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奶奶到底咋死的?墳前的紙火燃盡后,我問旁邊的旭子。旭子趴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地上頓時出現(xiàn)了一個小坑,還能咋死?老死的唄,八九天不吃飯,不死才怪。我看著墳前燃燒的香燭和四周搖曳的荒草發(fā)呆。是??!在農(nóng)村,誰還不是這個死法?碌碌幾十年,到頭來一堆黃土。
南邊的天空響了一聲悶雷。旭子說,要下雨了。我說,怕啥,咱開的車,十幾分鐘就到家了。旭子說,有一只母羊要產(chǎn)羔,說不準時間,要守著,上次就因為沒重視,產(chǎn)了三只,活了一只,怪可惜的。我問他現(xiàn)在總共有多少只羊?他笑了一下,不多,二十幾只,本來想擴大規(guī)模,沒錢,也沒羊圈。我問他擴大規(guī)模多少錢夠?他敏銳地看了看我,叔,你想幫我?我笑了一下,先了解一下,聽聽你的想法。旭子一聽這話,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這也是我見到他后第一次聽他滔滔不絕。
叔你聽我講,我養(yǎng)羊這個想法早了。以前不愛上學(xué),經(jīng)常逃課,被爺爺抓住一回打一回。我爺打我的時候經(jīng)常罵一句話,你狗兒現(xiàn)在不好好念書,將來就是放羊的命。后來我一想,放羊有啥不好?放羊多自在,一個人無拘無束,想去哪就去哪,誰也管不著。前幾年我想放羊,我爺爺奶奶不肯,非要我出去打工,現(xiàn)在他們都死了,我一個人的天下,誰也管不著我。我的計劃很好,辦一個大型農(nóng)業(yè)合作社,蓋一個大大的羊圈,養(yǎng)幾百只羊,再種幾百畝玉米,可手頭沒錢,說啥也是白說。憑我現(xiàn)在這點兒羊,猴年馬月才能上百。
我笑了一下,打斷了旭子的話。
旭子啊,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可想法一定要結(jié)合現(xiàn)實。你看看現(xiàn)在跟你一樣大的年輕人,哪個跟你一樣,成天窩在村子里放羊?你將來要不要媳婦?還想不想成家立業(yè)?哪個女子會跑到咱這山窩子來跟你放羊?不是我不支持你,我覺得這樣會害了你,你趕緊把羊處理掉,到外面好好去闖!
旭子聽完這話沉默了一會兒,說,他們也都這么說,可我又不是沒出去過,磚瓦廠,建筑隊,啥苦活我沒干過?有啥意思?不就是出死力。我舅在建筑隊打了一輩子小工,全國各地跑遍了,蓋了那么多樓房,哪一棟是他的?還不是租別人的房子住?算了,我知道你不幫我,沒事的,我自己慢慢來。一只羊一年產(chǎn)兩三只羔,幾年下來也就幾百只了。草又不要錢,漫山遍野都是。旭子說完點了一支煙,煙氣順著他的鼻孔往外冒。他膚色黝黑,嘴巴上已經(jīng)長起了胡須,淡淡的一圈,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
我有點兒愧疚,默默地注視著旭子。這個二十出頭的小伙,身高臂長,劍眉秀目,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
雨最終沒落下來。傍晚時分,天上的烏云散了,大顆大顆的星星蜂擁而出,不經(jīng)意間就點亮了整個夜空。這時候月亮還沒升起,山梁在夜幕下只能看見一個輪廓。我坐在廊檐下喝茶,旭子進院了。旭子來勢洶洶,進院就喊,叔,你猜我的母羊今天下了幾只羊娃?
兩只……三只?我隨口猜測。
都不對,是四只。旭子“嘎嘎嘎”地笑了,黝黑的肌膚下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我以為是三只,可當(dāng)?shù)谌划a(chǎn)下來沒多久,又出來了一只。照這樣的產(chǎn)量,我的百羊計劃用不了三年,兩年就完成了。
看著旭子激動的樣子,我也替他高興,他現(xiàn)在準確說是個孤兒,他能有今天,真挺不容易的。我問他吃飯了沒?他說吃了。問他吃的啥?他說方便面。我說方便面怎么能行?他不以為然地說,有方便面就已經(jīng)不錯了,小時候想吃一包都沒。旭子的話讓我心里有點兒發(fā)酸。我回屋從包里拿出一千塊錢,出門給他,這是給你的,拿著當(dāng)生活費,飯要吃好,要有營養(yǎng),沒力氣放羊都走不動。旭子看了一眼錢,猶豫了一下。我說拿著,他有點兒難為情,我把錢塞進他上衣口袋,他不好意思地說,叔,我不應(yīng)該拿你錢的,可我這幾天真沒轍了,算我借你的,以后有了還你。我笑了一下,不用還,說給的就是給的,我這么大個人還能說空話?旭子問我,叔,我待會兒去山上趕野豬,你去不?我一聽野豬,來勁了,忙問他,野豬多嗎?在哪?旭子一看我來勁了,先不急著回答我,一屁股坐到廊檐下的小板凳上,從兜里摸出一盒皺巴巴的煙盒,抽出一根遞給我。我連連擺手,抽我的。
旭子抽著我給的香煙,吐了一口煙圈,笑著說,好煙抽起來就是不一樣。我說,有啥不一樣的,都冒一股煙,都對身體不好。以后你少抽點兒,看你一天煙癮比我還大。旭子說,那沒辦法,已經(jīng)這樣了,戒不了也沒想著戒。我又問他野豬的事。旭子說,野豬現(xiàn)在是農(nóng)村的一大害,我說了你可能不信,我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我們村至少有一百頭野豬。我說哪有那么多,我們小時候除了野雞野兔,再啥野物都沒有。野豬、狼、麂子,這些都是從老人嘴里聽的,是上一代人的事情。旭子說,我就知道你不信,但這是真的,我在山上放羊,每天都能碰見野豬。年前我還抓住過一頭,可大了,至少有二百斤。我一聽這話,更驚訝了,你抓住過野豬?還二百多斤?旭子笑了,真的,野豬肉都分給大家吃了,不信你去村里問。我睜大眼睛盯著旭子看,這家伙還真看不出來。我問他有槍?他說哪有槍,我問他拿啥抓的,他說長矛。我搖了搖頭。我雖然沒見過野豬,但聽老人講過,野豬皮厚,一般的槍子打不進去,得用鋼筋。和打瞎熊一樣,把鋼筋切成段,裝進槍膛里,填足火藥,還不能照身體打,打幾下也沒用,照腦門才能打死。旭子看我眼中還有疑問,擼起褲管,亮出一條長長的疤痕讓我看,叔你看,這是那天野豬用牙嗑的,幸虧我躲得快,要不然腿就報廢了。叔你是不知道,那野豬可兇了,跑起來速度飛快,力氣大得驚人,尤其那豬鼻子,拱起地來簡直就是臺推土機。而且它的皮特別厚,一般物件根本扎不進去。我爺爺那根長矛你見過吧,那刃口多好,連著扎了幾下都沒起作用。我說你別東一句西一句瞎扯了,從頭說起,在哪碰到的野豬?又是怎么抓的?
旭子剛要講,我的手機響了,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我回屋接了個電話,等出來的時候,旭子已經(jīng)不見了。
2
旭子走后我對著老屋發(fā)呆。老屋已經(jīng)很舊了,還是父親臨終時的樣子,中堂上掛著一塊福祿壽字樣的大紅被面,被面上貼著“德高望重”的字樣。父親的三年早就過了,可大哥不讓取,說家里平時沒人,不礙事,偶爾回來了燒炷香,看著嚴肅??晌艺υ娇丛秸畹没牛ε乱估镒鲐瑝?,便兩把三把撕了下來。墻根周圍的泥皮有一些脫掉了,我拿笤帚掃干凈,倒在了院子的花園里。老屋是父親年輕時建的,后來我們準備翻修,父親不讓。父親說,花那冤枉錢干啥?你們又不回來住,等我死了,自然就塌了。父親走后老屋便一直鎖著,六七年了。年前我突然動了想修老屋的念頭,想著以后退休了來住,畢竟是自己的故鄉(xiāng),有一份難舍的情感。可這次回家,我的想法變了,看村里已經(jīng)沒幾戶人了,空蕩蕩的,冷冷清清,根本不是我要的樣子。
收拾完屋子,鋪好被窩,剛準備睡覺,旭子又來了。
旭子說,叔,你不是要跟我上山趕野豬嗎?咋不想去了?我一聽這話,脫掉的鞋子又穿到了腳上,走,跟你去看看野豬長啥樣。
出了院門,旭子要騎摩托,指著西山梁松樹林的方向說,遠著呢,走路得四十分鐘,我騎車帶你去。我問他能不能開車?他說能,只是要繞一大圈。我說那沒事,咱開車。
西山梁看著挺高,挺遠,可開車也不費勁,前后就十幾分鐘,車子先上北山梁,然后再繞回西山梁。
這時候月亮剛剛升起,缺一個小口,貼著東山頂,但很明亮。月光灑在田野里,亮瑩瑩,靜悄悄,一切景物依稀可見。
車子開到西山梁中部,旭子讓我把車子停在一處土崖前。這個地方我很熟悉,是我們小時候放牲口避風(fēng)的地方,崖壁上有幾孔破窯洞,黑漆漆的,看著有點兒疹人。窯洞前有座用木材搭建的小閣樓,閣樓的下半部分是空的,有十幾根立柱,有爬梯,上半部分是一所完整的小木屋,看起來有模有樣。我問旭子,這是你建的?旭子嗯了一聲。我繞著木屋轉(zhuǎn)了一圈,旭子已經(jīng)上了爬梯。我又問,這木屋真是你建的?旭子回頭笑了,叔,你咋老不相信我???這是我砍的木頭,照著網(wǎng)上的圖片建的。我在建筑隊干過,啥工具都有。現(xiàn)在又是電動工具,不要說這間小茅屋,就是在你家院子里建一座更大的,也難不倒我。
爬上二樓,旭子打開房燈,木屋里一下子透亮了。我又驚訝了,這屋子還有電?旭子笑著用眼睛指了指房頂,房頂有太陽能板,白天充電,晚上使用。我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床鋪、桌椅、燒水器,東西挺全乎。旭子說,這是我專門為了趕野豬建的,就晚上睡個覺,要不然我連灶具都搬來了。我問旭子,你每晚都在這睡嗎?旭子說,就秋田成熟的這兩三個月。你看,旭子推開窗,指著閣樓下的山坡,這是一個外地老板租的地,種玉米,打青儲飼料。我們村就這些,二百多畝,山后邊還有好多,聽說要幾千畝。老板發(fā)的工資,讓我看野豬,要不然我大晚上跑這里干嗎?我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順著旭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山坡下黑乎乎一大片,果然是玉米田,郁郁蔥蔥的,在月光下泛著亮光。
旭子掏出煙盒,給了我一根,自己點一根,然后從床底下拿出一盞能轉(zhuǎn)動的球狀燈。我問他啥東西?他說激光燈,趕野豬的。旭子推開窗,將激光燈掛到窗外,然后插上電線。激光燈亮了,旋轉(zhuǎn)著,發(fā)出幾束耀眼的白光。光束在夜空中穿透力很強,照得很遠,估計周圍的村莊都能看見。
旭子說,這玩意兒不頂用,野豬根本不怕它,只有費電。老板的基地在山那邊,我插上閃一會兒,讓老板知道我在這就行。我給它定時了,十分鐘就會關(guān)閉,要不然電瓶受不了。
我笑著感嘆,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好多年,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在這里放牛。牛在山坡上吃草,我們在山洼里生火烤玉米,烤土豆,還烤過田鼠,烤過蛇。旭子說,叔,今晚你想不想吃點兒啥,我給你烤。我笑著說,想吃野豬肉。旭子笑了,野豬肉暫時還真沒有,不過也說不準,后半夜我去看。我又納悶起來,我發(fā)現(xiàn)這家伙就是個謎,總有讓人猜不透的一面。旭子說,叔,你先坐會兒,我去給咱生火,說完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溜下了爬梯。我望著旭子矯健的身影,腦中浮現(xiàn)出白慧成的樣子。
3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還沒找到工作,在家閑待著,心情特別不好。夏天的時候白慧成回來了。白慧成當(dāng)時在南邊一座城市打工,一家安裝公司干電焊工。我媽那段時間天天罵我,說我在家不動彈,啥也不想干,大學(xué)白上了:我爸倒還開明,讓我不要放下書本,好好用功,再不行就去考研究生。我當(dāng)時大腦一團糟,書也看不進去,活也不想干,成天窩在家里,跟廢人差不多。白慧成在家里待了幾天,和我聊過幾次。他說,你這樣窩著也不是個事,干脆跟我去工地,吃點兒苦,受點兒罪,對你將來有好處。我一想也是,與其窩在家里受我媽的氣,還不如到外面受老板的氣,好歹多少還能掙幾個錢。
白慧成打工的那座城市不大,周圍全是大山,中間有一條大江。城市坐落在大江兩岸,被大江一分為二。那時候是夏天,天氣異常炎熱。想著秋天會好受些,到了秋天,氣溫不降反增,最高時競達到了四十度。有一天下班早,白慧成嚷著要去游泳,說他以前在黃河里游過,還沒游過大江,要圓一下夢。那天同行的人多,有七八個工友,全是旱鴨子。我也不會游泳,跟著他湊熱鬧。白慧成在水里撲騰了幾下,活動了一下筋骨,說,你們在岸上走,我在水里游,咱們下游見。說完便順著江水游了下去。我當(dāng)時抱著他的衣服,害怕他上岸后沒衣服穿,還怕跟不上他的速度,就順著河堤往前跑。我跑了沒多遠,不知誰喊了一聲,白慧成不見了!我慌忙停下腳步,江水中果然沒了白慧成的蹤影。我們大家全慌了,呼喊著快點兒救人……快點兒救人!可誰救呢?誰也不敢下水,況且連他的影子都看不見。我們順著江水奔跑、呼喊、尋找,啥也沒有……第二天,白慧成的尸體在下游一處河灘上被發(fā)現(xiàn),公司收殮了尸體,派車運回了老家。
篝火在山洼里燃燒起來,火苗由小變大,火借風(fēng)勢,越燃越旺,搖曳著,呼嘯著,像一頭紅色的猛獸。大山里有的是柴火,那些粗壯的枯木樹枝,被旭子囤積起來,閣樓后面碼了一座小山??椿饎萃⒘?,旭子從閣樓上搬下來兩把椅子,讓我先坐,他去去就回。等他再次回到火堆旁時,手中已經(jīng)多了幾樣?xùn)|西——幾個玉米棒子,幾個土豆,還有一只野兔。我問旭子哪來的野兔,他說用夾子夾的。旭子邊剝玉米棒子邊說,我每天都在地里放夾子,還挖了陷坑。野兔還抓到過幾只,野豬一次都沒抓著。人都說野豬笨,可我覺得它一點兒都不笨,比我聰明多了。旭子笑了一下又說,那些家伙白天很少出現(xiàn),到了后半夜,成群結(jié)隊,防不勝防。旭子找了幾根筷子粗的樹枝,將剝好的玉米插在樹枝上,遞給我,叔,你來烤玉米,我給咱去剝兔子,還是你有福,今晚有兔肉吃了。旭子將幾個土豆埋在火堆旁的土里,提起兔子去閣樓下找有燈光的地方。
熊熊的火焰燃燒著,柴火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我坐在火堆旁烤玉米,兒時的畫面不斷在眼前涌現(xiàn)。
那是上小學(xué)一個暑假的下午,天氣特別好。我們和往常一樣,趕著牲口上山,牲口在山坡上吃草,我們在山坡下打撲克。就在我們玩得正盡興時,旁邊的小魚突然尖叫了一聲,蛇、蛇……小魚喊叫著,隨即摔倒在地。圍觀的人一下子散開了。我一看,小魚的腳踝處有一條長長的麻線蛇,蛇頭已經(jīng)鉆進了她的褲管。小魚嚇得面無血色,躺在地上哭叫。我忙喊了一聲,虎虎,快!虎虎是我們一起唯一敢抓蛇的人,他天生膽大,從小不怕蛇。也不知誰教他的,他抓蛇很有一套。他繞到蛇身后,瞅準時機,一把掐住蛇頭,蛇就沒法咬人了。然后他拿起衣襟往蛇嘴里喂,蛇一口咬住衣襟,他用力一拽,蛇的牙齒就掉了。沒牙的蛇是不會咬人的,在他手里跟蚯蚓一樣,任他玩耍。我們怕蛇,他手中沒牙的蛇我們也怕。他抓住這點,經(jīng)常拿著蛇追趕我們,嚇得我們哇哇大叫。
我們小學(xué)班主任是個女老師。有一次班主任上課,虎虎低著頭不聽講,班主任以為他在看小人書,讓他交出來,他不交。班主任把手伸進抽屜去摸,結(jié)果摸出了一條蛇。班主任當(dāng)場大哭大叫,差點沒被嚇死。為這事虎虎差點被學(xué)校開除,后來虎虎被他爸狠狠打了一頓,他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做了檢討??墒潞笏€是抓蛇,只是再沒敢往學(xué)校帶過。
這時蛇的大半截身子已經(jīng)進了小魚的褲腿,只剩小半截尾巴還在褲管外扭動?;⒒⒁粋€箭步?jīng)_過去.一把攥住蛇尾,輕輕一拉,蛇就從小魚的褲管里出來了。虎虎攥著蛇往旁邊走,蛇在不停地扭動著身子,不時昂起頭,蛇頭吐著芯子,一副要攻擊虎虎的樣子。虎虎掄起蛇朝地上摔了幾下,蛇沒力氣了,軟綿綿垂下了腦袋。大家都跑過去看蛇,小魚還在地上哭泣。我走到小魚跟前,問她咬著了沒有?小魚說不知道。我說趕緊脫褲子看看。小魚還在猶豫,我抓住她的褲管一把脫了下來。小魚那年十二三歲,已經(jīng)到了害羞的年齡,可那會兒十萬火急,誰還能顧上別的。我順著小魚的腿往上看,沒有咬傷的痕跡,再往上看,小魚的臉紅了,我的臉也紅了。我把褲子扔給她,說沒事了,起來吧。小魚紅著臉穿上了褲子。
那條蛇后來被我們吃掉了?;⒒兿律咂?,切掉了蛇頭,剩下的部分切成段,每人一段,在火堆上烤熟吃了。小魚那天沒吃蛇肉。后來她說她看見蛇怕,夢見蛇怕,就連說起蛇,全身都會起雞皮疙瘩。
玉米的香味在夜風(fēng)中飄蕩著,我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口,真甜,真香,是兒時的味道。這時旭子的兔子也剝好了。他找來兩根帶杈的樹枝,分別插在火堆旁,又將剝好的兔子用樹枝穿起來,架在樹杈上熏烤。看著他熟練的手法,我說一看就是老手,是不是經(jīng)??就米映??旭子笑著說,這算啥,全羊我都烤過。前段時間老板要吃烤全羊,就是我在這里做的。他一起來的人都夸我手藝好。其實也沒啥手藝,烤熟了,撒上調(diào)料,吃就行了。我問他從哪學(xué)的?他說快手。我這才想起,我在快手上還真看過西藏、青海、新疆那邊的網(wǎng)紅烤全羊,烤全牛,還有烤全駱駝的。我又問他,那你咋不當(dāng)網(wǎng)紅?我聽說現(xiàn)在的網(wǎng)紅挺能掙錢的。旭子說,叔你是不知道,那些網(wǎng)紅要先投資圈粉,等粉絲上去了才能掙錢。你看我現(xiàn)在就二十幾只羊,一天烤一只,一個月下來連家底都端了,我拿啥當(dāng)網(wǎng)紅?我笑了一下,是啊,看著人家干啥都掙錢,可真要干起來,啥都不容易。
4
月亮升到了半空,月色皎潔,灑下一地銀輝。野雀灣的方向時不時傳來幾聲隱約的叫聲,聽不清是什么動物。旭子說,叔你不害怕吧?我笑著說,害怕啥,又不是小孩。旭子說,我以前膽小,這幾年膽大了。以前村里人說野雀灣有鬼,是村里最古的地方。去年我的一只羊不見了,找了大半夜,后來我一個人去了野雀灣,啥事都沒有,騙人的。我說那地方就是古,主要是墳多,其實也沒啥。這世上哪有鬼,都是前人編出來嚇小孩的,害怕小孩子夜間亂跑。
旭子轉(zhuǎn)動著兔肉,時不時在上面撒一把鹽。旭子說,我前段時間去集市上買了一包調(diào)料,老板來的那次用完了,今晚啥都沒有,就一把鹽。我說好廚子一把鹽,有鹽就行。旭子說,吃肉要喝酒,我家里有酒,要不我去拿?我說算了,跑一趟麻煩,湊合著吃就行。旭子說風(fēng)就是雨,他起身說,叔,你給咱先烤著,我去去就回,很快的。說完拿起礦燈,一溜風(fēng)就跑了。我連忙喊,去我家拿,我家里有好酒,在桌子下面的紙箱里!旭子“嗷”了一聲,他的聲音很大,山溝里響起了一串回聲,等回聲落下時,他人早已跑下山坡了。
月光下我看不見旭子,但能看見他手中的光束,那光束像一柄長劍.在夜色下疾馳著,揮舞著。旭子的奔跑速度真快,我添了幾塊柴火的工夫,他已經(jīng)跑到了溝底。我的目光隨著他奔跑的光束前進,內(nèi)心不由感慨,還是年輕好,他就像一匹健碩的小馬駒,在他的原野上盡情地馳騁著,無拘無束。
我看著旭子跑上大路,跑進村子,跑進巷道。一會兒工夫,我又看見一束更強的光亮了起來,那是他的摩托車。他一定把摩托車的油門轟到了最大,隔這么遠我都能聽見他摩托車“嗚嗚”的轟鳴聲。摩托車在夜色中疾馳著,光束穿刺著夜空。我看不見他的身影,但能想象到他狂飆的樣子,如果在白天,那揚起的塵土肯定極其壯觀。
一會兒工夫,摩托車呼嘯著上了山坡,又過了兩分鐘,摩托車在火堆旁剎住了。旭子笑盈盈翻身下車,叔,你這真是好酒,我長這么大還沒喝過這么好的酒,今晚可要好好享受一下。我看他從摩托車上拿下一個袋子,袋子里裝著兩瓶酒。我說你拿一瓶就夠了,拿兩瓶能喝完嗎?他笑著說,我今晚要掙著喝完,你來一趟不容易,我得占點兒你的便宜。我哈哈大笑起來,你把羊賣了到城里來,叔天天請你喝酒。旭子說,我就指望著羊給我掙媳婦哩,賣了干啥?
旭子又翻轉(zhuǎn)了幾下兔肉,撕下來一塊,嚼了一下,說好了,開吃。說完他又爬上閣樓搬來一張折疊桌,打開來放在火堆旁。旭子把兔肉從樹枝上取下來,抓住后腿從中間撕開,一半給我,一半放在桌上。兔肉冒著熱氣,散發(fā)著濃濃的香味。他又從袋子里拿出兩個二兩左右的玻璃杯,給杯子倒?jié)M酒。
先吃點兒,吃點兒再喝。旭子說著拿起兔肉吃了起來,他的吃相很猛,很虎。我又想起了白慧成。白慧成吃東西就很猛,從來不注意吃相,嘴巴“吧唧吧唧”的,很響,但看著很香。
我也拿起兔肉撕了一口,稍微有點兒干,嚼起來有點兒費勁,應(yīng)該是牙齒老化的緣故,但味道真的不錯。
旭子連著啃了幾口肉,然后端起酒杯,一杯給我,一杯端在手中,鄭重其事地跟我碰了一下,叔,我敬你,干了。說完仰頭一飲而盡。我睜大了眼睛,你這是喝酒?他笑著放下杯子,又倒?jié)M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都這么說嗎!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他看著我笑,叔,咱倆這是第一次喝酒,喝干了。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又端起來補了一口。酒的辣勁在嗓子眼充斥著,我連忙又撕了一口肉。我說,你年輕,你盡興,我隨量,我可不敢跟你硬碰。旭子說著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個,叔,都說這酒好,我咋感覺比二鍋頭還難喝?我笑著說,你個小傻瓜,肯定比二鍋頭好,要不咋叫國酒?旭子搖了搖頭,反正口感不好,不過我聽老板說過,好酒不上頭,第二天起來頭不疼。
兔肉在旭子嘴里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他抹了抹嘴說,味道還不錯,就是太少,要是有兩只,今晚就吃好了。我把手中的肉撕下來一塊遞給他,來給你,我吃不多。旭子擺擺手,你吃你吃,我就說說。我吃野兔的機會多著呢,你別客氣。說著又喝了一杯酒,開始往火堆上添柴。
火焰再次騰空而起。旭子又上了閣樓,下來時懷里抱著一箱煙花。我問他這是要干啥?他說趕野豬。旭子說,今晚的主要工作還沒干,趕野豬。我恍然大悟,他是要放煙花趕野豬。旭子說,為了趕野豬,我啥辦法都想到了。剛開始敲鑼,村里人說我大半夜擾民,罵我是瘋子。后來我想到了這個辦法,野豬怕光,一晚上放兩次煙花,暫時還有點兒作用。說著他點燃了煙花。煙花在夜空中呼嘯著,綻放著,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開出五顏六色的花團,壯觀極了。煙花熄滅后,旭子又端起酒杯,開始和我邊聊邊喝。
一瓶酒喝完,旭子又擰開了一瓶。我勸他少喝點兒,他說沒事,可我聽到他說話的語氣明顯重了。
旭子說,叔,你說村里人一個個都出去了,外面就真那么好嗎?我咋一點兒都不喜歡外面。我說廢話,外面不好人家擠破頭往外跑?他說反正我不喜歡外面,外面有啥好的,咱村的福寶不是在城里頭買樓房了嗎。他兒子住在樓房里啥都不干,兒媳婦帶娃上學(xué),他老婆掃馬路,他撿破爛。你說住進樓房撿破爛,那有啥意思。我說這就是時代,時代發(fā)展到這一步了,你得跟著時代走。
旭子忽然坐起身子,怎么跟時代走?照我說,農(nóng)民就應(yīng)該種地,要不然咋叫農(nóng)民?
旭子的話讓我迷糊了,農(nóng)民,啥叫農(nóng)民?現(xiàn)在好像還真分不清楚。
我岔開話題問旭子,對了,你抓野豬的事還沒說完呢,說說。
旭子仰起頭又喝了一杯,看著月亮發(fā)呆,然后慢悠悠地說,也沒啥好說的,運氣吧!那天野豬追我,我跳到了河對面,野豬來不及剎車,一頭陷進了淤泥里。說實話,要不是淤泥,我根本拿它沒辦法,說不定還要吃虧。我回過頭拿起長矛,對著它就這樣——他邊說邊用手比畫——“咔咔”猛戳。他牙齒咬得“咯咯”響,臉上露出可怕的表情。我又想起了白慧成。白慧成當(dāng)年給我講過他跟一個外地人打架的事情。說那個外地人塊頭比他大,力氣比他足,剛開始他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后來他一把攥住了外地人的褲襠,外地人一下子就慫了。他講到關(guān)鍵的時刻也是咬著牙,咧著嘴,我一把攥住他的“腰子”,就這樣——他右手呈鷹爪狀,然后猛一下握緊——那狗兒疼得“哇哇”直叫,再沒敢動彈。
旭子接著說,我戳瞎了它的眼睛,可它的皮太厚,我根本戳不死它。后來我回村找了一把八磅錘,照著它的腦門就一下——說著他又咬了一下牙齒——它就死翹翹了。旭子說得精彩,可我聽著毛骨悚然。雖然是野豬,但未免也太殘忍了。
旭子接著說,我就搞不懂了,以前野豬少,害怕滅絕,國家讓保護?,F(xiàn)在野豬都泛濫了,害得人沒法種莊稼,還叫保護動物。現(xiàn)在是野豬,以后要是狼來了該咋辦?還不把人全吃了?
我繼續(xù)沉默著,我覺得旭子說的也不無道理,如果真有狼,那村里就真不安全了。
5
旭子已經(jīng)喝得有點兒迷糊了。
我刨出火堆旁埋著的土豆,剛要吃,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我心里一抽搐,貓頭鷹的叫聲是很恐怖的。小時候老家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貓頭鷹叫,閻王到。說貓頭鷹是冥界的鳥,是閻王座前的信使,哪里要死人,先由貓頭鷹帶路。
旭子仰躺在椅子上,眼睛望著夜空。他忽然嘆了一口氣,叔,你跟我爸關(guān)系好嗎?我說好,我跟你爸是從小耍大的哥們兒,他比我大幾歲,我叫他哥。
那你給我說說我爸,他長啥樣?
你爸個頭沒你高,跟我差不多,他身體很結(jié)實,全身都是肌肉,力氣很大……他飯量大,一頓能吃三大碗,不過也很正常,飯量不好哪來那么大的力氣,他能扛動三百斤的東西。
我也能,老板那天卸車,別人一次一袋化肥,我一次三袋。
我說那可能是遺傳,你們家人力氣都大,聽老人說你太爺當(dāng)年就是個大力士。
我又說,不過你要注意,你爸年輕時跟你一樣,頭發(fā)很結(jié)實,可結(jié)婚后不到一年就禿頂了。
那我就不結(jié)婚。
我笑了一下,那跟結(jié)婚沒關(guān)系,那是遺傳,可能到年齡就開始脫發(fā)了。
那你說說,我爸是咋死的?是不是我媽害死的?
我猛地坐起身子,你聽誰說的?
我爺爺說的。
胡說,簡直是胡說八道。你爸是淹死的,當(dāng)時我在場,還有七八個人。你媽媽當(dāng)時給公司做飯,那晚她壓根就沒去江邊。
旭子不再說話了,我也沒說話。過了好久,我聽見他發(fā)出了“呼呼”的鼾聲。我叫了一聲,旭子,他沒應(yīng)聲。我又叫了一聲,他的呼嚕聲更響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一顆流星劃破天際,發(fā)出耀眼的光。借著流星的亮光,我看見一群野豬大搖大擺地朝這邊走來,領(lǐng)頭的野豬體形龐大,外露著獠牙,像一頭小象。我連忙喊,旭子——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