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靜
我們欣賞他們高超精湛的技藝,贊嘆他們有著異于常人、苛求完美的“工匠精神”。他們經(jīng)歷了手工業(yè)輝煌的歲月,經(jīng)過一代一代的傳承,沉浸在精湛嫻熟的技藝之中,堅(jiān)守著獨(dú)屬于他們的匠人精神。
三四月間,坐落在大山下的農(nóng)家院子里,橫七豎八垛了一些棗木、槐木或者楊木,干燥的木料香味輕盈地穿梭在院子里和籬落間。大洋槐樹蔭下,有兩個小伙子正在拉一把大鋸,嗤嗤的鋸木聲肆意響起,隨著大鋸的來回拉動,黃白色的鋸末渣子紛紛落在青石板地面上。一條寬大的長條凳子上坐著一位身著皂衣的中年漢子,是他們的師傅楊師。他正用推刨一下一下認(rèn)真地推著一塊木板,潔白的刨花像浪花一卷一卷地從刨子里翻滾出來,一塊塊木板漸漸綻放出光彩,最后被拼接在一起,變成了一件件時興的五斗櫥、高低柜、大立柜……空氣中彌漫著棗木、槐木的氣味,與窯洞頂上盛開的桃花、李花的香味競相媲美。我俯下身拾起一卷刨花,那么美麗的波浪圖案,真想把它戴到頭上。這是木匠楊師領(lǐng)著徒弟在我家院子里打家具的情景,絲絲縷縷的木香味,歷時三十年之久,依然無法忘懷。
那一年,二爺家大兒子從城郊請來?xiàng)顜熀退膬蓚€徒弟打結(jié)婚家具。之后,全村人都開始流行打家具,楊師和他的徒弟幾乎為村里每家每戶都打了幾樣家具。光景好的人家打大立柜、五斗櫥、寫字臺,光景不甚好的人家也來請木匠,哪怕只打個木斗、梯子等,總算是添置了一份家產(chǎn)。那年頭,屋里是否擺設(shè)門箱豎柜,是衡量農(nóng)家光景興旺發(fā)達(dá)的一桿標(biāo)尺。
母親怕鄰居哂(shěn)笑貧寒,請人砍倒了長在自家地里的一棵白楊樹和菜園畔上的一棵老棗樹,略曬幾天日頭,便請來木匠師傅。楊師與兩個徒弟便帶了一大堆行李,在我們院子里安營扎寨。那些行李中,有長長的輪齒鋸子,有兩個小耳朵的刨子,有會旋轉(zhuǎn)的鉆子,還有烏黑烏黑的墨斗。我特別喜歡看楊師瞇著一只眼睛拉墨斗,那專注的神情與電影中的狙擊手一個模樣。不一會兒,木板上就出現(xiàn)了一條條筆直的黑線,兩個徒弟便順著黑線將木頭一片一片鋸開、拉薄。
我喜歡看楊師拿著廢布團(tuán)蘸著油漆在家具上畫出各種寫意畫,他一氣呵成,寫字臺面上很快出現(xiàn)了一排排海鷗拍打著翅膀;大立柜上盛開著一簇簇飄逸著香味的山丹丹花;高低柜上則仿佛夜晚的天幕,繁星閃爍。這些富有靈性的圖案仿佛就粘在楊師細(xì)長的手指上。他靈巧地?fù)]動布團(tuán),一幅幅別致的寫意畫就奇跡般地印在了家具上。
楊師的木工技藝絕對一流,他埋頭仔細(xì)在木頭上雕鏤出十分漂亮的圖案,那些栩栩如生的圖案永遠(yuǎn)停留在莊戶人家的門窗上、箱柜上。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真的不會相信那些靈動而又古色古香的圖案,竟然出自眼前這位樸實(shí)無華的木匠之手。
那些打家具的日子,是我童年時難得的一段快樂時光,不但能隨意欣賞楊師作畫雕鏤的精湛技藝,還可以一飽口福,跟著匠人一日三餐吃白面細(xì)糧,這在生活困頓的年代是極其難得的享受。楊師幽默風(fēng)趣,常常喜歡邊干活邊慢悠悠地講笑話,兩個徒弟被他逗得笑成一團(tuán)。午間的風(fēng),把院子里的刨花吹拂得簌簌作響,好像這些美麗的刨花也被楊師的笑話逗樂了。
有一次趕集我恰好遇到楊師,他正無聊地蹲在街上看別人玩紙牌。寒暄之后,我才知木活生意日漸蕭條,當(dāng)年那些人家都把視如珍寶的家具拋下,去城里謀生,只偶爾有附近的學(xué)校請他去修修桌椅板凳。楊師很無奈,眼睜睜看著精心學(xué)來的十八般技藝,就要隨時光一起荒蕪和消失了。
我望著他落寞的背影漸漸走遠(yuǎn),心里有些失落。楊師和許多手工行業(yè)群體,曾被尊稱為“匠人”,我們欣賞他們高超精湛的技藝,贊嘆他們有著異于常人、苛求完美的“工匠精神”。他們經(jīng)歷了手工業(yè)輝煌的歲月,經(jīng)過一代一代的傳承,沉浸在精湛嫻熟的技藝之中,堅(jiān)守著獨(dú)屬于他們的匠人精神。然而,這一切終將被淹沒在時光的海洋里。若干年后,我們唯有扒開荒草萋萋的家園,才能在那些日漸枯朽的門窗和家具上,覓得“匠人”當(dāng)年存在過的印記……
(大浪淘沙摘自《城市金融報(bào)》,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