一口放在了篝火跟前,其余八口分別放在了圍觀的人群眼前。缸一放定,一群燕子樣靈巧的女人抱著一捆咂桿子就跑了進來,她們在每口缸中插入十數(shù)不等的桿子后,很快就退到了人群當中。

        老人捧起桌子上的酒壇往三只碗中倒上酒,神色凝重地敬了天地之后,將一碗酒一飲而盡。場上場外突然間就變得清風雅靜,篝火燃燒的噼啪聲估計十里路上都能清晰地聽見。

        老人放下碗,朗聲說道:“今蒙曹丞相抬愛,召我族生靈咒進宮為其驅(qū)鬼,這本是我族莫大的榮耀,然神靈有示,此去大兇,難能全我族類。奈何有召不能不去,不敢不往。為保我族不滅,生靈咒不亡,遵神旨意,特留大鬼酬蓋、酬孟,小鬼貓神夫妻,以及神獸獅、龍、虎、豹、熊、蛇、牛、雕、鳳凰、麒麟及春鳥守護我族人,其余生靈咒盡皆隨我前往洛陽。”

        天上的云朵聞言驚慌失措,慌亂地擠在一起,生怕將它們帶去一般。云層越壘越厚,顏色越來越深,眼看這雨就要下來,一道閃電破空而出,雷聲震得人耳朵隱隱作痛。巨響之后,一切恢復平靜,那云團也慢慢地向四周散開,不再擠在一起。

        老人仰天長嘆:“天不亡人,人亡人啊!”

        一語終了,全場嚶嚶,就連楊布格這個“局外人”也不由得潸然淚下。直到這時楊布格才明白自己這是來到了一千八百年前的三國了。眼前的集會,不是喜慶的集會,是族人出征前的集會,是生離死別的集會。聽說過三國故事的楊布格早就知道,曹操因偏頭痛而死,那這些族人這一去……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憤,狂叫著:不能去,不能去,曹操的病是治不好的……沒人理他,也沒有誰看到他急得亂抓的樣子,就連離他最近的那位仙氣飄飄的老人也是如此。楊布格的無助,讓他痛苦至極,卻又無可奈何。

        老人向場外點頭示意,在一頭牛凄厲的絕唱之后,一個男人端著一個木盆來到老人面前,抱著酬蓋、酬孟?偶的兩個年輕人立即走上前來。顯然,他們早已習慣這種儀式。在老人面前一站定,兩只?偶就上了頭,跟著他們就像著了魔一般,不停地晃動著身體,而腳下則有節(jié)奏地踏出舞步向著血盆湊了上去,像是要喝干盆中的牛血一般。老人把手伸進盆中,再抽出來將手上的血涂在兩只大鬼臉上,一邊涂,一邊用他蒼涼的聲音唱道:

        ?偶歐蘭持贊的?慢知漫依稍蘭得。(?舞領頭的什么頭像最美?慢知漫依稍蘭得)

        酬蓋與酬孟齊聲答唱:歐歐蘭色額贊,慢知漫依稍蘭得。(獅子頭像最美,它是獸中之王,慢知漫依稍蘭得)

        又問:格歐蘭持贊的?慢知漫依稍蘭得。(跳在中間的什么頭像最美?慢知漫依稍蘭得)

        答:格歐蘭珠歐贊,慢知漫依稍蘭得。(龍的頭像最美,它是水中之王,慢知漫依稍蘭得)

        再問:如歐蘭持蘭贊?慢知漫依稍蘭得。(跳在最尾的什么頭像最美?慢知漫依稍蘭得)

        答:如歐蘭秋歐贊。慢知漫依稍蘭得。(鳳凰的頭像最美,它是鳥中之王。慢知漫依稍蘭得)

        ……

        這首屬于?舞的對唱歌曲是楊布格再熟悉不過的事,只是沒想到在一千多年前這首歌就已存在。而且他們唱得是那樣動情,那樣憂傷,聽得人只想哭,根本不像在白馬寨中唱得那樣歡快、喜慶。最讓他感到驚訝的是,場上的酬蓋?偶和家里的一模一樣,分毫不差。而那酬孟……怎么越看越像神樹上長的那只……想一想,他給自己下了一個結(jié)論:不可能,永遠不可能。

        老人與兩只大鬼唱完,牛血盆也見了底,不單是大鬼頭上全是血,就連大鬼身上也全是鮮紅的血,他們活像是剛從血池中撈出來一樣。隨著他們的舞動,血液不斷地滴落在他們腳下,地上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對對烏紅的腳印。唱完、跳完,老人在兩只大鬼頭上輕拍一下,說聲:去吧!兩只大鬼踩著楊布格從沒見過的舞步退出場中,取下?偶回到了先前站立的位置。

        老人四下望了望,再次大聲說道:“出征的生靈咒和勇士們,出來吧!用酒與族人道別,用酒與家人道別。今天之后,去留殊途,生死兩路……”老人還想說點什么,但喉嚨已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他轉(zhuǎn)過背,抬頭望向了蒼白的天空,努力讓自己的淚水留在眼里。

        老人蒼涼的聲音在每個人耳朵里回響,那聲音像刀,像劍,像不得不喝下的毒藥,更像是一道催命索魂的符咒……左右不了的生離,改變不了的死別,最終化為流不盡的淚水向外宣泄。偌大的場面變成了哭聲的海洋,一浪高過一浪,似乎眼淚能將遠行的道路沖垮,似乎哭喊能將送死的親人留下。

        老人輕輕轉(zhuǎn)過身來,抬起右手凌空一揮,莽號與鑼鼓家什應聲而響,那狂暴的哭聲瞬間戛然而止,就像奔流的河水突然關(guān)上了閘門一般。只是,人的眼淚沒有閘門,還在無聲地淌著。

        最先入場的就是要去洛陽驅(qū)魔的一百多個生靈咒,他們一進場就隨著節(jié)奏翩然起舞,很快就拉出一個大圓圈,將篝火圍在中間。當全副戎裝的兵士整齊地入場站定,生靈咒的圓圈迅速將他們也圍進了圈子。生靈咒太多,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都在隨著樂調(diào)舞動,楊布格根本數(shù)不過來,想要認清楚每一個?偶是什么神獸更是不可能的事。不過看得出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應有盡有。

        ?偶,楊布格十分清楚,在白馬寨最多就是十五個,像這樣多的神獸?偶一同起舞,想都不敢想。白馬寨有沒有那么多人暫且不說,自己雕刻一套?偶,從上山選料到大功告成,至少要花兩年時間。眼前這么多的神獸?偶,雕刻一套下來,那不是要幾十年??!另外,?舞共三項四十八路,可這眼前的?舞舞步根本就不在其中。對于這個結(jié)果,他爺爺早就跟他說過,?舞以前有很多項,每一項都有很多路,因為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舞步表現(xiàn)。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部分都失傳了,最后留下來的只有三項四十八路。

        見到失傳的東西,叫他怎能安靜下來,壓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不由得就跟著舞動了起來。就在楊布格想要繼續(xù)品味學習的時候,樂調(diào)一變,他們一個接一個跳向了酒缸,抓住咂桿子輕輕吸一口,然后跳向下一個酒缸。舞者過后就是士兵,他們也是一樣,只是輕輕吸一口,然后跟舞者走向下一口大缸。人數(shù)足有五百有余,沒有誰指揮,也沒有誰上前指手畫腳,他們整齊得就像是在車間中的流水線上一樣。

        突然,一陣敲門聲將楊布格拉回現(xiàn)實。他睜眼一看,自己就在窄逼的屋子里,就在自己凌亂的小床上,哪里有什么生靈咒、兵士、仙氣飄飄的老人?不過是他的一個夢而已。酬蓋?偶在他驚醒的時候就從頭上滑落了下來,此刻正靜靜地躺在他面前。然而被人打斷這樣的夢,無疑是讓人很不高興的事。他想罵人,大聲地罵人。

        敲門聲還在“呯呯呯”地響著,楊布格不得不起來看看。他把?偶放回小箱子,用被子嚴嚴蓋住,走到門前又回頭看了一眼,確定沒有絲毫露在被子外,這才打開房門,沉著臉向大門走去。

        打開大門上的小門一看,原來是村主任班來財帶著一幫人在敲門。這幫人穿著講究,頭發(fā)梳得溜光,一下子就讓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些專家,他冷冷地問道:“做啥?”班來財陪著笑說:“楊叔,他們是縣上來的領導,是專門來看你的?!?/p>

        “我臉上又沒長花,有啥好看的?你們走?!闭f著就要關(guān)門。

        班來財趕緊一把將門抵住,說道:“楊叔,今天我們可是來給你道喜的,快讓我們進去,進去說。”

        “道喜?我一沒找小婆娘,二沒撿大金子,你們給我道的啥喜?給老子連滾帶爬,沒時間跟你們胡扯?!辈活櫚鄟碡斶€抵著門的手,楊布格“咣”的一聲就把門關(guān)上了。

        門外的又是叫又是敲,門內(nèi)的一言不發(fā)徑直回到了他的小床上。就聽到門外一個陌生的聲音大聲喊道:“楊老師,我們是縣上文體局的,今天到你這兒來是想了解一些?舞的東西,我們打算把?舞申報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同時,你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們也要把你申報為?舞面具雕刻傳承人,所以還請你把門打開,我們好好談談?!?/p>

        楊布格被子一揭,鞋一脫,兩腿一抬,鉆進了被窩,任憑門外說什么,吭也不吭一聲,自顧自地閉目養(yǎng)神了。不過心里卻在暗罵:還?舞面具雕刻傳承人,瞎慫些,糟蹋誰呢?老子雕刻的是神獸?偶,不是鬼臉殼子。

        楊布格對村主任班來財?shù)某梢娫缇筒皇且惶靸商斓氖铝?。一直以來,白馬寨的?舞都有在春節(jié)時候走村入戶拜年的習俗,把自己最深的祝福帶給請他們跳的人家。主人家為了表示感謝,會拿出一些煙酒糧油,家境好的也會給一些財物。但那也只限于春節(jié)時期,?舞平時是不能跳的。除非遇到特別大的事,比如慶祝南城解放,比如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當然,專家來研究是例外,那是必須要配合的。

        自從班來財當上村主任,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有人來請,他就會組織人去跳。楊布格沒去過,只聽說跳一次每個人給二三十塊錢,管頓飯,有酒有肉還管夠。給跳的人分過之后,有多余的錢就交到村上,等積累得差不多的時候,村上就會以村集體的名義置辦一些公共用品,以供白馬寨人使用。

        隨著生活條件越來越好,來請得人也多了起來,主要集中在南城那些有錢的單位。為了方便召集,班來財干脆成立了一個“?舞表演隊”,不管是單位還是個人,只要給錢就跳。

        他的這番操作直接讓楊布格發(fā)火了:“?舞是神的?舞,不是跑江湖耍猴戲。你給老子看看你搞的啥名堂?沒見過錢嗎?”

        班來財也不生氣,淡定地說:“楊叔,白馬寨這么偏僻的地方,不想辦法掙點錢咋行?離南城這么遠,種幾苗菜、喂幾只雞想賣點錢,等背到南城,天都黑了。我們有掙錢的路子,為啥不用?”

        “少給老子說哪些,老子的?偶是娛神祭神的,不是拿來給你耍猴戲的?!?/p>

        “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只有掙到錢改變貧窮才是實在的。難道你覺得老祖宗看到我們窮才高興是不是?”

        “你咋樣掙錢我不管,但拿老子的?偶來跑江湖賣藝就不行?!?/p>

        “好,好,楊叔,你也不要慪氣,你的?偶我還給你就是了?!?/p>

        兩天過后,班來財果真把?偶全部還給了楊布格。讓楊布格始料不及的是,班來財拍了照片,并把照片交給了神通廣大的楊富貴,楊富貴跑到省城不幾天就弄了一套回來。

        塑料材質(zhì),電腦雕刻。

        當一堆面具擺在班來財眼前,班來財興奮得直夸楊富貴有能耐。這些面具很像?偶,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戴在頭上還很輕,不像木頭?偶那樣有分量。對,輕,很輕,只是輕的還不只是份量,所有白馬寨人都感覺到了,只是沒人愿意說出來而已。

        不管怎么樣,面具也好,臉殼子也罷,都跟楊布格無關(guān),跟?偶無關(guān),跟祭祀時的?舞也無關(guān)。戴上它,跳的只是像?舞的舞蹈而已。山寨,白馬山寨的另一種?舞。

        白馬寨有班來財、楊富貴這些能人,再加上好政策,改變是必然的。首先改變的就是路,一條混凝土鋪成的大路從白馬寨直通南城,坐車只需半小時就能到。楊布格懷疑過自己,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癲東了,但他過不了心里那道坎,他無法說服自己接受眼前這一切的改變,所以只能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等門外徹底沒了聲音,楊布格才把箱子打開,取出?偶小心地撫摸起來。這個時候任何事情他都沒興趣去想,他只想繼續(xù)沒做完的夢,他要看看勇士們?nèi)绾稳椴懿衮?qū)魔攆鬼的,更想知道他們最后的結(jié)局,即便知道那只是夢,不能當真,他還是想知道。

        楊布格輕輕將酬蓋?偶戴在頭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夠順利進入夢中,只是抱著試試的想法來看看。

        躺在床上,他實在找不到想睡覺的感覺,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影子攪得他根本靜不下來。算了,不睡了。他睜眼的同時手伸到了?偶的下巴處,想要把?偶取下來。然而,他的手卻停在了下巴上,像被人點了穴道一樣久久沒能放下。

        一片黑洞洞的森林,鋪著厚厚的枯枝敗葉,高大的油松腳下幾朵菌子剛剛冒頭,那嫩白的頭頂粘著幾根不愿讓路的枯黃的松針。他笑了笑,擋得住嗎?沒有任何聲音回答他,只有一股潮濕的,清新的,屬于森林特有的味道不管不顧得沖進他的鼻子。

        這是啥地方?他問自己。四下看了看,又往前走了一截,確定沒見過這片林子。他有些茫然了,這路都沒有,咋走?想了想,反正是做夢,就算迷路也不怕,于是放開膽子向前走了過去。

        在樹林中沒走多久就到了山梁,站在梁上他看到了太陽,也感覺到了風,迎著風他飄了起來。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他已不再害怕,任憑風將他吹向何處他也無所謂。高高低低的樹都在他的腳下一晃而過,耳邊的風吹得他的衣服嘩嘩著響,鼻子都有些出不過氣來。幾個起落他停在了一條山間的小路上。這條路他認識,是黃羊山腰上一條挖藥人才走的路,這里離山頂還很遠,翻過埡口都還要走兩天才能到山頂。黃羊山頂全是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和白晃晃的雪,連草都不長。那時楊布格年輕,為了找到更好的土漆給他的?偶上色,他走了十多天才走到這里。結(jié)果在山上轉(zhuǎn)了好幾天,別說老漆樹,就是漆樹苗子他都沒看到一根。下山的時候腳下一滑,還差點把小命搭在這里,所以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條路。

        又窄又滑的路上擠滿了慌亂前行的人。這些人全是老婆婆老頭、女人和孩子,他們穿得破破爛爛,一路走一路哭??藓暗穆曇粼跇淞种写似鸨朔?,嚇得天上的鳥都不敢往樹上停一停,靠一靠??此麄冏叩姆较?,應該是剛剛才走出那叫一條縫的山道不久。

        一條縫他記得很清楚,從眼前這里往前走四五百米就到了。那是一個狹窄的山縫,路就在山縫之中。近百米的山縫最寬處能有兩米,最窄處不到一米,路面又濕又滑,像搽了油一樣站不住腳。路兩邊全是高聳的石壁,那崖壁刀劈斧砍樣齊整。從下面望上去,別說樹,連根毛毛草都看不到。人在里面,只感覺陰風陣陣寒氣逼人,像走在四面埋伏的冰窖中一樣恐怖。走一次永遠不想走第二次。

        人群在哭喊聲中急急往前趕,明顯就是在逃命,那后面肯定就是追兵。追兵又是些什么人?他想去看看。心思一動,他已經(jīng)停在了一條縫的出口。這里的景況讓他大吃一驚,地上鋪滿了橫七豎八的尸體,刀槍和人的殘肢扔得到處都是。這些尸體有白馬人的,也有其他人的。一時之間他也看不出這其他人是漢人還是什么人,總之肯定是白馬人的敵人。一股恨意涌上心頭,他重重地向一個尸體踢了一腳,結(jié)果自己的腳穿空而過,他才想起,自己在這個時候只是空氣,影響不了任何人,也做不了任何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看。

        一條縫里殺聲震天,慘叫不斷,他不敢往里面走,只能停在外面,直到天快黑的時候,喊殺聲才停止。不多時從里面走出一群手提刀槍的“血人”,他們嘴里喘著粗氣,腳下跌跌撞撞,走出一條縫一屁股就癱坐在了地上。領頭的粗壯漢子一邊擦著臉上的血跡,一邊問道:“大鬼沒事吧?”就有一個年輕漢子趕緊起身,從身上解下一個包袱鋪在地上查看。

        楊布格看得真切,是酬蓋和酬孟。不出所料,那酬蓋正是自己家這只。

        年輕漢子查看完畢,報告說:“酬蓋沒問題,酬孟讓刀砍破了?!闭f著還把破包袱提起給領頭的看了看。領頭的粗壯漢子往破包袱上瞟了一眼,眼淚就滾了下來,喃喃自語道:“天老爺哦!這叫我咋向祖宗交待?”說完就閉上眼睛休息了,眼淚卻不停地從眼角滾了下來。

        天色已經(jīng)黑定,一個興奮的聲音從一條縫里傳了出來:元軍退了,元軍退了。話音剛落,兩個小伙子也走到了出口處。躺在地上的一群人一跟頭就坐了起來,眼睛看向了領頭的粗壯漢子。漢子說道:“好,這下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了?!苯又f,“可惜我們也死了這么多人,關(guān)鍵還把酬孟弄壞了,我們的損失不比元軍小哦!”稍一停頓,接著問道,“后面還有沒有我們的人?”最后出來的一個年輕人回答說他們就是最后的,后面再沒活人了。粗壯漢子不再說話,站起身來,向著眼前的小路直奔而去,其他人緊隨其后離開了一條縫。

        楊布格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再看看一地的尸體,真想說:先別走,把這些尸體埋了吧!可惜他做不到。他也明白,不是那些人絕情,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多余的力氣來做這個事。從這些尸體來看,一定是追兵跟著他們殺了出來,又被他們打出了一條縫,那一條縫里和前面的路上肯定有更多的死人,他們哪里顧得上啊!

        元軍?我咋又到了元朝?楊布格心想。他聽過不少關(guān)于白馬人的故事,可搜遍記憶也沒找到白馬人跟元朝有什么瓜葛。夢就是夢,東拉西扯,不能當真,不能當真,他告訴自己說。

        直到那些人徹底消失在夜色中,楊布格才想起,他們走的方向正是去往白馬寨的方向。這樣看來,他們應該就是白馬寨最早的入駐者了。

        他想看看前面的人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黃羊山埡口,只要到了埡口,繼續(xù)往上,就能看到不長草的山頂,翻山往下,再走十天的樣子就能到白馬寨。

        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出現(xiàn)在了那些人面前。他們離黃羊山埡口還有一段距離,但不得不停下來扎營。全是老弱婦儒,如何走得快?說是扎營,不如說休息更為準確,他們連一頂帳篷都沒有,吃的也是隨身帶的干糧,扎什么營?不過,這樣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假如發(fā)現(xiàn)敵情,起身就可以跑路。

        月亮上來了,四周不再是一片黑暗,雖然看不清對面人有什么表情,至少能看清對面人是誰。楊布格想抽一鍋蘭花煙,伸手到背后去摸他的煙鍋,這才發(fā)現(xiàn)煙鍋不在身上。想抽煙抽不了的感覺不好受,他的喉嚨里就像爬了條蟲子一樣,癢癢的,但沒辦法,這個時候他也只能忍著。

        當月亮爬上正空的時候,一條縫里拼殺出來的勇士們也到了,他們徑直走向一棵拴著白布條的大樹,那大樹下坐著的是十多個老年人。比較顯眼的是當中一位身形瘦小的老人。說顯眼主要是他懷里抱著一只雪白的大公雞。這只雞不僅白,而且威武至極,在老人懷里它的頭都一直高昂著,像隨時要參加戰(zhàn)斗一般;高聳的雞冠和精光四射的眼睛,讓它更顯得霸氣十足。

        這不是一只普通的雞。楊布格心想。

        抱雞的老人長相就很平常了,有點像楊富貴的父親,留著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小小的個頭,小小的臉,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給白馬寨年輕一輩的印象,楊富貴他父親不只是長得瘦小,膽子也小,到死都沒走出過白馬寨。以前他不敢騎馬,后來公路修好了,他兒子買了車他也不敢坐,隨時在他嘴邊都掛著一句:騎馬坐轎三分險,居家走路保平安。小心了一輩子,結(jié)果前年冬天半夜起來上廁所,腳下一滑,摔死在了自己家的衛(wèi)生間里。別人都說他膽小,楊布格可不這么認為,當初一腳踹開他家房門的就是他,在曬麥場帶頭點火燒?偶的也是他。他不敢騎馬坐車,肯定是怕神靈收拾他。

        眼前這位,看年齡也跟楊富貴他父親死的時候差不多,也就是六十的樣子,比楊布格小多了。不單是他,所有坐在樹下的老人看起來也沒一個有楊布格年齡大,只是他們在他們的群體中算是年齡大的而已。

        年輕漢子們來到老人面前,像一個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低頭不語,就聽到抱雞老人用他銹跡斑斑的聲音輕聲問道:回來了多少?

        領頭的粗壯漢子聲如蚊蠅:二十三個。

        大鬼追回來沒有?

        追回來了,只是……

        只是啥?快說。

        酬蓋完好,酬孟被砍破了。

        唉……

        一聲長嘆,嘆出多少的心酸與不甘,月亮都不忍再聽,悄悄鉆進云層,不再露頭。長久的沉默之后,老人再次說話了:“三百八十多人,就回來二十三個,一對大鬼還廢了一只,這些可惡的元狗……”看了看還站在面前的漢子們,接著說,“快去吃點東西,然后抓緊時間睡,這后面還不知道會咋樣,這群老弱病殘還要靠你們呢?!睗h子們答應一聲,小心地退了出去。

        聽到讓漢子們吃飯的話,楊布格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光顧著看了,早飯過后到現(xiàn)在清水沒搭牙,肚子早就空空如也了。他知道只要取下?偶就能回家,到家之后不但可以吃到熱氣騰騰的飯,還可以抽一鍋蘭花煙,來兩口咂桿子酒,但他舍不得離開,他怕自己一離開就錯過重要的東西。最后實在瞌睡的不行,身子一斜,靠著身邊的樹閉上了眼睛。就在他感覺剛要進入睡夢狀態(tài)的時候,雞叫了,隨即聽到抱雞老人用急促的聲音吼道:“快起來,快起來,元兵要到了……”

        楊布格心中一慌,急忙起身,?偶從他頭上滑了下來。他被送回了他的床上。往窗外看了一眼,天還大亮,自己明明在晚上,這天怎么還沒黑呢?顧不得多想,實在太餓,他趕緊走進廚房,廚房墻上的石英鐘才指向三點一刻。這時間過得,讓他又是一頭霧水,不由感嘆道:到底是夢??!

        火塘中的火早就滅了,他用火鉗刨了刨,火灰下的火糟子還亮著。他把火糟子刨成一堆,抓了一把玉米骨頭架在上面,不一會兒廚房里就冒起狼煙了。楊布格低頭一吹,那玉米骨頭“哄”地一聲就燃了起來,接著他就從灶上取下耳鍋搭在火塘中的鐵三角上,兩瓢清水一進去,蓋子一蓋,他又往火塘中添了些柴。玉米骨頭畢竟不經(jīng)燒。做完這一切,他才點上蘭花煙,深深地吸了兩口,吐出兩口煙痰,頓時感覺骨頭松軟了一大截,就連老腰桿好像都顯得不是那么僵硬了。

        不多時,一碗面條就已煮好。在他吃著油醋面的時候,心里還牽掛著“夢中”的那些人。這都已經(jīng)到黃羊山那邊的路上了,那他們應該很快就過來了吧?為了盡快知道結(jié)果,他兩筷子就將剩下的面條送進了嘴里。放下碗,洗都沒洗就回到了他的床上。

        ?偶一上頭,楊布格就看見了抱著白公雞的老人,這讓他很開心,沒像上次一樣,把自己弄丟了。這次這群人沒在濕滑的森林中,他們臉上也沒有了慌慌張張的表情,有的站著,有的坐著,像是干活累了在休息一樣。抱雞那位老人站的位置看著很眼熟,但又感覺哪里不對。他定定神,再仔細一看,老人身后的大坎不就是自己家門前的大坎嗎?神樹呢?為啥沒看到神樹?哦,這個時候神樹應該還沒長出來才對。

        抱雞老人對身邊的人說:“這個地方不錯,元兵不可能想到我們翻山到了這里,就算他們來了我們也不怕。你們看,進來的路又窄又陡,只要有幾個人守著,千軍萬馬也休想進來。要是萬一進來了,我們后面就是大山,還可以往山里鉆。暫時我們就在這兒安頓下來,實在不行再說。”

        一條縫里站出來的粗壯漢子提著包袱來到老人面前,低聲說:“這個……”老人沒搭腔,只是將手里的雞輕輕地放在地上。這時楊布格才發(fā)現(xiàn),這只雪白的大公雞已經(jīng)死了。老人毫不掩飾自己的悲傷,哽咽著對眾人說:“要不是這只雞一路提前告知,恐怕我們不會有人活著來到這個地方??上覀儼踩耍鼌s累死了?,F(xiàn)在我們條件有限,沒辦法給它做道場,就用?舞給它做祭吧!”

        他們要給雞跳?舞?他們要給死了的雞跳?舞?楊布格心中一驚,這怎么可能,?舞只能在春節(jié)跳,只能在特別大的事上跳,怎么能給一只死了的雞跳??!楊布格實在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莽號鑼鼓家什響了起來,舞者們身著龍云彩衣,頭戴?偶圍著公雞拉起了圓圈。這個圓圈比起上次楊布格看到的圓圈小了太多,太多,但悲痛的感覺卻絲毫不弱。樂器音調(diào)低沉,舞者們步履沉重,嗚咽之聲響徹云霄。無比的哀怨與懷念從舞步、從樂器、從人的眼睛流向溝谷,攀上高山,沖上云霄,又從天而下,撒向白馬寨的每個角落。云頭變了顏色,陽光收起了光芒,絲絲清風吹過,小雨輕輕地飄落下來,無聲無息。

        這段?舞同樣是楊布格沒見過的,在他的印象中白馬人就沒有這樣悲傷的樂調(diào),也沒有這樣傷感的舞步。

        舞者們向白公雞三拜的時候,小雨隱去了,絢爛的光影很快就填滿了天邊的空隙。白的、黑的、紅的、黃的、紫色的云團密密實實擠在一起,一道光沖開阻力,奮力從云層的縫隙中鉆了出來,形成無數(shù)交錯的彩色光柱射向地上的那只已經(jīng)毫無生機的白色公雞。只聽到“撲魯魯”一聲響,那白公雞抖動著翅膀站了起來。只見它用力拍打著翅膀,抖掉身上的塵土,伸長脖子就“哦哦哦”地叫了起來。長長的三聲鳴叫之后,直向那些彩色的光柱飛去。光柱將公雞的白羽毛染成了斑斕色彩,它的身形在變大,它的尾巴在變長……一只金色的鳳凰,在空中輕舞飛翔。它的身后飄下了片片羽毛。白色的雄雞尾羽。

        族人們齊齊跪在地上,向著它飛去的地方重重地磕下了響頭,起身的時候,每個人的沙嘎帽上都插上了一根潔白的白雞尾羽。光柱消失了,它也消失了,空中除了幾朵閑散的云朵以外,什么也沒留下。

        一條縫出來的粗壯漢子捧著酬孟?偶再次來到老人面前,老人接過看了看,?偶的下巴處被刀砍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老人什么也沒說,跪在地上用隨身的腰刀在地上挖了一個坑,把?偶輕輕地放了進去。他的手抖得很厲害,卻沒有停止刨動掩埋的土……

        粗壯漢子的聲音依舊輕如蚊蠅,像怕驚擾了神靈一般小心:“酬孟沒有了,這酬蓋咋辦?”老人說:“他們是夫妻,出一對,入一雙,現(xiàn)在沒了一只,這只也就沒法用了,你另外雕刻一套用于以后的祭祀,這只酬蓋就由你保管吧!”他回頭看了一眼埋酬孟的地方,接著說,“不要讓他們離得太遠?!贝謮褲h子答應一聲,目光落在了大坎上楊布格家的位置。那里還是一片荒蕪的林地。

        楊布格心中“咯噔”一聲,原來這粗壯漢子居然是……

        老人讓人搬來他的行李,在這行李中楊布格看到了那口帶銅鎖的小木箱。

        老人輕撫銅鎖長吟:“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币髡b完畢,他把酬蓋?偶放入木箱,順手一撥,銅鎖上的字碼就亂了,再看一眼之后,遞給了粗壯漢子。轉(zhuǎn)回頭來,接著說,“放眼千里,終需登高一望。一望可知來路,可知歸處。固守一點,怎能看出勢窮勢長?不知勢之窮長,又怎能適應當下以后?活下去,活得好,這才是本事?!闭f完這些話,楊布格真切感覺到老人向他這邊看了一眼,那眼神明顯就在他的臉上掃了一下。雖然只是一掃,他也感覺到了一陣莫名的緊張。因為他覺得那些話就是說給他聽的。

        心里一緊張,手不由得就將?偶從頭上取了下來。老人不見了,粗壯漢子和那些族人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他只看到窄逼的屋子,凌亂的床,還有那扇緊閉的房門和床上空空的小木箱。老人的話有些生澀難懂,但那句“活下去,活得好,這才是本事”他還聽得懂。

        我明白了,老祖宗的意思是,不能總是窮啊!

        楊布格坐起身來,將酬蓋?偶放回小木箱,走到門前,深深地吸了兩口氣,頓時感覺一身輕松,就連那從骨頭縫里漏掉的勁好像都又回來了。

        帶著愜意的笑,他躺回了床上,拿起?偶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這兇猛的酬蓋居然也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突然間他就像武林高手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靈臺澄凈,百骸通泰。神樹上的酬孟為什么會有那樣哀怨的神情?不就是因為自己看不穿,不懂得看時勢嗎?老頑固啊,這個世界,不只是要活著,還要活得好才行??!要想活得好,那就只有一條路,變通?,F(xiàn)有的東西不能再失傳。不但不能失傳,還要讓它發(fā)揚光大,讓白馬寨人在老祖宗的庇佑下過上更好的日子才是正道。

        也許是應該跟班來財他們談談了。

        看著?偶發(fā)亮的眼睛,有著說不出的溫柔,越看越像他才跟老太婆結(jié)婚時,她看他的眼神,有一絲羞澀,卻飽含著期待與默許。

        這次他看到的再不是荒煙漫草的頹敗,也沒有看到讓人緊張壓抑的場景,而是像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沒有溝溝坎坎,也沒有大山大嶺,有的是一條寬闊的林間大道,大道上鋪著平整的青石條,路兩邊各色的鮮花正在爭奇斗艷。一條清澈的小溪在花叢中悄然而過,時而會看到有小魚凌空而起,在陽光下劃出一條銀白色的弧線,輕飄飄地落在水面,只一轉(zhuǎn)身就消失在了水中。

        順著大道向前,他看到了一匹馬,一匹正在悠閑吃草的大白馬??吹剿牡絹?,這匹馬晃晃脖子,甩甩尾巴,吹出一個重重的響鼻,抬起前蹄在地上輕輕地敲了敲,像是給他打招呼一樣。而在這匹馬的身后,他看到了更多:片片絢麗的云彩下,飛鳥在輕快地鳴叫,猛獸在林間自由地徜徉,見過沒見過的生靈齊聚于此,像是要開會一般。酬蓋靠著大樹鼾聲如雷,酬孟體貼地為他整理著衣裳,那對貓神正在花叢中與上下翻飛的蝴蝶追逐嬉戲……

        楊布格真想停下來好好感受一番,而他的腿卻停不下來,就像背后有個人在推著他一直往前一樣,飄飄然就從樹林中走了出來。他看到迤邐遠去的山巒和村寨,層層疊疊、高高矮矮簇擁著與城市融為一體,分不清哪里是鄉(xiāng)村,哪里是城市。再一低頭,青石條前就是高速公路。兩條,一來一往。站在路口,他看到這高速公路就像兩匹無限長的灰布鋪向遠方,連一個輕微的彎都沒有,直接搭在了云頭之上。

        責任編校:周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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