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電話是生活中最常有的事情,但有些電話我喜歡接,接上后會很高興,有些電話我不喜歡接,接上后就不舒服。大哥的電話就屬于后一種,因為,他一旦打來電話肯定有事,而且不是好事。這不,關中地方斜,說誰誰就來,正說著大哥的電話就來了。我一抖,心立馬提在了手里。
果然,大哥聲音是沮喪的,他告訴我,父親滾坡了。我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問,咋滾坡的?大哥說,給牛割草時從山坡滾下去的。瞬間,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了家鄉(xiāng)的山、家鄉(xiāng)的牛、家鄉(xiāng)的草,及父親從山坡上滾落的畫面……這時,大哥又說話了,他用埋怨的口氣對我說,我早說把牛賣了,把牛賣了,父親就是不聽,這下把亂子動下了吧!我沒有和大哥多扯,追問了一句,人咋樣?大哥說,人靈醒著呢,腿不得動彈了。掛了電話,我發(fā)動車子朝家里跑去。
話說我的老家離我的城市不遠,開車半小時便到了。這時候,大哥已經把父親送到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里。我進去一看,只見大嫂在診療室門口站著,一臉憂愁和焦慮。我二話沒說便闖進了診療室里。此時,診療室共有五人,除了父親和大哥,還有醫(yī)生和護士。我沒有去管別的,沖過去就拉住了父親的手,我怕我拉遲了,再也拉不住了。父親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見我輕輕地笑了笑說,你回來啦?我點了點頭。隨后,他收住笑容,嘆氣說,唉!都怪我,這下沒人給牛割草了。聽了這話,我鼻子一酸,眼淚不由了自己。與此同時,內心也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疼痛。我心想,父親啊父親,你不看自己成啥樣子了,也不問自己的腿還能不能走路,到這時候了,還把牛放在心上,你是讓我愛,還是讓我恨呢?
醫(yī)生給父親檢查和處理后對我們說,你父親的腿骨折了,得做手術,至于其他部位有沒有損傷還不好說,我們是衛(wèi)生院,只能簡單地消消痛,止止血,包扎包扎,你們拉到大醫(yī)院去看吧。
從鎮(zhèn)衛(wèi)生院出來,我們把父親送到了市上最大的一家骨科醫(yī)院。醫(yī)院用設備檢查了一遍,結果和衛(wèi)生院大夫說的大體一樣。我正要辦理住院手續(xù),父親卻拉住我說,我不住醫(yī)院。我說,你不住院腿能好嗎?父親說,住醫(yī)院太花錢,你把我拉回去,在朱家崖的朱大夫那里買點膏藥貼上就好了。我說,膏藥治不了,必須接骨,做手術。父親又說,哪得住多長時間?我說,大概一個月左右吧。父親低下頭思量了一會兒轉身對大哥說,你回去把牛喂上,把牛圈墊一下,記住,今兒青草少,再給牛拌點干草。大哥不解地說,我回去,誰經管你呀?父親說,你弟在這兒呢,有他就行了。我見大哥猶豫,勸他說,我能行,你回去把家里安頓好了再來。
大哥走了不久,二哥、姐姐和妹妹都來了,他們見父親摔成這個樣子,個個都很傷心。
二哥開了個飯館,平日里忙得一塌糊涂,此刻,他就是再忙也得趕到醫(yī)院。其實,他到醫(yī)院也沒事干,除了眼巴巴看看父親,其他啥用也不頂,但他不來不行啊,他不來心里急,不踏實,更怕背一個不孝的名聲。
姐姐和妹妹都是嫁出去的人,她們也都有一攤子事情。姐姐既要做飯、安頓家務,還要送孫子去學校,但她也必須來。她心細、有眼色,進了病房打了一盆熱水,一邊給父親洗臉、擦身子,一邊說,父親,你趕緊把牛賣了去吧,你看現在誰養(yǎng)牛哩,全村怕就你一個吧?你說說,你養(yǎng)牛干啥呀?種莊稼吧,家里總共就五畝多地,叫個拖拉機一陣兒就種完了,賣錢吧,現在的牛又不值錢,有那時間不會躺在炕上歇下去。
在一旁削蘋果的妹妹說話也很“切菜”,她接過姐姐的話茬說,就是,我姐說得對著哩,現在沒人養(yǎng)牛了,養(yǎng)牛是貼賠生意,這東西是張口貨,天天都要吃哩,一頓不喂都不行。你算算,一頭牛從小到大要長幾年哩,打死功夫和力氣,光飼料就要不少錢呢,根本不劃算,趕緊賣了去算了。
二哥本來不準備說話,但一看姐姐妹妹都勸導父親,也來了個火上潑油,他對父親說,我聽說你滾坡了,嚇得我的腿都軟了,還好,只是把腿傷了,其他的都不要緊,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這些當兒女的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好像在開批斗會,所有的矛頭都對準了父親。
父親半躺在病床上,只吃水果不吭聲,他似乎把大家的話當成了耳邊風,任其來也任其去,但是,當他聽到二哥說抬不起頭這句話時,臉上的顏色立馬變了。他抬起頭瞪著眼睛說,我滾坡了么,又沒偷人么,你有啥抬不起頭的呢?
二哥看了我們一眼,接著說,你都七十多歲了,村上哪有像你這么大年齡的人整天爬到山上割草呢?知道底細的人說你閑不住,愛養(yǎng)牛,不知道底細的人會說你沒人管、過不動,沒辦法才養(yǎng)個牛養(yǎng)活自己呢!你說,這不是丟我們臉是做什么?
就是,現在家里不愁吃不愁穿,日子過得喜氣洋洋,你放下清閑的日子不過,偏要養(yǎng)個牛折騰自己,你說,這不是給大家添亂嗎?姐姐順著二哥的話說,大家一天都忙,個個跑得像把攀繩崩斷了一樣,你倒好,幫不上也就算了,還讓大家不得安寧,住醫(yī)院花錢事小,關鍵是天天得有人在這里陪你。
你們走,你們都走,我不要人伺候。父親顯然憤怒了,扔下蘋果把頭扭在了一邊。
事實上,我心里清楚,父親養(yǎng)牛并不是為了耕個地、種個莊稼,更不是為了賺點錢,而是有他的另一種原因。他從小勞動,成天和牛打交道,對牛有一種特殊感情。特別是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家里的牛一直是他喂養(yǎng),他看著牛長,陪著牛住,他和牛在一起的日子比和我們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日子還要長,那種相互依存,相依為命的情愫是一般人不能體會,也無法體會的。也可以說,在父親的心目中,牛已經不是一種簡單的家畜,而是人,是和我們一樣的人,牛這個詞匯已經深深地融入了他的血脈,刻入了他的骨子,和我們一樣不能分離、也無法分離……
二
記得小學二年級的一天中午,我放學后遠遠看見家門前拴著一頭黃牛,這頭牛瘦小、單薄、病殃殃的,比羊大不了多少。它見我走近,往后退了幾步,眼里充滿了膽怯和恐懼。我原以為這頭牛病了,父親給它看了獸醫(yī)后拴在這里,進屋后才知道生產隊解散了,把這頭牛分給了我家。當時,我既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我家終于有了牛,擔心的是這頭牛那么瘦、那么弱,能不能幫我家里干活!正糾結間,父親背著一背簍青草回來了,他把草剛放在院子,我當即抓了一把跑過去送到了牛的嘴邊。這時候,牛不但沒有躲避,反而迎了上來,先用鼻子嗅了嗅,緊接著伸出舌頭,一下子卷進了嘴里,并一邊嚼一邊甩起了尾巴。
吃過午飯,父親拉著架子車出去了,不一會兒拉回了磚頭和水泥。我問父親拉這些干啥?父親說給牛盤槽。說完,便把磚頭和水泥往偏窯搬。我知道偏窯是爺爺和奶奶住過的,他們去世后窯一直閑著,偶爾來親戚需要留宿,父親才帶我們住一住。下午,我放學回家,偏窯已經變成了牛窯,里邊除了原來的土炕,還新添了牛槽、水缸、木箱和一堆干土。父親說,水缸是給牛存水的,木箱是給牛存飼料的,干土是用來墊圈的,而那頭牛已經住了進去,正把頭伸進槽里歡快地吃草。
也就是從那夜起,父親不再和我們一起住了,他搬到牛窯,和牛住在了一起。
養(yǎng)牛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人一天吃三頓,牛要吃五頓,所以,父親清早喂一頓,上午喂一頓,中午喂一頓,晚上喂一頓,半夜起來還得喂一頓。如果遇到農忙季節(jié)需要牛去干活,還要再加一頓。但父親從不煩,也不怕辛苦,他除了干活,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在山坡上割草,只要出門,他幾乎把背簍和鐮刀帶在身上,遇見草就割下來。
家鄉(xiāng)的山很高也很大,雖然到處都是青草,但不一定每一樣草牛都能吃,有些草長著刺,有些草帶著苦味,牛根本不吃。這一來,父親割草就格外小心,他先把牛能吃的草分辨出來,然后用鐮刀割下,再認真地檢查一遍,直至沒有問題才背回家里,最后,和母親一起用鍘刀鍘碎,除了添夠牛一頓吃的,剩余的全部攤在院子,散熱、晾涼、以防變味。而牛吃草的時候父親并沒有歇息,他得去土場挖干土,拉回來還得用木錘砸碎,最后,把圈里的牛糞刮到一起,用土掩埋、墊平。
那年代農村人窮,一頭牛相當于一個家里的半邊家產。不光父親關心牛、愛惜牛,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把牛當成寶貝。大家寧愿自己吃苦、受作難,也不讓牛挨餓、受委屈。正因為如此,喂牛便成了每個農村家庭的第一任務,不但要按時給牛添草、飲水,還得經常給牛刮糞、墊圈。
學校放了假,學生放了“羊”。按理說,我應該輕松了,可是,自從家里有了牛,這樣的輕松就不多了。父親規(guī)定,我每天給牛割兩回草,剩余時間才可以玩。我雖然不情愿,但沒有辦法,因為,大哥和二哥都搞副業(yè)去了,家里除了父母,就剩下了我和姐姐妹妹。父母要趕著節(jié)氣種莊稼、務莊稼,姐姐妹妹力氣小,干不了重活,所以,給牛割草的活兒自然落到了我的身上。盡管順理成章,但父親還是很心疼我,他知道我年齡小,并沒在數量上做過多的要求,他之所以這樣安排,目的是讓我從小養(yǎng)成能吃苦、愛勞動的習慣,只是那時候我并不明白其中的用意,常常暗地里埋怨父親,責怪父親。
有天上午,太陽火辣辣的。父母去地里勞作,我怕熱,沒有爬山,在村子周圍的陰涼處割了點草背了回來,結果,父親回家后發(fā)現我割的草牛不能吃,挎上背簍朝山坡走去,直到午飯后才回來了,盡管身上像從蒸籠剛蒸出一樣,但一進門就把草用鍘刀鍘了,給牛添在槽里,這才擦去汗水,接過母親端來的飯吃了起來。還有一次,我割草時遇見了一條蛇,嚇得我連滾帶爬跑回了家里。父親知道后給我說,割草時遇見蛇是常有的事情,如果遇見不要慌,也不要招惹,更不要追打,躲到一邊等蛇走了就沒事了。他說他割草時也遇到蛇,有一次蛇鉆進背簍也不知道,竟然把蛇背回了家里,取草時才發(fā)現了,最后,只得把蛇背到山坡放下,等蛇走了后再把背簍背回來。但是,無論父親怎樣給我寬心,怎樣給我壯膽,每想到蛇,我心里就犯嘀咕,到了山坡不由得害怕起來。
有年夏天,天旱得要命,山坡上光禿禿的,別說牛吃的草了,就連人吃的葉葉菜也很難找到。為了不讓牛餓肚子,父親隔三岔五去七里外的金陵河灘割草。他一去就是一天,一割就是一架子車,雖然每一次都累得筋疲力盡,但當他看到綠生生的草被牛吞進嘴里歡歡喜喜地吃著時,臉上就浮顯出舒心的笑容。
小黃牛來我家的第四年,父親怕天旱、缺草,把一塊種糧食的地單獨列出來種成了苜蓿。苜蓿是一種植物,營養(yǎng)高,容易成活,最大的優(yōu)點是耐干、耐旱、耐冷熱,牛喜歡吃。那一年,我家的苜蓿生長得異常旺盛,到了夏天,紫色的花朵競相綻放,成為了山坡上一道耀眼的風景。父親平常還是割野草,舍不得去割苜蓿,只有在收種的農忙季節(jié)沒時間割草時,才割點苜蓿給牛吃。到了秋天,山上的野草多半都干枯了,父親這才把苜蓿割回來,留一部分給牛吃,剩下的全部曬干粉成飼料,為冬天做準備。也就是那一年,我家的小黃牛一下子長大了,成了村子里最健壯、最亮眼的一頭牛。
三
父親不玩牌、不打麻將,唯一的愛好就是抽煙。他最早抽的是旱煙,煙葉都是從鎮(zhèn)上買來的,后來,隨著日子的好轉,他才把旱煙換成了卷煙。他干活時不抽煙,吃飯時也不抽煙,他抽煙一般在飯后或空閑時間,也往往在抽煙的時候,他會習慣性地來到牛的身邊,一邊美滋滋地享受著抽煙的快樂,一邊笑瞇瞇地摸摸牛頭、牛角、牛身子,有時候還給牛撓撓癢,說說話。我不止一次地看到,父親給牛說話時,牛好像都能聽懂,所以,只要父親走到牛的跟前,牛不但全神貫注地看著父親,而且會豎起耳朵聽他說話,偶爾還晃晃頭,動動耳朵,甩甩尾巴,甚至吼上兩聲,好像以這樣的方式和父親對話和交流。
那些年,村子有些人家養(yǎng)不起牛,犁地、種莊稼,磨面、拉化肥都喜歡借我家牛,父親對借牛的人家從不拒絕,只要有人張口,都會借給他們。不過,父親把牛借出后又很擔心,他怕牛挨打、受欺負,不停地在院子里來回走動,有時候還跑村口去等候。即使牛被還回后他也不放心,總要把牛的身上檢查一遍,如果沒有傷,他很高興,如果帶了傷疤回來,他就破口大罵,并一邊罵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牛受傷的地方,嚴重的,還會找點藥水涂在傷口上。那樣的痛、那樣的恨,好像受傷的不是牛,而是自己。
后來,村上人知道父親愛牛如命,再沒人打牛了,也有人感覺經常用我家的牛不好意思,歸還時送點麩皮、黃豆之類的東西。再后來,有人干脆把耕地、種莊稼的活兒托付給父親,讓父親耕種。當然,這些活兒不是白干,都會收一定的報酬。
1988年,關中地區(qū)的小麥豐收了。秋天,父親又買回了一頭牛。牛牽回家后,父親把原來的牛槽擴大了一倍,把牛圈進行了擴建,把村子沒牛人家的麥草買了回來,最后,還添了一臺豆腐機。我原以為父親買豆腐機要做生意,后來才知道他是用豆腐機做豆?jié){,用豆?jié){喂牛。
一天,父親牽著牛去山上耕地,正耕時,天空雷雨大作。父親來不及回家,只能拉著牛躲在附近的山洞里,但山洞太小,容不下他和牛,父親就把牛都推進洞子,讓自己站在洞口,這樣,一直站到了雨停。后來,牛雖然沒事,父親卻成了“落湯雞”?;丶液?,他又一連發(fā)了三天高燒,我們一家人提心吊膽。
1989年,我考上了省外的一所大學。去報名的前一天中午,家里為了祝賀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吃飯時,父親非常高興,他喝了許多酒,也說了許多話,當然,最多是夸我,表揚我。到了最后,他叮嚀大哥說,明天我和你母親送你弟報名,你就不要搞副業(yè)去了,在家里把牛喂好。大哥說,家里不是有我媳婦嗎!父親說,割草、鍘草、拉土、墊圈,女人家不行,你得留下,等我回來再去。大哥干瞪眼沒有辦法,只能答應。
到了學校,父母用一上午的時間陪同我把名報上了。吃過午飯,他們又給我買了些生活用品,最后,在校園轉了一圈,次日一早,父親就收拾行李叫母親回家。我勸父親說,你們來一趟不容易,轉幾天再回去。父親說,我和你母親把你送到學校,名報了、住的也安頓好了,待在這里沒有用。我說,權當旅游呢!你看,現在的人都出去旅游呢,您和我母親從來沒出過遠門,既然出來了就好好地轉一轉,看一看,更何況這個城市很有名,比咱們那里的城市闊氣、熱鬧,也有不少旅游名勝。母親也說,就是,咱權當見世面哩,說不定咱這輩子再也來不了一回了。父親瞪大眼睛卻說,旅游是閑人的事情,咱一天忙忙的,哪有時間旅游呢,趕緊回,回去還要喂牛哩。我說,喂牛有我大哥呢,你就別操心了。父親說,你大哥是個馬大哈,他喂牛我不放心。
沒辦法,我只能送他們去火車站回家。
四
父親又買回了一頭牛,加上以前的兩頭,我家總共有了三頭牛。
這消息是我大學第二學期妹妹告訴我的。妹妹在信中說,父親這次買的牛不是耕牛,而是奶牛,身上有黑的還有白的。她還說,為了買這頭奶牛,父親給國營奶場的領導送了兩條煙兩瓶酒,就這,還等了三個多月。我原以為父親買奶牛是想喝牛奶補充身體,后來才知道是賣牛奶,用賣牛奶的錢供我上學。
當時,農村人還沒有喝牛奶的習慣,更沒有錢買牛奶喝,所以,牛奶只能賣給縣城的奶粉廠里。十六公里的路程,父親騎自行車一天一趟,風雨無阻。盡管他非常辛苦,但心里卻很高興,因為,我家的奶牛一天可產40多斤奶,按照一斤牛奶三毛錢的價格計算,每天最少可收入十二塊錢,這樣的收入遠比在建筑工地當瓦工的大哥掙得多。所以,父親對這頭奶牛格外上心,不僅不讓它耕地、拉東西,還給它偏吃偏喝。正是有了這頭奶牛,我大學的生活費從最初的每月80元增加到了后來的150元,不但不缺錢花,還能攢點錢買書。
那年暑假我回到家里,一進門母親就給我煮了一碗牛奶。我喝完后感覺太香了,竟然把鍋底的奶瓜瓜鏟下來也吃了。父親見我饞得要命,樂呵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愛喝就好,以后,天天讓你母親給你煮一碗。我不好意思地對父親說,算了,一斤牛奶那么多錢哩,我喝了白糟蹋了。父親卻說,你在學校吃大灶,饑一頓的飽一頓,肯定沒有吃好,回家了就好好吃,好好喝。不知怎的,我鼻子又猛地一酸,眼睛就模糊起來。
次日,父親去奶粉廠送牛奶,叫我跟他一塊去。我好久沒去縣城了,高興地答應了下來。我們倆一個人騎一輛自行車,父親的車子上掛著奶桶,我的車子上啥也沒有。走到半路,我們碰見一個年輕人趕著一頭牛,看樣子像要到縣城去賣,但是,牛好像不聽話,撐著腿就是不走。年輕人很生氣,不斷地呵斥、不斷地催促,后來還舉起鞭子開始抽打。第一鞭子抽下去,父親瞪了一眼,沒有吭聲。第二鞭子抽下去,牛抖了一下,父親也抖了一下。第三鞭子舉起后,父親終于憤怒了,大喊了一聲“住手”,緊接著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走到年輕人跟前說,你不能再打了,牛和人一樣,身上也是肉長的,你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打,它能受得了嗎?年輕人說,它不走,我沒辦法。父親說,不走也不能打,歇一歇,或者在路邊拔點草喂一喂,它就走了!年輕人沒有說話。父親又走到牛的跟前,心疼地在牛的身上撫摸了一下,然后,轉過身又對年輕人說,牛是個慢性子,千萬不能急。
五
父親終于出院了。
回到家里,父親一進門就去了牛窯。盡管他手里拄著拐杖,腿上裹著夾板,但神色依然從容。當他看到牛靜靜地臥在圈里,瞇著眼睛反芻時,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輕輕地走到牛的跟前,不等把手伸過去,牛就霍地一下站了起來,然后,像一位多年未見的朋友似的深情地注視著父親,并不斷地晃動耳朵、搖動尾巴。父親則從牛頭摸到了牛尾,又從牛尾摸到了牛頭。最后,朝牛槽里看了看方才離開。
那天晚上,我們家開了一個會,會議的主要議題是牛的問題。出人意料的是大家意見非常一致,都建議把牛賣掉。父親起初不同意,后來,在大家的勸導下終于松口了,但他的條件是牛只能賣給養(yǎng)牛的人,不能賣給殺牛的人。為了尊重父親,讓他的心少點傷害,大家都同意了。
次日,我們一大早就把賣牛的消息傳了出去。當天,就有人跑到我家打探價格。父親只要聽說是牛販子或者屠宰場的,隔門就打發(fā)了,甚至連牛的面都不讓見。但是,這些年,別說養(yǎng)牛了,就連養(yǎng)雞、養(yǎng)豬的人家也不多了,好多人進了城,村子幾乎成了空的,即使沒去城里的人家也不養(yǎng)牛了,更不愿受這等麻煩。所以,三天過去了,家里雖然來買牛的不少,卻沒有一個是自己養(yǎng)的,父親見這樣子,又不想賣了。我和二哥沒有說話,大哥把我倆拉到一邊說,牛不能再養(yǎng)了,再養(yǎng)就把人絆纏死了。我點頭,二哥說是。大哥又說,要不,咱明天把牛拉到鎮(zhèn)上賣了算了,管他是個干啥的,只要給錢咱就賣,省得父親反悔。我和二哥都說同意。
第二天早晨,大哥把牛喂得圓圓的,把牛毛刮得亮亮的,剛從圈里牽到院子就被父親聽見了。父親趴在窗戶上一看,見牛要出門,便問我們啥事?大哥說,去鎮(zhèn)上的牲口集看有沒有合適的下家。父親陰著臉說,牲口集都是啥人你不知道嗎?你把牛賣給他們和送到屠宰場有啥兩樣?我們知道父親的脾氣,不敢和他爭辯,只好將牛牽回圈里。
牛一時半會兒沒賣出去,我回單位上班了,二哥也去了他的飯店,只有大哥還在家里守著。過了兩天,大哥給我打電話說,牛沒人要咋辦?我說,再等等,說不定有人要哩。又過了一天,大哥又給我打電話說,他在村子里打聽了一圈,兩包煙都發(fā)完了,還是沒人要,就連愛養(yǎng)牛的李三喜也不要。我說,在別的村上也打聽打聽,不管咋樣得把牛賣了,一旦父親腿好點了就賣不了了。大哥說,要不,偷偷地賣給牛販子算了。我勸大哥說,千萬別,萬一讓父親知道了跟你急。
終于,家里來了一個養(yǎng)牛的。父親一看,原來是和他一起修過馮家山水庫的老張,一下子激動起來。兩人聊了很長時間,最后才把話題轉到了牛的身上。老張說,老王啊,聽說你想賣牛呢是嗎?父親嘆了口氣說,說心里話,我不想賣,可我的腿不得動彈了,三個兒子都有自己的事情,沒人喂么。老張說,原來是這樣。父親說,我的腿要是好著,打死也不賣。老張說,是?。∪饲邦^的路黑著呢,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父親苦著臉說,就是,這都是命,命里注定了我有一難。老張點了點頭說,那你就好好養(yǎng)你的傷吧,說實話,我本來也不想養(yǎng)牛了,那玩意兒太麻煩了,可是,這兩年,兒子一家住城里去了,我和老伴兒閑得發(fā)慌,可想喂個呢,一來想長個油鹽醬醋錢,二來全當給自己做伴呢,你看你這牛咋賣呀?父親說,我這人脾氣怪,牛只賣養(yǎng)家,不賣殺家,這幾天家里來了好多牛販子我都沒賣,你想喂就牽走吧,牛在你那里我也放心。老張說,既然這樣你出個價,只要能說好我就牽走了。父親說,你看著給就行了,咱哥兒倆怎么都好說。老張說,你喂了一場也不容易,要不,咱把牛牽到鎮(zhèn)上合個價,這樣也公平。父親說,行。就這樣,牛終于賣出去了。
牛被老張牽走時,父親讓我大哥把家里剩余的麩皮、飼料裝了幾個袋子全部送給了老張。大哥后來給我說,按說父親應該下來送一送牛,可父親沒送,他把所有的事情安頓好后就拉開被子躺下了。我知道父親沒送原因并不是對牛無情,而是對牛的感情太深了,心存不舍,又不得不舍,他之所以沒有送,是因為他不想把和牛離別時的痛苦當著眾人的面流露出來。
六
半年后,父親的腿雖然好了,但走起路來還是不太利索。
一個星期天,我回到家里看望父親。父親說他好久沒有去鎮(zhèn)上了,讓我開上車拉著他去轉一轉。我當即把他和母親扶到車上,一踩油門就到了鎮(zhèn)上。
這天,鎮(zhèn)上有集,非常熱鬧,我們轉了一圈,又找了個館子吃了點飯才開始回家。在回家的路上,父親突然對我說,不知老張把咱牛買回去喂得咋樣?我回答說,肯定好著呢。父親又說,老張的家就在前面的村子,要不,你把車拐進去咱看一看?我不假思索地說,行。
到了老張的家里,老張高興地迎了出來。父親笑著對老張說,我沒事,今兒路過這里順便來看看牛。老張聽說父親要看牛,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了。父親說,咋啦,不想讓我看?老張苦著臉說,牛我賣了!父親的臉刷地一下白了,他顫著聲音說,你把牛賣給誰了?是不是賣給牛販子了?老張怯生生地說,是!父親咬牙切齒指著老張,你!你!話沒說完就暈了過去。
后來,父親知道老張賣牛的原因是老婆得了緊病急需用錢,但依然難過了好長時間。
【作者簡介】王寶存,三秦都市報記者,寶雞市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見于《文藝報》 《詩刊》《延河》《星星》《北方文學》《天津文學》《小說月刊》《廈門文學》《文學時代》《牡丹》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