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1年夏,我十八歲,一人前往張家界。
當(dāng)時,張家界“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還是一個林場。同學(xué)覃斌去過(他舅舅是張家界林場副場長),回來一頓猛吹,說是風(fēng)景奇特,驚動美術(shù)界。
從大庸縣城去林場,每天只有一班車。一路上,不斷有挑著雞鴨趕集的山民上下車,亂哄哄的,一地雞毛。
如今,金鞭溪人流如織,當(dāng)時,就我一個人。走到紫草潭,水淺處透明,深處漸成碧色。于是成詩一首:“深山十里不見人,每將鳥語當(dāng)人聲。寂寞清溪來伴我,一路歌吟漸黃昏。”別笑啊,格律亂的,當(dāng)時的水平。
林場有個招待所,兩塊錢一晚,擠著打地鋪睡。領(lǐng)兩床棉絮,一床鋪地一床蓋。沒枕頭,卷起鋪地棉絮的一頭就枕著。
上到黃獅寨時,天近黃昏。
終于見到有人了。
有個男人在寫生,畫著油畫,約莫五十出頭的樣子,叼個煙斗,很酷的樣子。
反正無聊,我索性袖手一旁,看他畫畫。一個多小時,沒說一句話。
畫作接近完成,油布上,群峰聳立。群峰之間,生出幾朵白云;白云之上,點綴出一只老鷹。
明顯造假啊,我不禁發(fā)問:“這位叔叔,我怎么沒看到山間的白云和老鷹?。俊?/p>
他一愣,笑道:“這是藝術(shù)。藝術(shù)的真實不拘泥于現(xiàn)實。古人曰‘無云莫畫山’,無云,山就是死的?!?/p>
“詭辯。”我心里嘀咕,沒說出口。
畫完,見他在畫布的一角,題上名字:黃永玉。
“您是黃永玉?”
“是啊,我是黃永玉?!?/p>
“畫貓頭鷹那個?”
“是啊,哈哈,畫貓頭鷹那個。”
“幸會,我李克非?!蔽疑斐鍪秩ァ?/p>
“幸會,我黃永玉?!?/p>
握畢,我沾了一手油彩。
“小朋友,看了這么久,這畫如何?”顯然,他自己頗得意。
“嗯,蠻好的?!逼鋵嵆鲇诙Y貌,心里不以為然,不真實啊。“很少看到你的畫,不過,我喜歡你的詩。你的詩我全能背下來。”
“哦?”
“《曾經(jīng)有過那種時候》:人們偷偷地詛咒/又暗暗傷心,/躺在凄涼的床上嘆息,/也諦聽著隔壁的人/在低聲哭泣。/—列火車就是一列車不幸/家家戶戶都為莫名的災(zāi)禍擔(dān)心,/最老實的百姓罵出最怨毒的話,/最能唱歌的人卻叫不出聲音。/傳說真理要發(fā)誓保密,/報紙上的謊言倒變成圣經(jīng)。/男女老少人人會演戲,/演員們個個沒有表情。/曾經(jīng)有過那種時候,/哈,謝天謝地,/幸好那種時候/它永遠(yuǎn)不會再來臨!”不等黃老發(fā)話,我自顧自地背了起來,一口氣背了八首。
當(dāng)時,其實直到現(xiàn)在,詩界流行朦朧詩,一堆古怪的意象,云里霧里,是新詩的主流??赡苁芄旁姷挠绊懀铱咕茈鼥V。黃永玉的詩除了明白,更有一種幽默。古人云“造華麗易,造平淡難”,其實,幽默更難。所謂幽默,須看破人世間的矛盾處。故而,但凡幽默的背后,往往歷盡滄桑,飽經(jīng)世故。年少學(xué)啥都可以,就是學(xué)不來幽默。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背詩的全過程,黃老聽得津津有味,一臉燦爛。
年少時讀詩,我有個習(xí)慣,碰到喜歡的,就抄下來,并修改,改成自己期待的樣子。故而,我續(xù)道:“黃叔叔,你的詩好是好,只是有幾處地方,我覺得不滿意,替你改了……”
“哦,什么地方?”
“如,‘那少女的眼眸’,我改成‘那少女清澈的眼眸’。如,‘獨輪車碾過’,莫如‘吱呀碾過’……”
“改得好,哈哈!”黃永玉笑道。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知道他當(dāng)時是說客氣話。語言大師如他,自然知道形容詞過多其實害意。詩要聚焦,突出主旨,一切與主旨無關(guān)的都是廢話。特別是無關(guān)主旨的形容詞,容易帶偏節(jié)奏。
但當(dāng)時,黃老的點贊讓我信以為真,腰桿為之一挺。
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女子走來:“爸,開飯了。”
黃老介紹:“這是我女兒,黑妮。這是我新交的小朋友,李克非。我的詩他全能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哈哈?!?/p>
落霞滿天,在黃獅寨的山頂,我與黃老一家共進晚餐。吃的罐頭,喝的紅酒。
在座的,除黑妮,還有黃老的夫人張梅溪。
空地上,架起一頂大帳篷。當(dāng)時,黑妮在意大利留學(xué),學(xué)的美術(shù)專業(yè)。為這次旅行,特地從國外買的帳篷。
席間,認(rèn)了老鄉(xiāng)。我老家永順,黃老是鳳凰人,同是湘西人及土家族。黃老說:“我們的血管里都流著湘西人的血,天不怕地不怕?!?/p>
席間,黃老問:“戀愛了嗎?”
“沒咧?!?/p>
“小李子,看上誰,就大膽去追。想當(dāng)年,我流浪漢一個,街頭賣藝為生,而你梅姨,將軍家的大小姐咧。家里反對,就千里私奔?!?/p>
聞之,梅姨報以微微一笑。
飯后,四喇叭收錄機播放起音樂,黑妮手舞足蹈,跳起迪斯科。邀我,我不會。
黃老道:“有人反感迪斯科,他們錯了。其實,迪斯科起源于非洲,是非洲勞動人民的音樂與舞蹈?!?/p>
作為勞動人民之一員,我起身,跟黑妮跳了一段,動作瀟灑,姿勢難看。
不覺夜深,我告辭下山。
“這么晚下山,危險吧。要不,留下擠一晚?”
“還是下山。一直想走一回夜路,練膽子?!?/p>
“哦。那,今天那幅畫,你真喜歡嗎?”
“喜歡啊。”其實出于禮貌。
“那就送你了?!?/p>
那是一幅大油畫,不宜折疊,只能卷成一個長筒筒,掛在背后。當(dāng)時,我的真實想法是:下山后,要去永順,還要去花垣和吉首,一路上掛在背后,麻煩!
“不了,謝謝!這是您的勞動成果啊?!?/p>
黃老一愣,笑了笑,沒說什么。
一旁的梅姨插話道:“小李子呀,我們家這位難得主動送畫,既然喜歡,你就收下吧?!?/p>
“不了,謝謝!”
從此,山長水遠(yuǎn),無緣再見。
黃老留了地址。依稀記得他時任中央美院教授,住址卻是中央民族學(xué)院。
黃老一再囑咐:“到北京,住我家啊。”
當(dāng)時我還是一個學(xué)生,一直沒機會去北京。
1985年,即四年后,我出差到北京,按地址去找過他,不在。
八年后再到北京,想了想,沒去叨擾。八年了,還記得你?
黃老當(dāng)年聽了吳冠中推薦張家界林場,由是多次去采風(fēng),由是與一個莽撞少年偶遇。
作為湘西人,家鄉(xiāng)出了這么一處人間仙境,黃永玉驕傲之余,推廣起來自然不遺余力。他在香港辦了一次“張家界風(fēng)光畫展”,轟動一時。在畫展上,香港攝影家陳復(fù)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帶著幾個香港攝影家,幾次到張家界采風(fēng),后在港舉辦了“張家界風(fēng)光攝影展”,并有作品獲國際大獎。
張家界的神秘面紗被撩開了,一鳴驚人。
過后思量,我當(dāng)時不收黃老的畫可能是對的。窩在我手里,不去香港展覽,于張家界的成名無益。
如今,剩下的只是好奇:那幅畫現(xiàn)在何處?如有可能,想去看看。
當(dāng)然,只是看看,僅此而已。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