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撲

一

兒子曾跟我說：“爸，你真行！ 我用了十幾年來適應你給我取的這個名字。 ”

是的， 兒子口中的 “你的這個名字”，正是我給他取的“韓不動”。

這個名字是從哪里來的？ 從傳統(tǒng)來的。

我們家取名字有個傳統(tǒng)：上一輩兒倆字名，下一輩兒仨字名，比如我爸叫韓慶豐，我叫韓強，所以我兒子就得用仨字名。

之前給我取名的時候，我爸媽初次操盤，毫無主張。 我爸決定發(fā)動群眾，廣泛征求意見，除了家庭成員、親朋好友，甚至街坊鄰居、單位同事、胡同口大爺都給出了方案。 各種名字我爸記了好幾頁稿紙，回來開了個家庭會議。

叫韓冰吧，這名字多有詩意；叫韓開，紀念是剖腹產(chǎn)的；叫韓大偉；叫韓建國；叫韓庚……

但是， 會上意見沒有達成一致，因為其中沒有一個名字是他們真正相中的！ 這就尷尬了。

會開不下去了，頭腦風暴也刮不起來了。 關鍵時刻我媽一錘定音：就叫韓強吧，簡單響亮好記，還不容易重名。

大家馬上附和，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那幾頁稿紙很快就不知道哪去了。

后來，我在興趣班邂逅了一個又黑又胖的女生叫韓強。 我倆當時面面相覷，各自低下了頭，誰也沒吱聲。 再后來碰見更可氣、更尷尬的事：初中一個同學叫韓克強， 高中一個同學叫韓勝強。剛有互聯(lián)網(wǎng)時，我發(fā)現(xiàn)在網(wǎng)上有個叫韓強的山東小伙賣化肥……后來寫文章取筆名，我處心積慮用了一個絕對不會跟別人一樣的名字。

不久，我結(jié)婚生子，兒子出生前夜，輪到我給孩子取名了。

臨危不能亂，我翻遍《辭?！贰端臅褰?jīng)》《資治通鑒》《世界名人辭典》和《吉尼斯世界紀錄》，最后看到《孫子兵法·軍爭》里的一句話：“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好多人都從這句話里取過名字，人氣都快趕上那句“春江潮水連海平”了。 小時候我背的《西江月·井岡山》里也有一句著名的“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我覺得這詞句里深諳兵法要義。 于是我決定孩子的名字叫“韓不動”。

多少有點兒出乎我意料的是，家里人非常支持，上戶口也出奇順利，沒人質(zhì)疑過這個名字。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連產(chǎn)房的護士和幼兒園的阿姨都說：這個名字有特點，一下子就記住了！

二

唯一反對這個名字的人， 是韓不動。

韓不動說：“他們給我取外號，叫我喊不動！ ”

我笑笑說：“這樣的人沒素質(zhì)，咱不搭理他們！ ”

韓不動說：“這個名字，同學都說看不懂啥意思。 ”

我耐心解讀了一番：“這個名字里有多重文化內(nèi)涵，他們長大了就懂了。 ”

韓不動向我抱怨：“行了，爸，我現(xiàn)在是我們學校著名的小孩兒了！ 連校長都知道我叫啥名了，咋整？ ”

我打斷他：“這個名字的價值恰在這里，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一大堆的名字里，你的名字能夠一下子跳出來， 網(wǎng)絡時代，這就叫特質(zhì)，擁有標簽價值。 別人那些名字一眼就能看出是花錢取的，跟你的名字沒法比。 ”

韓不動說：“我這人不喜歡自己的名字總被別人念叨著， 我不想脫穎而出，我只想安安靜靜、普普通通的，但是我的名字讓我很苦惱，也很無奈。 ”

我說：“兒子， 爸爸完全理解你，支持你的選擇，如果你想換個名字，定好了，爸爸就帶你去公安局辦改名手續(xù)。 ”

韓不動說：“好嘞！ 我們班的張梓軒，因為重名非常煩惱，前段時間到底改名叫張大偉了，響亮、好記，還沒有重名的，多好！ ”

我說：“那你叫建國怎么樣？ ”

韓不動說：“那不是跟建國醫(yī)院重名了嗎？ 我想叫金龍。 ”

我說：“那不又跟食用油重名了嗎？ ”

“也是……”

過了很久，兒子沒有再來找我嘮改名字的事，有一天，兒子主動來找我嘮別的：“爸，你看，這個叫韓強的山東大老板開直播賣化肥呢， 語速還賊快，可好玩了，跟你重名啊，哈哈！ ”

我說：“可不是嗎，這么巧，哈哈！ ”

這一次我們像兄弟一樣嘮了很久，兒子說：“爸，你真行！ 我用了十幾年來適應你給我取的這個名字。 但是適應了呢，就不想改了，我倒覺得這個名字也還挺好的。 謝謝你！ ”

可還是會有一些人說：你呀，老是幫孩子們?nèi)∫恍┫∑婀殴值拿?，整得人家與眾不同的，多不好！

我想了想，還真是。

三

想當年，一個朋友聽說我們家孩子的名字是我取的， 就來找我：“韓老師，你幫我家女孩取個名字唄， 我老公姓姚，孩子的名字要有特點而且不容易被別人起諧音外號的。 你知道，他這個姓氏容易被人起外號！ ”

我正色回應：“用別人的姓氏起外號是愚昧低俗的表現(xiàn)！ 不過話說回來，取名這事兒交給我了，我保證完成任務。 ”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我引經(jīng)據(jù)典，把成語詞典都翻爛了。 我交作業(yè)，二選一：一諾，寓意一諾千金，因為是女孩子嘛；雨琪，也可以用淇、奇、琦，取的寓意是山色空蒙雨亦奇，孩子將來一定貌比西施。

不料人家不滿意：太普通了，沒躲開起外號的諧音梗，而且跟明星張雨綺重名……

最氣人的是他們請了一個神人，給孩子買了一個名字：婷馨。

姚婷馨，這個名字寓意好，筆畫多，顯得有文化，而且怎么端詳也沒有諧音?。?/p>

好在，這件事之后不久，機會又來了：一個同事托我給她一個親戚的孩子取名，姓陳，男孩，在家族屬“思”字輩，他們想了很多名字都不滿意。

家族？ 這讓我隱隱嗅到了一絲豪門的味道， 于是試探：“這個組合好取啊，思忱、思宇、思鳴、思睿、思誠……這不都挺好的嗎？ ”

反饋很快回來了：這些名字，家譜上都有人用過了，我們可是大家族哦。

要與眾不同的！ 這套路跟我合拍，我終于興奮了，還是那句話：“那就看我的了，保證完成任務！ ”

捋了大半天， 我給出一個選項：陳思在。

理由是，這個絕不會重名，我查了，有叫思在的，但那個人不姓陳。 而且寓意足夠深刻，“我思故我在”， 笛卡爾的名言。

陳府的反饋還沒有回來，小舅子先到了，他說，苗家要給自己的長孫取名，這可是大事！ 席間，小舅子說，你給取啥是啥，完全相信姐夫。

小舅子說， 孩子媽媽就一個要求，鼓勵孩子愛看書， 別像他們兩口子似的。

四

這個名字，必須得給取好了，自己家孩子， 取不好了將來落一輩子埋怨。思來想去，曉詩、瑞書、思文寓意都不錯，就是比較像女孩子的名字，男孩子還是從虛詞、數(shù)字這些元素著手，名字里能夠帶一點兒書香門第的天生貴氣，又不顯得呆板。

苗韋三，這個名字是從《史記·孔子世家》里選來的，孔子晚年喜讀《易經(jīng)》，勤奮至極， 翻閱竹簡時竟翻斷了三次，后來有個成語“韋編三絕”。

小舅子電話打過來了：“姐夫，我現(xiàn)在在給孩子上戶口呢， 他們把我包圍了， 問我給兒子取這個名字花了多少錢，怎么聯(lián)系，我咋說呀？ ”

“你就說，取這個名的是自己家的人，外人恕不接待！ ”

其實呢，并不是我取的這些名字有多好，而是因為現(xiàn)在的父母都明白名字的重要價值，寥寥的幾個字，里邊包含的信息量越大越好，還得從眾多名字里脫穎而出……在這些要求面前，那些傳統(tǒng)的甚至舶來的取名法，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而且，王、張、劉、李、陳、楊、黃、周、吳、趙這十個人口多的姓氏，最怕的就是重名。 “沒有辦法了，韓老師，只能求你了， 我們家的老二名字取不出來了，花錢取的名字也不理想，我和我老公也沒法達成一致……所以，就看你的啦！ ”同事家生了老二，老大是姐姐，叫李佳瑜，對老二取名字這件事，一家三口還都有自己的要求。

爸爸說：最好是跟我的事業(yè)——也就是跟音樂有關。

媽媽說：要吉利，而且名字里要有佳，因為姐姐的名字里有這個字。

姐姐說：要能看出來是我的弟弟。

至于爺爺、奶奶、姥爺、姥姥，也有要求，這就讓我感覺很難搞了。 沒辦法了，我在書房里困了兩天，體檢都沒及時去，最后是在一本大詞典里找到一個“諦”字。

爸爸說：跟聽覺有關，也就是跟音樂有關唄，我兒子應該有這個天賦。

媽媽說：這個好像是《西游記》里一個神獸的名字，我喜歡！

姐姐說：明白了，李佳瑜的弟弟，所以叫李佳諦，就定這個吧，不換了。

爺爺、奶奶、姥爺、姥姥也全票通過。原來，這個家里說話最算數(shù)的是姐姐。

五

聽說我會給老二取名，一個朋友家開了家庭會議， 直接廢除了老大的原名，覺得太老氣橫秋了，讓我借老二出生的東風，幫他們把小哥兒倆的名字都給取好！

原來他家姓齊，犯“興”字，為了不顯得名字太土豪、太老氣，把詞典都翻爛了，但取的興國、興家、興業(yè)、興偉這些名字怎么看都像爺爺輩兒的。

這次倒很順利，因為他們要求的其實并不難為人，比上一個的要求簡單多了， 在男孩的名字里加上抽象概念，結(jié)合比較傳統(tǒng)的犯字， 效果會點鐵成金：哥哥叫齊興維、弟弟叫齊興時。

哥哥占的是空間， 弟弟占的是時間，兩個名字既有關聯(lián)，又不相沖突，相得益彰，在不同的維度各擅勝場。

他們家喜歡得不得了啊，為了感謝我，特地給我郵了兩箱他們當?shù)靥禺a(chǎn)的蘋果。

我正在忙著給大家分蘋果， 傳來消息：小舅子家也有了老二，是個女孩。 哥哥苗韋三一邊在書店看書， 一邊托姥姥帶話兒：還是請二姨父給取名字吧，最好妹妹的名字是跟我有點兒關聯(lián)的， 而且要有點兒紀念感的，還要帶點兒詩意的。

最開始我一籌莫展， 說老實話，名人的典故不少， 但是用在女孩身上，而且是要跟愛讀書的典故有點兒關聯(lián)的，這么多角度，不好聚焦啊。

憋了半宿，吃著蘋果，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不就是哥哥在跟我打啞謎嗎？ 人家已經(jīng)暗示了這個名字的取法，離標準答案其實不遠了。

有點兒詩意的，《陽關三疊》 有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先取其“三”，與哥哥名字里的“三”組合，三三得“九”。 妹妹出生在2019 年的春天， 于是再取春雨之“浥”，就叫苗浥九。

于是哥哥妹妹的名字放在一起，一下子就有感覺了，哥哥喜歡了，一家人當然都喜歡了。

不過， 韓不動也提出了他的意見：名字里最好不要帶復雜晦澀的書面語，容易給人一種假斯文的感覺。

我說：人家很喜歡啊，為了表示謝意，還要請我擼串呢，你可不要亂講話哦。

話雖如此，朋友小陶來求我給女兒取名字的時候，我還是尊重了兒子的意見。 小陶是個搞美術(shù)的，希望孩子將來成為大畫家， 但名字千萬不要過于綿軟、甜膩，他心臟受不了那個。

而且，他媳婦的要求是女兒的名字要跟父母的名字都關聯(lián)上，要能見證父母的愛情。

兩口子用情如此， 我還能說啥，必須得玉成啊。

這次，我專門去方城沈陽路的美術(shù)書店，翻了很多畫冊，終于找到靈感：陶有魚。

陶器上有了魚形的圖案，標志著人類開始彰顯、欣賞、留存、分享自己的藝術(shù)思維，這也算是最早的文創(chuàng)吧。 而且《莊子·逍遙游》里有“北冥有魚”，歷史典故里說“食有魚”……最重要的是，爸爸名字里帶“育”，媽媽名字里帶“雨”，女兒名字里帶“魚”，我問兒子，發(fā)現(xiàn)這里的關聯(lián)沒有？

韓不動也覺得很好，關鍵是這名字簡單而且有深意：“希望這個有魚也能像我一樣，將來成為一個班級里的著名小孩兒。 ”

我聽出來了，他這個話里頭有好幾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