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時讀王勃的《滕王閣序》,立刻被這位初唐才子的絕美辭采震撼,至今許多句子仍熟稔于心。尤其那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絕唱,讓我喜歡上滕王閣,也從此記住了滕王閣。
后來才知道,歷史上的滕王閣不是一座,而是兩座。一座在江西南昌,一座在四川閬中。兩座都是滕王元嬰親自督建,一樣豪華富麗,一樣氣象萬千。所不同的是,一個因王勃的序而著名,至今仍在贛江邊展示著曾經(jīng)的輝煌;一個卻有些寂寥,默默在嘉陵江畔矗立。
洪府滕王閣與王勃的不期而遇
一個初秋的日暮,我因去廬山而路過南昌,特意停下匆匆腳步,只為看看“層巒聳翠”的滕王閣,看看閣前的秋水長天,落霞孤鶩。
雖然滕王閣早已因王勃的名篇深印于我心,但是,當(dāng)親眼仰見它時,我還是被震撼了——震撼于它的巍峨,它的旖旎,它曾經(jīng)的煙云,和眼底遠(yuǎn)逝的江水。
滕王閣是唐高祖之子滕王元嬰任洪州(今南昌)都督時所建,故稱洪府滕王閣。這位帝王之子無視君臨天下的高祖,在贛江邊為自己建造行宮。因此滕王閣的樓臺亭榭完全按皇宮格局布置,在今天看來,它比其他名樓名閣更具帝王之氣。
登上滕王閣,遠(yuǎn)眺煙波浩渺的贛江。江上不起雁陣,沒有孤鶩,卻仍然有落霞投影江心的意境。一輪千年前的斜陽,映照著亙古的天空,射出一道道瑰麗的紅霞,染紅一江秋水,天地共成一色。我想,千百年前,王勃站在閣上,眼前所見,是否也是一樣的秋水長天和落霞?
在遙遠(yuǎn)的初唐,時維九月的重陽節(jié),洪州都督閆伯嶼在滕王閣宴請本州官吏和有名的文人學(xué)士,慶祝滕王閣重修竣工。王勃不顧舟車勞頓,興沖沖趕赴這次宴會。這位滿懷抱負(fù)的書生可能沒有想到,他將從此與滕王閣一起留名千秋。
閣中文武官員、名流學(xué)士云集。文詞宗主孟學(xué)士的文章如“騰蛟起鳳”,王將軍的兵器庫中,藏有紫電和青霜這樣絕世無雙的寶劍,讓在座的嘉賓為之傾慕。王勃坐在靠窗的角落,誰也沒有注意到他。聯(lián)想自己的懷才不遇,他不由感到有些落寞,默默離開喧嘩的坐席,來到閣前,將目光投向閣外的江水和秋空。就在這一剎那,他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住了,振奮了。
當(dāng)侍者將文房四寶送到他的面前時,他并不辭讓,即席賦詩,提筆行云流水地寫了起來?!霸フ鹿士ぃ槎夹赂??!睗h代的豫章郡城,如今洪州的都督府,看似平淡的起頭,卻因接下來“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的不凡句子而引人關(guān)注。當(dāng)他寫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閆伯嶼與在座的人更是禁不住拍案叫絕:“真天才也!”王勃信筆所至,字字珠璣,皆成妙諦。文章由洪州的地勢,“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寫到宴會“賓主盡東南之美”。筆鋒一轉(zhuǎn),寫滕王閣的壯麗和遠(yuǎn)近景物,“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美景在他的筆下呼之欲出。
簫聲、美酒、賢主、嘉賓、良辰、美景,“四美具,二難并”,面對眼前的歡宴盛景,他轉(zhuǎn)而內(nèi)心悲愴,深感自己不齊的時運(yùn),多舛的命途,不由發(fā)出“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的長嘆,但一句“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又讓其自勵志節(jié)的浩然之氣和堅定信念,引諸公共鳴。
于是,一篇曠世美文在他的筆底誕生。膾炙人口的名句,華美流暢的文辭,抑揚(yáng)頓挫的氣韻,文情并茂,一氣呵成,讓人讀之余香滿口,嘆為觀止。一座滕王閣,從此傳誦天下,一直驕傲到現(xiàn)在。
閬中滕王閣杜甫與張飛的哀嘆
兩年后的秋天,也是九月的夕暮,我來到閬中,登上了另一座滕王閣。
我知道,閬中的滕王閣沒有王勃的身影,但杜甫來過,蘇軾來過,陸游在細(xì)雨中騎著一匹驢從劍門來過,滕王閣留下了他們的詩篇。我還知道,三國漢將軍張飛曾經(jīng)鎮(zhèn)守這座漢城,最后身葬此地。
閬中的滕王閣靠蜀地嘉陵江而居,矗立在玉臺山南麓。這是滕王被貶閬中任刺史時建造。盡管因觸怒高宗被貶,滕王奢驕昏淫如故。他又在玉臺山重造行宮,一心想再現(xiàn)洪府滕王閣的豪華景象。
此時,我站在滕王閣上,眼前仍然是一樣的秋水,一樣的長天,一樣的煙光和落霞。嘉陵江上仍有漁舟唱晚,雁陣驚寒。只是,那漁歌、那雁聲能傳到彭澤之濱、衡陽之浦嗎?雖然這里不是贛江,不是洪州,但我相信,王勃還站在另一座滕王閣上,傾聽著,關(guān)注著這邊的一切。
望著遠(yuǎn)處暮山帶紫,輕煙中,我好像看見杜甫攜著妻兒從山路上走來。這位杜陵布衣是為哀悼好友病死而來。在閬中停留的數(shù)日里,他幾次登上了這座滕王閣。心情還在悲痛之中,看到滕王閣富麗豪華,想到滕王曾經(jīng)終日在此宴飲歌舞,沉迷酒色而不思政事,杜甫不由憂從詩間出:“春日鶯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間。清江錦石傷心麗,嫩蕊濃花滿目斑……”
當(dāng)年,王勃站在滕王閣上,傷感的是自己空懷凌云;而杜甫站在這里,憂憤的是滕王的昏庸驕狂。一樣的傷心,卻是不一樣的憂愁。
回望玉臺山脊,我也看見漢桓侯張飛威風(fēng)凜凜的銅像。他那橫槍勒馬的英姿,讓我的目光穿過嘉陵江,穿過大唐詩篇,回到群雄逐鹿的三國。我看見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的猛張飛,手持丈八蛇矛,胯騎烏鬃馬,奔當(dāng)陽橋頭馳騁而來。他猛吼三聲,聲威頓時震退幾十萬曹兵??墒?,這樣一位為蜀漢立下汗馬功勞的良將,竟慘死在部將的鋼刀之下,成千古遺恨。最諷刺的是,這位蜀漢名將曾經(jīng)鎮(zhèn)守的地方,后來竟成了一處帝子揮霍享樂之地。
望著秋水長空,我不禁感慨。同樣的風(fēng)物,同樣的景象,南昌滕王閣給我的是一首詩,一篇華麗的唐文;閬中滕王閣給我的卻是一份歷史的沉重和悲壯。
嘉陵江水滔滔而去,落霞依舊,暮山依舊。兩座滕王閣演繹的故事早已遙遠(yuǎn),王勃不在了,杜甫不在了,漢將軍也不在了,那些登臨的唐宋詩人均已不在,卻給我們留下雋永的詩篇和歷史,滕王閣因此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