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水初學者（下）

汪朵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了三米板，這是她第一次上板練跳水動作。只見她站在板上晃晃悠悠、起起伏伏，像是被風吹低了頭的麥穗。

下午的常規(guī)訓練時間到了，男隊也陸陸續(xù)續(xù)進了場館，跳水館一下子熱鬧起來，水面不同區(qū)域都浮動著許許多多腦袋，水聲嘩嘩響。

汪朵的娃娃臉皺成一團。

盧教練鼓勵汪朵：“記住我說的動作要領，擺臂，腿用力，頭朝下！”

趙淼替汪朵捏了把汗。

林欣吐了吐舌頭：“換我上，我也怕。那么多人看著呢，跳不好可就丟死人了。”

陳泓幽幽地道：“三米板而已，輕輕一推不就下去了，老盧可真是心軟?！?/p>

最終，汪朵還是沒能完成人生的第一跳，她捏著小拳頭，耷拉著腦袋，沿著三米板走了回去。

盧教練安慰地拍拍她肩膀。

陳泓皺著眉，推了推眼鏡：“知道跳水這項運動是怎么來的嗎？”

趙淼和林欣都被問住了。

陳泓雙手抱在胸前：“有一種說法，在航海時代的海戰(zhàn)中，水手們就得從帆船桅桿上往下跳，翻騰轉體是為了看清楚周圍的情況，水花小是為了不被敵人發(fā)現(xiàn)。看到?jīng)]，汪朵這樣的情況，在戰(zhàn)場上，那就是逃兵！

“我是絕對不允許我的隊員走回頭路的。上了跳板或跳臺，就像戰(zhàn)士上了戰(zhàn)場，只有向前，誰想逃跑我給誰踢下去。都別看了，我們400米繼續(xù)！”

趙淼腦海中浮現(xiàn)出蒼茫的大海、恢宏的戰(zhàn)艦，高高的桅桿上一名跳水的水兵……很傳奇，很熱血。她默默拉下泳鏡。

陳泓踩住十厘米高的移動踏板，給兩個女孩輪流規(guī)范入水姿勢。

趙淼忍不住問：“陳教，你第一次跳水的時候，怕嗎？”

陳泓的手頓了頓。她七歲就進了業(yè)余跳水學校，和郭蘭同一天入門。第一次入水的時候，她和郭蘭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簡直慘不忍睹。

可她說出來的話卻是另一番光景：“我會怕？我第一跳是五米臺，眼皮都沒眨一下?！?/p>

林欣一臉崇拜：“陳教，我聽說你以前的教練，帶出過七八個世界冠軍??？”

陳泓不說話了，直接吹哨子。

哨聲就是命令，兩個姑娘條件反射似的往水里扎，留下林欣的問題被湮沒在翻滾的水花里。

此后的一個多星期，除了文化課，陳泓幾乎都陪著趙淼和林欣訓練。第二周開始，每天早上五點還增加了晨跑。

林欣常常感嘆，陳教恨不得一天有48個小時才夠用。

不過，時間再緊，陳泓也從不占用她們文化課的時間。有一回，兩個姑娘想放棄一節(jié)閱讀指導課去練體能，她還小小地發(fā)了一次脾氣。

陳泓很生氣：“你們是專業(yè)運動員，但也是九年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你們的人生還很長，除了運動，還有很多別的事需要做，這都需要課本上的知識。腹有詩書氣自華，我不希望我們省隊出來的孩子，被人說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

趙淼和林欣其實似懂非懂，但從此再也沒敢缺過一節(jié)文化課。

接下來的訓練中，趙淼第一次知道，原來跳水不光是在水里練的。

省隊有一個專門的陸上跳水館，占地面積比跳水館還大些，里面用一塊彈網(wǎng)拼一塊海綿池，分出大大小小十幾個區(qū)域，堆著五顏六色的軟墊。如果不是時不時有人彈得老高，在空中旋轉翻騰，趙淼會以為進了某個大型兒童蹦床樂園。

陸上館里有很多輔助訓練設施，造型不起眼，練起來才知道有多累。比如，有一座一人多高的梅花樁，陳泓要求趙淼和林欣像猴子一樣掛在樁上，雙腿并攏，靠腹部力量用腳尖碰頭，一組二十個，練核心力量。

還有專門用來拉筋的一套設備，趙淼把兩只胳膊搭上去，人就被拉直了，陳泓抬起她的腿往頭上壓，數(shù)二十個數(shù)，才能下來。

訓練量是真的大，但細想想，這些都是些最基礎的項目，連跳水的門兒都沒摸到。

其他教練都已經(jīng)開始了系統(tǒng)的跳水教學，彈網(wǎng)訓練、陸臺訓練、水上保護帶訓練、看目標動作訓練，趙淼和林欣當真眼饞。

晚上睡前的“臥談會”，林欣一邊玩手機一邊抱怨：“淼淼，你說陳教到底行不行??？要說她不用心吧，她每天到得比咱倆早，走得比咱倆晚，可是這么多天都是基礎訓練，我都不敢跟人說我是跳水隊的，我壓根兒不會跳水！”

趙淼平時不善于表達，只有跟林欣才能說說心里話：“會不會是陳教有自己的想法？我可比你更著急，你好歹家里條件不錯，我要是成績不好，往后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p>

林欣探出半個腦袋看下鋪：“別那么悲觀，你練得那么苦，一分耕耘總會有一分收獲的。要不，咱們向上面反映反映，調到盧教練那兒去？”

趙淼一怔：“陳教手上就我們兩個學員，我倆一走，她不就成光桿司令了？”

林欣把床拍得“啪啪”響，義正辭嚴：“你還擔心她呢？她都當教練了，以后多的是學員，可是運動員的黃金時間就那么幾年，我倆可耽誤不起！得，明天我就去打聽打聽，你放心，我要是能走，肯定帶著你一起！”

趙淼心里一陣感動，覺得林欣要是生在古代，肯定是個到處劫富濟貧、打抱不平的女俠。那陳教呢？趙淼腦海里浮現(xiàn)出電視劇里舉著拂塵的滅絕師太，忍不住笑了出來。

此后的幾天，除了林欣神神秘秘地打了幾次電話，其他一切訓練照常，只是每天的晨跑又加了量。

夏天天亮得早，每天在跑道上看日出，是趙淼從前沒有過的體驗。星星和太陽，一起掛在藍灰色的天上，卻毫無違和感。風吹在臉上，像最柔軟的絲絨。

但，一切美好只屬于前兩圈。第三圈開始，疲憊就像抽芽的藤蔓，從雙腳開始，瘋狂地向上生長。趙淼大口呼吸，覺得風里像是有暗器，吹進嗓子眼里，干干地疼。

林欣也是大汗淋漓，汗水流進眼睛里，比哭還難受。

陳泓在跑道邊伸胳膊伸腿地拉筋，看兩個姑娘靠近了，立刻拍著巴掌督促：“快快快，提起精神！擺臂，注意腳步節(jié)奏！”

林欣哀號：“陳教，第八圈了，還要跑嗎？”

陳泓看看時間：“跑完十圈，剛好吃飯！”

趙淼覺得一陣難受，停下腳步，雙手撐住膝蓋，彎腰喘氣。

陳泓從小練體育，見多了女孩子們裝病偷懶，根本沒當一回事。省隊選人前有嚴格的體檢和體能測試，這幫小姑娘身體素質一個比一個好，除非運動損傷，別的出不了什么大事。

陳泓沒戴眼鏡，貓一樣瞇起眼睛，聲音陡然高了八度：“跑不動？跑不動也得跑！再偷懶，就給我加圈兒！”

趙淼一陣心虛，對自己的身體狀況隱隱地擔憂。她低下頭不敢看陳泓：“我不跑了！”

陳泓是個急性子，沒發(fā)現(xiàn)趙淼的不對勁，在原地來來回回踱步，大發(fā)脾氣：“奏國歌的時候，都想上領獎臺，這才跑幾圈就要放棄了？你以為金牌都是天上掉下來，精準砸在你們腦袋上的？”

跳水隊用的是體校的操場，五點多已經(jīng)有不少晨練的身影。

陳泓深深吸口氣，按下心頭的無名火，指著晨光中的影子們給趙淼上課：“看到?jīng)]，那個小男孩，體操隊的，七歲半，每天早晨跑十圈；剃寸頭那個小姐姐，奧運會舉重冠軍，拿了多少牌子也沒放下訓練；那個老大爺——老大爺不知道是什么項目退休的，人家得有六七十了，都比你能跑！”

趙淼又咳嗽了一陣，喘著氣想要解釋：“我們以前訓練，都是三五圈就休息一會兒再跑……”

陳泓打斷她：“以前是以前！進了省隊，就要按省隊的標準來！前兩天你們自學游泳的勁兒呢？就這三分鐘熱度，還想搞體育嗎？”

趙淼彎著腰，咳一會兒喘一會兒，一口氣趕著一口氣。

林欣小跑著去場地邊找來保溫杯給她喂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陳泓這才覺出不對勁。按理說，趙淼這姑娘不是怕吃苦的，不至于這樣。

林欣急了：“陳教，她真不能跑了！”

陳泓忽然反應過來，咬咬嘴唇，在趙淼面前半蹲下來，對林欣說：“扶她上來，我背她去醫(yī)務室！”

趙淼拼命搖頭：“不用！”

林欣也著急，一跺腳，拉住趙淼就往陳泓身上架，三個人你推我搡亂作一團地奔向醫(yī)務室。趙淼趴在陳泓的背上，覺得像是乘上一葉風雨里飄搖的扁舟，但無論風雨多大，這小舟都不會傾覆。

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咳嗽，冰天雪地里，媽媽背著自己去醫(yī)院打點滴。那天的風真冷，可媽媽的后背還是被汗水浸透了。

值夜班的劉大夫打著哈欠正準備下班，被風風火火沖進來的三人組嚇了一跳，陳泓小心地把趙淼扶上診療用的小床：“老劉，她好像哮喘犯了，趕緊給處理一下！”

趙淼睜大眼睛看著陳泓。陳泓當然明白小姑娘的心思：“你這癥狀不是哮喘，還能是啥？”

林欣支支吾吾地解釋：“陳教，趙淼她不是故意隱瞞的。她平時很少，很少發(fā)作……”

劉大夫戴上聽診器給趙淼聽了聽心肺：“做個霧化，吸點沙丁胺醇就好了，不算很嚴重。剛來湖城吧？估計是訓練量大，水土不服，抵抗力下降引發(fā)的。老陳，你這剛當上教練，可得悠著點?！?/p>

趙淼喘得好了些：“不，不做霧化……”

劉大夫瞪她一眼：“有病就要治。哮喘雖然不是什么大問題，不當一回事也是會有生命危險的！”

趙淼爬起來就要下床，一臉視死如歸。

陳泓又急又氣：“你這傻丫頭，這時候犯什么犟！老劉，給她上機器！”

趙淼又一陣劇烈的咳嗽，好不容易抬起頭來，紅著眼圈兒說：“我不想花錢！”

這下劉大夫和陳泓都怔住了，林欣頭疼地按住太陽穴。

半晌，陳泓才開口，聲音溫柔了許多：“傻丫頭，隊里的常規(guī)醫(yī)療都是有醫(yī)保的，不用你自己掏錢。這事兒得向隊里匯報，不過你放心，我向你保證，這不會影響你的訓練?！?/p>

霧化器“咝咝”的氣流聲似乎有讓人平復心情的作用。趙淼半躺在診療床上，覺得助眠音樂里的那些海浪聲、鳥鳴聲，都不如這聲音令人放松。

陳泓又把林欣拉到了外面詢問：“趙淼什么情況？你們一起從?？h來的，別跟我說你不知道?！?/p>

林欣直撓頭，拗不過陳泓，苦著臉交代：“我以前見她發(fā)過兩次哮喘，不過好像沒那么嚴重，咱們體檢也不查這一項。這次填省隊的報名表，她怕選不上，就沒具體說明情況，這事兒一直在她心里壓著呢?！?/p>

說得和陳泓想得倒是差不多。她又狀似無意地問：“趙淼父母做什么的？”

林欣很了解情況：“趙淼家開了個很小的水果店，夏天還賣冰棒和汽水，我經(jīng)常去玩兒。她爸爸挑的西瓜，嘖嘖，那可真是又大又甜……”

陳泓清了清嗓子：“跑題了！”

林欣這才“哦”了一聲：“淼淼家里條件一般，靠水果店撐著，本來嘛，如果淼淼考上省隊，她媽媽就準備另找份工作，可去年阿姨出了車禍，身子一直沒大好，靠藥養(yǎng)著，別說賺錢了，又是一筆開銷。淼淼壓力大，平時可省了，所以，所以……”

“所以有病都不治？”陳泓也不知道是在生誰的氣，“這是拿自己的運動生涯開玩笑！”

趙淼從小就有哮喘的毛病，父母最初送她練體育，也是希望能增強體質。趙淼年紀小，覺得這是天大的事兒，但其實運動員患有哮喘的例子不少。

意外發(fā)病之后，趙淼很是緊張了幾天，生怕突然被通知處分，甚至抹了幾回眼淚，可擔心的事卻一直沒有發(fā)生。倒是劉大夫，專門喊她去了一趟醫(yī)務室，開了一堆哮喘用的常備藥，還有幾罐運動員可用的蛋白粉。

趙淼一再推讓，劉大夫只說：“這是隊里的福利?！?/p>

趙淼只好收下，心想省隊還真是來對了，居然有這么好的福利。

訓練的間隙，林欣開導趙淼：“瞧你苦大仇深的樣子！說了多少遍讓你別擔心，本來就不是什么大事兒，陳教也答應了，不會影響你訓練的?！?/p>

趙淼灌了幾口礦泉水：“她那么兇巴巴的，誰知道怎么想的?！毙睦飬s是很感激的，也終于明白陳泓是護著自己的。

陳泓沒有因為趙淼的病減少訓練量，也沒有正式教她們跳水，倒是常常說些著名運動員的故事。游泳的傅園慧從小哮喘，踢足球的梅西有侏儒癥，打籃球的姚明從小左耳就基本聽不見……陳泓說起來繪聲繪色，好幾次，巡視場館的大爺都停下腳步，聽她掰扯兩句。

林欣聽心靈雞湯聽得耳朵都快起了繭子，對陳泓說：“陳教，您可真是被跳水耽誤的勵志大師?！?/p>

趙淼明白陳泓這是寬慰自己，一句“謝謝”已經(jīng)到了嘴邊，卻又順著喉嚨吞回了肚子，在五臟六腑打著轉兒，始終說不出口。

媽媽說過，沒有人是“應該”對你好的，所以，遇到好人，一定要懂得感恩。趙淼承了陳泓的情，終于在心里完完全全接受了這位嚴格的大姐姐。

這天早上五點，兩個人準時來到操場，換上運動服開始熱身，卻發(fā)現(xiàn)陳泓有些不對勁。她冷著張臉，時刻不離身的筆記本也沒捏在手上。

趙淼和林欣惴惴不安地小跑出去，趙淼邊跑邊問：“是你得罪陳教了嗎，還是我做錯什么了？你看她今天，像是吞了原子彈。”

林欣也是一頭霧水：“不應該??？我倆最近表現(xiàn)多好啊，體能也明顯上來了?！?/p>

趙淼疑惑：“那能是什么事兒呢？”

跑過第一個彎道，趙淼回頭張望，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熹微的晨光中，跳水隊的湖藍色隊服格外扎眼。陳泓筆直地站在跑道邊，硬生生把自己站成了一桿標槍。平時她們跑步，陳泓也會活動活動做做拉伸，或是跟其他的教練、運動員們寒暄兩句，很少見她這樣沉默寡言?？磥恚钦嫔鷼饬?。

兩個人不敢怠慢，老老實實跑完十圈，筋疲力盡地向陳泓報到。

初升的陽光照在陳泓臉上，眼鏡片反射出的光線卻冰涼。她給兩個人遞了水，才終于開口：“聽說你們向隊里反映，想換教練？”

趙淼和林欣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林欣打完電話吐槽后，就把這事兒給忘了，誰想到給自己在這兒埋了雷，只能支支吾吾地解釋：“怎、怎么會呢？陳教……”

陳泓習慣性地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看著林欣：“我知道你爸爸媽媽都是搞跳水的，懂得多，他們也贊成你換教練？”

不等林欣回答，又看向趙淼：“你呢，也是一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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