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桂昌

許多人會有作詩的體驗，在心血來潮的時候。但那抒懷大多是豪言壯語，間或也有打油詩。有人說，“哼唷”就是詩，總覺得這未免有些太隨意太過于寬泛了?！白钍悄且坏皖^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边@詩句一下子就使我記住了徐志摩，也記住了他在康橋上“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的灑脫與浪漫。用極其簡潔的文字，把一個令人心儀的楚楚動人、含情脈脈的嬌柔女郎描寫得淋漓盡致，呼之欲出，這就是詩的魅力所在。

詩是人類語言與智慧的結(jié)晶，是抒發(fā)作者思想情感至高精神層面的藝術(shù)形式。郭西元的詩是寫在畫上的?！笆闲拗裰獎殴?jié)，清風明月助題詩?！痹婎}在了畫上，畫融進了詩中。作為中國文人畫著名畫家，郭西元集詩、書、畫、印“四絕”為一體是業(yè)界所公認的。品讀西元的畫，仿佛感悟到一種飄逸靈動詩意之美的意境和用心于無筆墨處的高雅。在畫面偏右下方，低低地拖出兩筆潤潤的濡墨，似兩塊露出水面的岸。在中間連一小木橋的左上方，似不經(jīng)意間地隨筆拉出了兩片水紋。而在畫面的左上方，逸筆草草，錯落而簡約地勾勒出三兩帆影。整張畫大面積地布白，所畫部分仿佛是紙面的點綴或邊飾。兩行題跋從右上角起筆，洋洋灑灑壓在了畫面上。這就是郭西元題為《江畔》的畫作?！敖险l遺太古橋，雪帆片片去路遙。一從達摩歸去后，彼岸風光影迢迢?！焙棋⒖諘?，仿佛一片了無邊際的水域通向了空靈的遙遠……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從南藝畢業(yè)分配至鎮(zhèn)江，在一家百貨商店勞動鍛煉，算是“接受再教育”。打烊后，空蕩蕩的店面及連通的庫房就我一人值宿。是夜狂風大作，暴雨驟至，窗外的行道樹在肆虐的風雨中瘋狂搖曳，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襲上心頭！“夜暗不見綠，風急雨驟。往事如潮眼前浮。未見先傷離別早，對紙無語?！边@段話開啟了我和西元書信中寫詩學詩的互動與交流。翌年，西元畢業(yè)分配至南京長江大橋，他的勞動鍛煉是爬大橋工字梁以對橋體實施養(yǎng)護。他曾把我?guī)У浇?，讓我看他沿橋墩的預埋鐵件手腳并用地登攀上去，再沿工字梁的凹槽徒手攀爬，翻過鋼梁“米”字結(jié)點，又沿另一工字梁做“之”字形繼續(xù)攀登……我仰面朝天，看著高空中鋼梁上成為一個小點的人影，那心便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爾后，這情景倒也激起了那個年代特有的豪情：“頭頂千里風云，腳踏萬頃激浪。我們大橋工人，日夜奮戰(zhàn)在揚子江上?！苯酉聛淼奈淖滞蝗痪陀辛它c意思，“我們熟悉大橋每一顆鉚釘，我們認識大橋每一根鋼梁?！蔽髟獙⒋诵鸥迨救?，竟得到了有識之士的認可。于是他就在此基礎(chǔ)上將之改寫為長詩《橋工號子》，以我們合作的名義連同他的另一詩作發(fā)表在詩集《天塹飛虹》上。

“此地知有高隱在，我欲移家傍水西。”西元在擔任大橋接待處處長后，曾與多位詩人結(jié)識、交流，使其在詩的思想內(nèi)涵、意蘊、語言藝術(shù)諸方面有了更深層次的感悟。我也在與他的頻繁交往中受益匪淺?！笆掌鹆藫衾说臋?，落下了鼓風的帆?！笔俏髟谌ミ^南京總統(tǒng)府西花園后，對我背誦的刻在太平天國石舫上的沙白的詩?！皺┍緛硎菗衾说?，帆是鼓風的呀！”他感嘆地說。接下來是“留戀池上的漣漪，水底寧靜的藍天”，他說這兩句詩雖然美，可大船已不再乘風破浪，而貪戀享受那分靜謐?！皬娘L雨中駛過來的船，在這兒擱了淺?！敝链耍娙藢μ教靽〉哪欠N遺憾，那種痛心疾首的惋惜，那種無可奈何后的憤懣之情，深深地感染著我們。這是一首長詩，西元當年竟也全篇背誦下來，我根據(jù)他的背誦來記憶，直到結(jié)尾“繡幕珠簾把長天遮斷”。我讀過西元推薦的沙白詩集《杏花、春雨、江南》，領(lǐng)略過“要找人，稻花深處，一步步，踏停蛙鼔”的美妙詩意。交流中還有李瑛的《棗林村集》以及流沙河、李小雨、王遼生等人的詩作。

我開始嘗試著寫點小詩，也陸續(xù)發(fā)表了幾首。如《金山印象》：

踏進奶奶，葫蘆架下的故事，

童年的夢，幻化為一個綠的真實。

拾級而上，攜縷縷長風；

青藤攀援，托片片希翼。

常想起，月色染就的朦朧畫面，

風鈴叮咚，流進漫漫星空里；

常想起，大江浪花中一首櫓歌，

擦過塔影，印在游人心坎里……

當年鎮(zhèn)江有一個八九人的詩的沙龍，以民俗文化專家康新民老師為首，只是要大家都寫兒童詩。這個群體定期活動，相互交流，大家相處融洽，曾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兒童詩專集《朝霞滿天地》。其間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兒童詩集《一代更比一代強》，該書收錄了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優(yōu)秀兒童詩歌100首。我的一首《夏夜》入錄其中，為我們這個群體爭了一點面子。我的另一首兒童詩《野營曲》由汪秋逸先生譜曲，為小詩增添了音樂的翅膀。然而我漸漸明白，在兒童詩這個領(lǐng)域內(nèi)，我是很難有什么建樹的——恰似無源之水，我們早已沒了那分童心。

西元寫詩從開始就置根于傳統(tǒng)的文脈之中，傍著畫題詩，在實踐中得以升華。他在陳大羽老師的悉心指導下學畫，謹記劉海粟老院長教誨，在傳統(tǒng)筆墨上下功夫。其后，他又得到了亞明、魏紫熙、錢松嵒、林散之、武中奇、費新我等著名書畫家的啟迪與熏陶。他在詩、書、畫、印上做足了功課，為以后的文人畫之路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西元博學，他的題詩總是有那種古哲的意韻，與畫面貼切而相得益彰?！邦}《送客圖》：等閑寫出送客圖，送與不送兩躊躇。送客爭如客送好，身后云山有還無?！痹姰嬒嗳冢層^者隨感悟漸入佳境。

2011年我回到心儀的家鄉(xiāng)，閑居的日子舒緩而恬靜。原野上那種特有的兒時就熟悉的氣息讓我有一種找到歸屬感的依戀。我創(chuàng)作了一首寫家鄉(xiāng)的小詩《小路》：

徜徉在家鄉(xiāng)的小路，

被小風一再追逐。

暮色一片片落下，

擋不住春的腳步。

遠離燈紅酒綠的喧囂，

叩問那離離小草的稀疏。

可曾留下豬崽花瓣式蹄印？

小推車吱呀滾動的轱轆。

可曾見鞭梢兒掄圓的唿哨？

父親那袒露胸口的汗珠。

祖祖輩輩的故事呦，

無聲地遺留在這片沃土。

網(wǎng)狀的枯葉，牽動我落葉歸根的幽夢，

夢醒時分，悵然不知歸處。

隨后在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我在濰河邊沿綠草茵茵的小路散步時，突然收到西元發(fā)來的一條微信，頓時心的顫抖導致我渾身戰(zhàn)栗！半個月前，西元在游泳時摔倒傷及頭部，致顱內(nèi)出血，做開顱手術(shù)后回家靜養(yǎng)。這消息把我嚇壞了！戰(zhàn)栗與傷感使我想起嚴冬推老伴沿河邊走時的寒意。

“背側(cè)吹徹透骨風，烏雀乍飛不耐冬。獨酌無心邀朗月，酒灑天邊含淚星?！睌?shù)日后，西元經(jīng)醫(yī)院檢查，病情有所好轉(zhuǎn)，腦部積液部分吸收，他心情愉悅，信心倍增?！安蝗屉x去筆未老，我歸來后畫常新?！薄吧进B立窗久，窺我歸后書?！蔽一貜退麘?yīng)景短句，希望他休養(yǎng)中靜靜感悟家鄉(xiāng)的趣味，“泡菠蘿方葉裹粽，抖梅蕊凍雪烹茶” 。月余，奇跡發(fā)生，積液完全吸收，基本痊愈！西元心情大好。“誰辟出金銀福地，我繪就大好河山！”記得那天得此喜訊，我正佇立窗前，“遠眺城外，小園含雨臥綠野；近臨窗前，稚鷗戲水入畫屏” 。西元即復：“遠眺城外，不見孔明諸葛閣；近臨窗前，卻有劉墉板粟園?！?/p>

西元的聰敏還在于成詩的押韻和上下句對仗的工整。這在詩詞沿用于楹聯(lián)中尤為明顯。他為西藏象頭寺、南極長城站等處書寫的楹聯(lián)書法，或刻制為扁額，或以書法陳列，都經(jīng)得住世人賞鑒和時間的考驗。他為泰山后“玉泉寺”的題詩：“岱岳風清，客去伏泉聽玉韻；禪房月朗，僧來抱影悟金經(jīng)。”意境清幽而禪意雋永。去年歲末，西元潛心于詩詞的格律、韻律，認真對此進行了一番深入探討與研究。他的詩詞也仿佛進入了一個更為明晰、清新高雅的境界?！傲w煞幽人數(shù)暮鴉，湖上荷開疏?！薄昂１桃擅裕角嗄?，孤影池塘?！彼_始用《山花子》《浣溪沙》《憶江南》《卜算子》《折桂令》等多種詞牌填詞作詩，以抒胸臆。春節(jié)前他去南極旅游，寫下了十余首詩詞小令，干凈明快，亦不乏幽默詼諧，從中可以感悟到他濃濃的愛國情懷以及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皝児藕饽サZ在”，“銀裝包裹素蓬萊” 。對極地的生命則表現(xiàn)出他深深的憐惜與關(guān)愛，看企鵝，“蹣跚行走酷如人” ，“它也仰頭頻看我，疑猜人自哪邊來”?！短窖┍犯菍懙妹钊M生，讓人拍案叫絕?！皝砟蠘O，雪豹臥冰涯。不管來人唯喜睡，蠕腰撓癢雪粘花。睜眼日西斜。”在游覽伊瓜蘇瀑布時，“虹歸晚，瀑濺前”，一只小蝴蝶歷盡水霧蒸騰的兇險，落到了西元的手上，久久不去，翅翼一張一合，楚楚動人，讓他激動不已。西元是性情中人，這正是一個詩人所應(yīng)具備的潛質(zhì)。

西元希望我也盡快掌握詩的格律、韻律知識，并給我寄了學習資料。“而今寫詩僧廬下，鬢已星星也?！辈痪们?，西元牽頭約了幾個校友組成了一個小群，談詩論畫，隨意交流。這使我想起了我的一首小詩中的句子，“攜半個世紀的酸甜苦辣，凝重新聚首的一往情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