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尚一品頭發(fā)還沒有落雪，很黑，焗了油一樣的黑。還很硬，據(jù)說叫豬根頭發(fā)。額頭的皺紋不像現(xiàn)在那樣稠密，老黃牛拉著耕犁蹚過一樣，一道，一道，深得可以藏魚了。

那時的尚一品，三十歲出頭，正是一個男人意氣風發(fā)的年齡。

每日里，尚一品望著自己的小媳婦素琴，心中那是一個喜歡。他不光種田是一把好手，閑時喜歡看書也讓他聞名鄉(xiāng)里。

尚一品看書時，斂聲屏氣，氣定神閑，人在書中走，神往書中游。他讀書的時候，卻是經(jīng)不住素琴在一旁彎腰疊被的撩撥，目光挪過書本上螞蟻樣稠密的白紙黑字，不經(jīng)意間看到素琴鼓鼓囊囊翹著的臀部在眼前晃蕩，忍不住凡心大動，遂搭上一只粗手上去狠狠捏了一把，心中早已春心蕩漾。

素琴回身打落他的手，哂笑他，看你三心二意，裝個什么清高。尚一品扔了書本擁住素琴，喘著粗氣正意亂神迷，屋外卻傳來雜沓的一陣腳步聲。

尚一品整好衣衫端坐床頭，翻開書本，嘴里念念有詞。素琴亦整好衣衫，暗笑著去屋外迎接來人。

是村里的一些老人，大都花甲開外，有幾個已經(jīng)年近九十。

此時，屋外天空雪花紛飛，天地一片蒼茫。一株蠟梅在庭院角落綻放。尚一品的屋里燒了火盆，屋里屋外一天一地。素琴去院里棚下取了一些炭餅，放在火盆旁留作添火。

幾個老人魚貫進了一品的屋子。屋子里早有素琴搬好的凳子。凳子不夠，兩個老人坐在床沿上。

有個老人說，雪下得真大！

還有一個老人說，再不下，冬天就過去了。

還有個老人說，別扯淡，聽一品講評書才是正經(jīng)事。

幾個人就笑，牙齒間漏出的風趕上屋外的凜冽。

那年尚一品三十五六歲，高小水平。家里那只紅檀木箱里有藏書二百多冊。那是尚一品的寶貝。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尚一品熟讀三國精讀水滸熟知紅樓能暢聊西游。

尚一品嗜書如命。在尚莊，尚一品算是個人物，是個有點文化知識的人物。

尚一品平時說話結(jié)巴。有時跟人說話，別人搶了盤子說話，尚一品就不滿，就急于想表達自己的觀點，話到了嘴邊卻又一時半刻囫圇不完整，遂拍腚跺腳。再不然，嘴里啊啊幾聲，胳膊肘一揮，話說不出來卻有大將臨陣指揮千軍萬馬的姿態(tài)，別人就停下耐心聽他說。

實際上，又有幾個人能耐心聽他說話呢？扔下他都自顧散了。尚一品直白著兩眼，額上冷汗直冒，表情就有些落寞了。

尚一品講評書倒是不結(jié)巴，這是一奇事。尚一品家中的藏書多以評書為主，《楊家將》《瓦崗寨》《三國演義》《明英烈》《呼楊合兵》等。這些，有的是尚一品自己在舊書攤上買的，有的是轉(zhuǎn)自別人之手。到了他這里等于進了書庫。那些書的主人，知道書在尚一品那里，放心，也就不再提起。

尚一品端起書本，第一句話似乎亙古不變，上一回我們說到……

幾位老人中有人端起煙袋從煙包里挖出一眼煙葉摁實點燃，瞇縫著眼，吞云吐霧，神仙般滋潤快活。

不抽煙的，從袖口伸出手放在火盆上方，兩眼巴巴地望著尚一品。

素琴在外屋用爐子燒了一茶壺開水送進來。尚一品家里沒有茶具，有幾只搪瓷缸子，上面繪了工農(nóng)紅旗的那種，擺放在案板上，倒七分滿，里面丟進幾顆干牛蒡片，熱氣氤氳，香氣四溢。

尚一品在里屋跟一眾老人念評書，素琴在外屋納鞋底。有時抬頭看著外面飄飛的雪花。雪勢越來越大，大如席，如飄飛的白棉花。素琴癡癡地望著，望著墻角那株綻放的紅梅。

白雪皚皚，紅梅映紅。素琴想著心思。

來聽尚一品讀評書的幾位老人大都是老鰥夫。老伴早已走了，一人獨居。以前，那些老人喜歡集聚在一處朝陽的墻根下，揣著袖口，瞇著眼睛，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往往是說著說著就沒話說了。

后來，他們就轉(zhuǎn)戰(zhàn)到尚一品的家里聽他讀評書。尚一品比他們年輕，尚一品的媳婦素琴三十多歲模樣俊俏，一開始，他們怕去了討人家嫌棄。

是尚一品邀請他們?nèi)サ摹Ｓ幸惶焐幸黄方?jīng)過那處朝陽的墻角，看到幾個昏昏欲睡的老人，就想到了自己的老爹。尚一品的老爹是個老鰥夫，老了以后，沒人說話，很孤獨，很落寞，后來就死了。

尚一品說，大爺，你們聽評書嗎？那天，尚一品手里拿著一本書來到那處墻腳下，笑吟吟地問。

幾個老人耷拉著眼皮，沒吭聲。尚一品開始讀評書。

讀了半頁，幾位老人睜開眼睛坐正了，有一個還仄著耳朵。后來，幾位老人就離不開尚一品的評書了。尚一品每天不讀多，就讀一回。讀完，回家，該干自己的事干自己的事，從不拖泥帶水。

經(jīng)常，一回接近尾聲，來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幾個老人罵他，狗羔子，就讀這一回啊，吊我們的胃口。

再以后，幾個老人不再喊他一品，喊他一回，尚一回。

后來的一天，陰云密布，那些老人照舊聚在那處墻角，等尚一品。天空很快飄起了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土地上，蕩起一地的塵埃。幾位老人朝尚一品家的方向望去，沒有他的影子，就在老人們嘆口氣要散去的時候，尚一品出現(xiàn)了。

尚一品打著一把油紙傘，望著站在風雨中瑟瑟發(fā)抖等他的老人，忽然涕泗橫流。

他帶著那些老人來到了他的家中。找來凳子，沖上姜茶。那些老人中有個抽噎著開始抹眼淚，一抽一抽的，活脫脫一個孩子。

從那以后，那些老人就不再去那處墻角處，每天傍晚雷打不動來尚一品家集合。

說這話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情了。千禧年那年，那些老人中的一些老人再也不能去尚一品家里了。剩下的幾個，后來也漸漸沒法去了。

年齡大了，腿腳邁不動了。

尚一品落寞了好一陣子。在那后來的幾個月里，他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那些老人的音容笑貌。那些老人走了，就像當年他爹他娘的離去，讓他號啕大哭了一次。他是在素琴和孩子不在家，關(guān)上門，一個人坐在書箱前痛哭的。

哭過，他抹了把眼淚，翻起那本沒有讀完的評書，讀，上回書我們說到……

那些老人好像還圍在他的周圍，他忽然就暈了過去。醒來，看到素琴圍在他的身旁，滿眼都是焦慮。他就坐了起來，把那些評書鎖進了箱子。

后來的一天，村支書找到他，推薦他當生產(chǎn)隊隊長。村支書的老爹當時也是尚一品粉絲團中的一個，半年前剛走。

村支書是從他老爹口中了解到尚一品的能耐。村支書說，我爹沒走的時候就經(jīng)常跟我提起你，說你仁義。

尚一品汗顏，說，我就是個書呆子，沒啥用處。

村支書說，我爹是個老百姓，那些老人都是老百姓，老百姓都擁護你，你不干誰干呢！

尚一品望著村支書，就歪著頭想了想，點頭說，行，我干。

干了沒有半年，尚一品就不干了。不干的原因有二，第一個就是自從干生產(chǎn)隊長以后，尚一品的結(jié)巴更厲害了。到村委會匯報工作，面對村里大小干部，急得直拍腚也講不個囫圇話，丟面子不說，還惹來嘲弄。第二個就是，村里分給每個生產(chǎn)隊的義務活，比如，整理溝渠修補村路，各個生產(chǎn)隊隊長通知自己生產(chǎn)隊的百姓。尚一品每天一大早站在生產(chǎn)隊中間的那片樹棵子旁，把村里的精神傳達一下，要命的是他結(jié)巴得厲害，說的人不著急，聽的人跟著著急。

大家實在聽不下去了，就去找了村支書，支書，你趕快換人吧，他再干幾天，我也得成結(jié)巴了。你聽，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有些結(jié)巴了。要命啊，我早晨蹲在廁所里，聽著他喊話，一泡屎拉了半天硬是拉不出來。

村支書虎著臉，咋說話呢，人家尚一品就是有文化，當隊長不用有文化的用啥樣的？讓你們這些字都寫不成個的去干嗎？

說到底，尚一品還是退了生產(chǎn)隊長的位子。是他找到村支書堅決退的。

不干隊長的尚一品后來也沒有拾掇起喜歡讀評書的愛好，他竟然對占卜算卦看風水有了興趣。

他游逛集市，在街旁舊書攤上買了一些書籍回家研究?！栋苏麋R》《周易算經(jīng)》《風水之道》……買了一摞。起初他也看不懂，坐在家里捧著泛黃的書本研究，漸漸有了頭緒。又有一日，他特意坐中巴車去了徐州城，按照高人指點，在舊書市場得到一件寶貝，一只風水羅盤。

事情到了2010年，那時尚一品已經(jīng)五十五歲，他這幾年通過切身鉆研，開始在尚村周圍有了些名氣。有些人家修房建屋找到他。他看地形測兇吉，說得頭頭是道。那些人奉上煙酒或是票子，尚一品推辭一番也就笑納了。尚一品從那時起好上了煙酒。

再后來，有外地人慕名開著轎車來他家里請他，也有單位找到他。尚一品竟然熱衷進去了。名利雙收的活兒，他樂此不疲。

家里日子漸漸殷實，舊房子推倒翻蓋了樓房。媳婦素琴勸他，收斂一些，別讓人家說咱們迷信，雖然不算犯法，俺走在村里，眾人的眼光看著我，怎么感覺有些不尋常呢？

尚一品哼了一聲，不要理會他們，他們那是嫉妒?！吨芤住匪麄兌畣?？那可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精髓，怎么能是迷信呢？

尚一品從皮包里掏出一條大蘇，一沓紅票子，這些，是我干幾年生產(chǎn)隊長也掙不來的。

我跟尚一品是鄰居，他家距離我家不遠。后來我離家進城工作，有一次我回去在家門口碰到了他。尚一品拽著我，小高，你跟我過來，你看一下，你家這處院子，廁所的位置不能這樣放，東為首，西南為魂牽之地。你這廁所不能在西南，應在東北。廁所放在西南主房主事業(yè)不順，不吉??！

他說得我渾身緊張直冒虛汗。最近我還真有點諸事不順。我忙給他遞煙，口中嘖嘖，一品叔，該喊你風水大師了。

尚一品搖著頭，大師稱不上，這是我從書本上得到的，咱們得相信書本。

回城我跟妻子說了尚一品給我們老家看風水的事情。妻子說，尚一品真是精明，咱們老家院子的西南方就是他家的房子，廁所在那里，雖說跟他家還有些距離，他是有意的。

我頓時明白。這個尚一品，老謀深算。

尚一品先是喜歡讀評書，后來研究《周易算經(jīng)》《風水之道》，有了進賬的營生，小日子有風有水倒是愜意。有一件事卻讓他走在村里抬不起頭來。

他的一個兒子婚后多年沒有孩子，后來不得已抱養(yǎng)一個別人遺棄的女嬰，三四歲了，尚不能說話。一個閨女到了二十歲時忽然精神失常，走遍城鄉(xiāng)沒有看出病根。嫁了一戶人家不能生養(yǎng)，離了，又找了人家，后來又離了。反反復復嫁了多次終是越來越差，現(xiàn)在整日像一個游神似的不分晝夜?jié)M村轉(zhuǎn)悠，自顧自言自語，瘋瘋癲癲，成了尚一品的一塊心病。

2015年的秋后，我回老家見到尚一品。六十多歲的尚一品已經(jīng)蒼老得跟七十歲的老人沒兩樣，且一臉苦相，臉色好像比之前更黑了。

看到我，欲言又止，小高，其實當初我的想法就是，捧著我的評書讀下去，給村里的老人讀評書，一茬接著一茬讀，過著一種逍遙自在的日子?？珊髞?，他們都走了。再后來啊，家家戶戶有了電視機，有了廣播，有了唱戲機，想聽我讀評書的人都沒了。他有些黯然神傷。

他后來說的一句話讓我沉思了很久，他說，我也不明白，為什么社會發(fā)展得越來越好了，相信風水的人卻越來越多了。我也是趕鴨子上架，你想想我就囫圇吞棗看了幾本關(guān)于風水的書，他們就一傳十十傳百，來請我。好煙好酒相送，而且對我的話深信不疑。實際上，我打心里就沒相信過啥風水。人啊，其實自己才是自己的風水。哎，想想啊，這人呢，真是有意思！

尚一品七十歲的時候，終于決定金盆洗手了，再也不給人家看風水。這是他自己說的，風水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人生的有些事啊，就像聽評書，有了上回，等著下回，下回的故事，撲朔迷離，你猜的永遠不一定正確。

他尚一品應該活在人生的下回里。

不給人家看風水的尚一品，又開始召集村里的幾個老人聽評書。有幾個是他的發(fā)小。他們聚在一起，從唱戲機里聽評書。

時代發(fā)展得太快了，村里很多老人也像年輕人一樣，手捧了一部智能手機，刷抖音，看短視頻。有的自己也拍上一段，傳到網(wǎng)上去，落個樂呵。

不過，村莊里還是有一些老人癡迷評書的，就像尚一品，心心念念。

幾個老人圍坐在唱戲機前，一臉神往。當單田芳鏗鏘有力字正腔圓地講到《隋唐演義》第十五回秦叔寶歸家侍母那一章節(jié)時，有人發(fā)現(xiàn)，尚一品眼里竟然汪了一潭水，盈盈的，似要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