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軍
外公身世浮沉,據(jù)太婆(外曾祖母)說,外公五歲那年,日本兵殘忍地殺害了太公(外曾祖父),在那段艱難的歲月里,她一個人含辛茹苦將外公和叔外公拉扯大。
外公小時候幫著地主家種地,放牛、放羊,骨頭硬一點了,就扛起鋤頭下地了。這樣的命運,讓他沒有機會進過一天學堂。在我的印象中,家里糧油證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就是外公的名字。
外公總是穿著一套黑色的衣服,舊,但整潔,外公說,黑色也是土地的顏色,穿這樣的衣服下地干活心里得勁。村里人陸陸續(xù)續(xù)進城打工,撂荒讓原本應該豐收的土地雜草叢生,外公為此嘆息不已,他找到熟悉的撂荒者,懇請他們把土地交給他來種。很多人恨不得早日脫離土地的束縛,就這樣,外公家里的田地從五畝變成了八畝,又從八畝變成了十二畝。
外公在我的眼里就是魯迅筆下的“孺子牛”,生活的重擔壓在肩頭,即使舉步維艱,也從不叫一聲苦,說一聲累。從小學開始,我每年暑假都會到外公家里小住,讀師范的阿姨輔導我的作業(yè)。午飯后,阿姨叮囑我午睡,這樣的午睡時光往往持續(xù)到太陽下山,這并不是我貪睡,而是午飯過后,外公要帶著大家一起下地干活,我被安全地“鎖”在家里,直到“日落而息”的外公回來“解救”。這時余暉灑滿院落,什么都是金燦燦的,那把磨得發(fā)光的鋤頭也散發(fā)著金光,很是奪目。我不解,外公笑著說:“鋤頭是地里刨金的,久而久之,它也成金了?!蔽疑钚挪灰?。
外公的話很快應驗,老房子旁邊的空地上立起了新房。夜幕降臨,新買的黑白電視機成了聚攏鄉(xiāng)鄰們的吸鐵石,大伙兒坐在走廊上看著《射雕英雄傳》,拐角處,立著幾把外公新制成的鋤頭,上面鄭重地扎著紅繩,很像即將出征的戰(zhàn)士。
若是沒鄉(xiāng)親打擾的夜晚,外公會從屋里搬出一張竹床,我可以舒服地坐在上面吃香瓜,他一邊給我搖著蒲扇,一邊講《岳飛傳》或《花木蘭》,還說些鄉(xiāng)間稀奇古怪的民間傳說。阿姨說,你外公是十里八鄉(xiāng)的故事大王,舅舅則說自己從沒有過這樣的待遇,舅舅說這話時,眼神里充滿嫉妒。我聽母親說,舅舅因為不愛讀書,被外公狠心地綁在門前的大樹上,上了“鞭刑”。對比舅舅的遭遇,我算是體會到了外公別樣的“鐵漢柔情”。
我從小體弱,每次身體不舒服,或小小的受傷,都會想到外公,我曾想,倘若他身體不舒服了、手割了、腳扭了,會不會在家休息?會不會枕著鋤頭睡大覺?答案是不會。有一次老人家腰疾發(fā)作,躺在床上無法動彈,天色近晚,他貼上膏藥,佝僂著身體,拎著他的寶貝鋤頭去田里巡視。晚上被外婆一頓數(shù)落,外公微笑且平靜地說:“一天沒下地,心里不踏實,這腰疼啊還能將就著困覺(睡覺),如果再不下地,那就只能睜眼到雞叫啦!”
母親對我說:“你的外公沒有一天離開過土地,即使病重,依然每天帶著鋤頭下地,最后一次下地,走到半道,實在沒氣力了,無奈地拖著鋤頭一步三回頭?!闭f完,母親淚眼婆娑。
我曾經(jīng)陪著外公一起下地,他的形象刻在了我的心里:彎腰,弓背,垂首,頭上還頂著草帽,使人無法看清他的面容,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的鋤頭上。他徐徐揮動著鋤頭,一心一意地在大地上描繪自己的生活。不知是風的輕拂帶動了他的動作,抑或滿園果蔬隨著他的鋤頭的律動一起舞蹈,反正他早已與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神態(tài)。
外公是個硬漢。年幼時,一天不下地,惡毒的地主不答應;長大后,一天不下地,要強的自己不答應。我突然想起父親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他說:“你的外公如果識字,一定是個方圓百里響當當?shù)娜宋??!边@話,我信。
如今,外公已化作天上的星辰,鋤頭也完成了它的使命。是什么樣的使命呢?是一把鋤頭一年四季翻遍十二畝田地,是一把鋤頭撐起了我們所有人的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