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以辛文房的《唐才子傳》為底本,不以詩人出現(xiàn)的次序和詩風的嬗變?yōu)橹v述順序,而僅以詩才見稱于世為取舍標準。作者精選84個唐才子人物,講述他們的生平履歷和佳作,自成一家,侃侃而談,語言輕松活潑,通俗易懂,一個個各具特色的唐代才子在字里行間變得鮮活立體起來。
王勃:滕王閣宴會的攪局者
王勃是宮廷修辭的大師,只要他愿意,戲筆也可助兵威。他才華橫溢,被沛王延攬至府中。當時諸王喜歡的游戲是斗雞,王勃為取悅沛王,戲筆寫了一篇《檄英王雞》。檄文是沙場上開戰(zhàn)的宣告,是一把詞鋒咄咄的匕首,可他卻以檄文來矯飾一場斗雞,成何體統(tǒng)?如果當時也有游戲《王者榮耀》,他也能走筆如飛寫出《〈王者榮耀〉賦》,只需要給他一丁點時間和一床被子。對,一床曬得有太陽味道的暖和被子很重要,可以讓他胸口浮著九霄云。據(jù)說他寫文章前,先磨墨數(shù)升,飲酒數(shù)杯,拉一床被子蓋在臉上,呼嚕聲翩翩起伏,等醒了拿筆就寫,不改一字,一氣呵成。睡夢是一場醞釀,睡夢里的王勃不屬于自己,是大宗師,他成了靈感容器,千言萬語麇集在他身上,發(fā)酵醞釀,找一個出口,華麗的、妖冶的、質(zhì)樸的詞語歡呼雀躍地排列,踴躍向前,期待被挑選,只等王勃睜眼后一躍而起,把方塊字重新排列成璀璨的詩??上恼绿溃瑐鞯礁咦诙?,頓時引得龍顏大怒。這就好比請了個家教,不教兒子好好讀書,還把兒子往打游戲的路上引,趕緊辭了。
而王勃在滕王閣宴會攪局,是說書人喜歡的傳奇?!缎咽篮阊浴防镉小恶R當神風送滕王閣》,情節(jié)跌宕,是一出好戲。王勃巧遇白胡子神仙,老神仙愛他絕世之才,想成人之美,施法助他清風一帆去滕王閣揚名。九月九日是好日子,都督閻公遍請江右名儒,姍姍來遲的王勃不過是個小角色。這飯局,是吃一頓飯,更是做一場局,閻公要捧自己的女婿吳子章一夜成名,讓他事先打好草稿,爛熟于心,到時候文不加點一揮而就,可不就一炮而紅了?侍從們堆笑捧出筆墨紙硯,在座諸位心知肚明,不敢輕易接受,一個讓一個,個個謙讓。閻公捻須而笑,女婿躍躍欲試,輪到王勃那兒,居然停住了,閻公和女婿的笑容僵在臉上,眾人屏住呼吸,誰料到居然冒出個王什么的二愣子中途攪局。閻公這一氣,就鬧肚子上廁所,下樓梯,穿過苔蘚斑駁的小路,如一朵肥胖的云飄進廁所。不過他還留了一手,吩咐下人,“觀其所作,可來報知”。
王勃寫了第一句,小吏報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遍惞糁槪瑩u搖頭,老生常談,誰不會?一吏又報道:“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閻公道:“這不過是舊例?!庇忠焕魣蟮溃骸敖笕鴰搴匦U荊而引甌越。”閻公忽然沉默。又一吏報道:“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遍惞碱^動了一動。又一吏報道:“雄州霧列,俊采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遍惞c點頭,暗暗稱奇。
王勃夢中的傳彩之筆飛出一串串佳句,軒然而來,小吏踩著風火輪,一張巧嘴,把章句傳給閻公。閻公蹲在那里,被華麗的語言供奉著,四六章句的駢文讓他五味雜陳的內(nèi)心感到熨帖。等到又一吏報道“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時,閻公容光煥發(fā),徹底被美征服,起身如泥菩薩抖落一身泥土,踏著祥云,滿面春風上樓。文章太好了,賓主諸儒,盡皆失色。閻公就差要頒一個滕王閣文學獎給他,從此洪都風月,江山無價。
如果就這樣結(jié)束,說書人就白說書了,必然要有新的波瀾才好聽。
此時忽然跳出一個書生,點破王勃文章的底細,說他剛才是把先儒的遺文貼金到自己臉上,呸,真是不要臉。眾人看去,來者是誰?原來是閻公的女婿吳子章。如果吳子章會奪命書生劍,早就凌空唰唰唰,戳姓王的幾個窟窿,不過他沒這絕活,倒是有黃藥師老婆的本事,過目不忘,當眾從頭至尾誦了一遍,沒有一字差錯。眾人猶豫不決,閻公也若有所思。王勃被困在吳子章的智能掃描系統(tǒng)里,該怎么突圍呢?王勃說,既然你說是先儒的舊作,那么,你能說出下面的詩嗎?吳子章啞然,什么詩,還有詩?不可能!王勃現(xiàn)場作了一首詩: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接下來該語文老師出場,講一下好在什么地方。且慢,我還是按照漢學家宇文所安的解讀,梳理一下吧。“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詩的開頭就是結(jié)束——寫了宴會的結(jié)束。留下的是時間的延展,光影離合里,有人世的短暫,有自然的永恒,而舒卷的意象充滿了乍陰乍陽的神秘,都是時間的跳躍。時間流逝,不知不覺把觥籌交錯的極樂之宴的浮華快樂洗盡,把頌歌變成了哀詞。這有點像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里情緒的流淌,樂而變?yōu)橥?,剩下?lián)]之不去的惘然。
掌聲雷動里,老閻和小王握手言和,心中芥蒂瞬間渙然冰釋,超級智能王吳子章先生也退到了一旁。那天晚上,一定喝得很熱鬧,小王酒酣耳熱,也許會提起沛王府斗雞一擲千金的豪奢,勾起私藏官奴的罪與罰,眾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勸酒,贊辭泉涌時,他還要提一提麟德初年,劉祥道保奏他“對策高第”的榮光。
一片汪洋大海在遠處等待著他,那是他生命最后的歸宿。他半醉半醒之間,不知道是否想起那一天,有個身段闌珊的老頭替他相面時,說的那段話:“子之軀,神強而骨弱,氣清而體羸,腦骨虧陷,目睛不全,雖有不羈之才,高世之俊,終不貴矣?!?/p>
酒酣而別,王勃舉帆去看自己親愛的父親了,舟入洋海,溺水驚悸而死,時年二十七歲。才高而命短,可惜了。
許多年后,提起王勃,必然要說到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那一天,是他揚名天下的好日子,那一天,滕王閣宴會的末座上布滿灰塵,一個叫王子安的后生隨一股仙氣,乘風破浪而來。
“來者何人?”
“在下絳州龍門王子安?!?/p>
張銳
筆名“張郎”。江蘇鹽城人。高中語文教師,作家。畢業(yè)于揚州大學中文系。于《語文報》開設文化隨筆專欄《昨夜唐才子@了我》。著有《字花·塵煙》,編有《魯迅語錄:黎明前的吶喊》(合編)。獲“葉圣陶教師文學獎”“鹽城市政府文藝獎”“《南方周末》教師征文挑戰(zhàn)賽特別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