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中國文化中，“禮”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的“禮”產(chǎn)生于五萬多年前，本指祭祀祖先的食物和祭祀行為，后泛指人類所有的思想文化和行為規(guī)范，其本質(zhì)屬性是與動物本能相對的人性。狹義的“禮”為君子之禮，指君子治國富民、獲取私利的一系列規(guī)范，產(chǎn)生于古國五帝時代。周公《周禮》總結了五帝夏商時代君子的治國實踐和理論，影響深遠，周初至今君子治國之禮均被稱為“周禮”“周公之禮”。周禮的核心有二：其一，君子治國富民，應獲私利，但獲利方式和尺度都應完全符合公認的禮義準則，僭越禮制禮法后果嚴重；其二，君子治國富民必須承擔無限責任，履行無盡義務。君子私利有限而公責無窮，這就是周禮的本質(zhì)屬性。

[關鍵詞] 周禮；堯舜；周公；孔子；治國哲學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3.014

[中圖分類號] B222"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3-0145-09

作者簡介：吳天明（1956—），男，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

在中國學術史上，沒有任何一個思想文化概念比“禮”的起源更早，涉及面更廣，含義更復雜，對中華民族的影響更重大、更深遠、更普遍而且更細致入微。中國絕大部分傳世文獻都可被視作禮學文獻，與禮學相關的習慣禮制禮法（今稱“公序良俗”）非常復雜。從古到今無論是學者、官員還是平民百姓，任何人都可以談論禮學問題，見解亦多種多樣，而且所論大致不錯，文獻記載多如牛毛。但如果按照現(xiàn)代學術規(guī)范，科學嚴謹?shù)亟缯f禮學的本質(zhì)屬性、理論體系和學術外延，卻并非易事。故筆者擬采取“擒賊先擒王”的辦法，暫且撇開禮學問題的所有細枝末節(jié)，直奔禮學問題的核心，分析研究“周禮”的本質(zhì)屬性。如果這一根本問題能夠順利得到解決，那么禮學的理論體系和學術外延，以及禮與政、禮與法、禮與儀、宗教之禮與世俗之禮的復雜關系等一系列的重要理論問題和實踐問題，也就全都不難解決了。

一、全民之禮，君子之禮

禮學的問題雖然無比復雜，但就其功能作用而言，禮可被分為兩種：規(guī)范全民的廣義的禮，以及僅僅規(guī)范治國君子的狹義的禮。

根據(jù)世界各國的考古報告，人類各種族大約都在五萬多年以前，即在原始母系氏族時代的早期，開始埋葬并祭祀他們死去的祖先，并創(chuàng)造了一套神秘的巫術，祈禱祖先像太陽那樣夕落朝升，從而實現(xiàn)生命的反復循環(huán)，達到長生不死的目的。原始先民此舉顯示，他們那時就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靈魂觀念、長生思想、祖先崇拜、自然崇拜、宗教巫術等一系列復雜高級的思想文化，其行為方式亦迥異于其他所有的動物，人類從此便與動物揖別，成為一種有思想文化的高級動物①。

根據(jù)中國古代傳世文獻記錄，中國古代先民視野中的“禮”包含如下內(nèi)容：祭祀祖先的所有食品，包括祭肉和谷物、旨酒等；埋葬祖先并用食品祭祀祖先，祈禱祖先死而復生并保佑子孫后代的一系列宗教巫術行為；主祭者帶領參與祭祀者祭祀先人、主祭者主持分食祭肉（古稱胙、膰）的一整套宗教政治活動安排。繁體的“禮”字至今還保存了祭品有祭肉和谷物的宗教文化信息。經(jīng)過長達幾萬年非常復雜的演化過程，“禮”的學術外延不斷擴大，開始泛指人類所有的思想文化和合乎公認準則的行為方式。這就是廣義的“禮”，其本質(zhì)屬性就是與動物本能相對的人性，是人之為人的根本原因所在。《詩大序》云：“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薄扒椤奔辞橛?，這是所有動物的食色本能，到死方休；“禮義”則是人類之特性，只有人類才有“禮”，才知“禮”守“禮”，才知道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所謂“義”者，“宜”也，“禮義”亦到死方休。戰(zhàn)國時代儒家常有所謂“人禽之辨”，人與禽獸唯一的區(qū)分標準就是有沒有“禮”——有“禮”者為正常人，無“禮”者則為衣冠禽獸。

研究廣義的、規(guī)范所有人的“禮”的本質(zhì)屬性，并非本文旨趣所在，只是因為下文要討論僅僅規(guī)范君子的治國實踐和獲利行為的狹義的“禮”，即“周禮”“君子之禮”，所以不得不先從廣義的“禮”說起。

“君子之禮”亦稱治國之禮、治國之學、治國之道、道德、道、德、禮樂等②。因為周初周公攝政，實際治理天下時，曾經(jīng)親自作《周禮》③，總結五帝夏商時代君子的治國之道，以進一步規(guī)范周代君子的治國實踐和獲利行為，并將君子的治國之道籠統(tǒng)稱為“禮”，故這種君子之禮在后世的文獻中經(jīng)常被稱為“周禮”“周公之禮”。

在原始母系氏族時代，先民生存艱難，沒有剩余財富，無君子小人之分，無國可治，自然不可能產(chǎn)生什么君子治國之禮。階級文明時代，有了私有制，有了君子小人之分，有了國家，才需要君子治國。孔子至今的歷史學家大多認為，大禹以前為“天下為公”的“原始共產(chǎn)主義時代”，大禹時代開始進入“天下為家，人人為己”的“階級時代”，有了私有制和國家，自然需要君子治理國家，當今的歷史教科書和許多的論文專著大多就是這樣表述的，但是這一理論過于粗疏。因為在母系氏族時代與夏代之間，還有一個考古學上距今5500—距今4500年的“古國時代”，約當歷史學上的五帝時代，這個時代屬于什么時代呢？筆者認為，這個時代應該屬于從“原始共產(chǎn)主義時代”向“階級時代”過渡的特殊歷史發(fā)展階段，考古學家稱之為“古國時代”，即“非典型性國家文明時代”。最近百年，中國的幾代考古學家多次發(fā)現(xiàn)，早在“古國時代”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黃帝古城”等輝煌的城市和大型的聚落④，社會財富已經(jīng)由母系氏族公有改變?yōu)橛筛赶导易寮彝ニ接孝?，私有制、君子小人之分開始產(chǎn)生。當時四個氏族的祭司、酋長即“四兇”已經(jīng)開始違反君子之禮，占有社會剩余財富，并為此受到舜帝的嚴厲懲罰②。古國已經(jīng)需要進行國家治理，故最早的君子之禮、治國之道、治國之學是對祭司、酋長的治國實踐和獲取私利行為的一系列復雜規(guī)范，最早應該產(chǎn)生于古國時代，而不是孔子至今的大多數(shù)歷史學家所斷定的夏代，這是完全合乎邏輯的推論③。

古國至今漫漫五千年，國家的時空環(huán)境、國體政體自然都會發(fā)生變化。古國時代實行氏族聯(lián)盟制，實力最大的氏族首領兼任聯(lián)盟首領，號令、保護實力弱小的氏族，經(jīng)濟文化先進的氏族同化經(jīng)濟文化落后的氏族；夏商周實行王國方國制，禮樂征伐出自王國，王國號令、保護方國，華夏同化蠻夷戎狄；秦漢至清朝實行帝國郡縣制兼分封制。國體政體既有變化，君子的治國之禮當然也會隨之發(fā)生某些變化。但是，如果我們撇開無數(shù)細節(jié)不論，就會發(fā)現(xiàn)，五千年來，中國的治國理論的變化始終不大，關鍵的節(jié)點并不多，只有堯舜、周公、孔子、孟子、宋明理學、中國化時代化的馬克思主義六個關鍵節(jié)點。首先清理一下這些關鍵節(jié)點，看看治國理論哪些變了，哪些沒有變，為什么變化，為什么不變，可以讓我們比較方便地考察君子治國之禮的本質(zhì)屬性。

《論語·堯曰》誤收了孔子弟子摘錄以備記誦的《虞書》片段④，根據(jù)這些片段，堯舜在禪讓時，均叮囑自己的受禪者：“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薄暗摗保咎刂讣漓胱嫦鹊募廊?，也被稱為胙、膰。主持祭祀者用“祿”等祭品⑤祭祀祖先，待祖先象征性地“享用”之后，主祭者再作主將祭肉分給參與祭祀的相關官員而食之，因此“祿”有主祭權、主政權、主持分食祭肉權、官爵祿位等多層意思，總之都指治國君子享有的私利。古國時代至春秋時代末期，中國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均為政教合一，故一直實行政教合一的治理方式，“主祭”均含“主政”之意⑥，故“祿”含有上述多層含義。戰(zhàn)國至今，中國完全世俗化，包括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國家治理方式在內(nèi)均遵循世俗政治的模式，盡管后世有所反復（例如在唐朝，佛教一度干預朝政），但是整體上宗教不再參與政治，故“祿”僅僅指世俗君子的官爵祿位⑦。由此看來，堯舜之意很簡單：受禪者治理天下，務必要讓四海之民生活富足，不然老祖宗和老天爺①就會收回所有的“祿”（私利）。堯舜所作的理論總結，不大可能是總結自己的經(jīng)驗教訓，那有自吹自擂之嫌，而應該是總結黃帝、顓頊、帝嚳等先代圣賢的治國經(jīng)驗。所以堯舜這八個字，可以被視作整個古國五帝時代的治國理論，需要我們認真琢磨。

古人記錄文獻非常艱難，讀書主要依靠背誦，所以孔子弟子抄《虞書》以備記誦的，一定是該書最重要的部分②?？鬃拥茏訉矶际且敼僦螄?，他們需要掌握治國精髓。堯舜這八個字，揭示了五帝時代君子之禮即治國之道的本質(zhì)屬性：其一，君子治國固然非常復雜，但其核心任務只是富民而已，即讓百姓豐衣足食；其二，治國君子與平民百姓是利益共同體甚至命運共同體，民眾富裕君子方有私利，民眾貧困則君子私利全無。再說簡單一點，民富則君子富，民貧則君子貧，這就是五帝時代乃至夏商兩代君子之禮的本質(zhì)屬性。后世儒家的治國實踐和理論，不管變得多么復雜深奧，多么讓人眼花繚亂，其理論核心始終都是這八個字。

堯舜之后，對五帝時代夏商兩代君子治國之禮進行理論總結的，是周初周公親自撰寫的《周禮》。周武王在伐紂兩年后就病死了，成王年幼，不可能治理天下，加上武庚叛亂，周家天下風雨飄搖，周公不得已而攝政七年，主要經(jīng)略東夷之地，以平定武庚叛亂，安定周家天下。待成王長大成年，周公自覺將王朝的宗教權和行政權交還給成王，自己回歸臣屬之位。周公之所以在攝政時撰寫《周禮》，當然與堯舜的心態(tài)一樣，有為“周”王國和天下所有方國制定國家治理大政方針的意思，也有“周備”的意思，即君子治國之禮“周備”于此。周公《周禮》大約在戰(zhàn)國時代早中期失傳，不過春秋史料③保存了其中的一些要點：“則以觀德，德以處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雹苤芄笏兄螄?，以五帝夏商圣人治國富民的處事原則為基本規(guī)則來考察當下君子的道德，然后根據(jù)君子的道德授之以治國富民之事，根據(jù)其治國富民之事評估其功勞，根據(jù)其治國富民之功分配民眾之稅以實現(xiàn)君子之私利。

周公的周禮與堯舜治國之禮相比，有如下特點：其一，堯舜強調(diào)“功以食天”，周公強調(diào)“功以食民”，可見堯舜時代治國思想尚多有宗教鬼神的色彩，而周公治國思想較少神秘的宗教色彩。這很可能與西北羌戎比東夷南蠻較少崇拜鬼神的特性有關，也與社會進步，世人逐步減少對鬼神的依賴有關⑤。其二，堯舜的“民富君祿說”，應該是對黃帝、顓頊、帝嚳等先代圣賢治國經(jīng)驗的高度總結；周公以五帝、禹、湯、文、武等圣王治國富民的實踐和理論為“則”，明顯有總結五帝、夏、商、先周治國經(jīng)驗的意思。其三，堯舜禪位給誰，當然是氏族部落選拔考察的結果，但是堯舜沒有說明選拔考察的具體標準，其唯一標準就是嗣位者必須愿意而且能夠使蒼生生活富裕；周公則不僅說明了選拔的具體標準，甚至把考察選拔的流程都講清楚了。

周公之后，進一步總結發(fā)展五帝三代君子治國之禮的春秋君子中，最重要的要數(shù)孔子?？鬃右簧O帳授徒將近四十年，而且生活在鐵器文明時代，鐵器方便制作“方策”，記錄文獻遠比前人方便。加上徒子徒孫代代傳承孔子的治國思想，故孔子的傳世語錄比堯舜、周公要多很多，除了《論語》之外，《左傳》、戰(zhàn)國諸子、大小《禮記》都保存了許多孔子的語錄。概括起來說，孔子把堯舜、周公的君子治國禮學細分為“仁學”和“禮學”：“仁學”要求君子公道治國，上下一心，共同創(chuàng)造財富①；“禮學”要求君子公正分配國家的經(jīng)濟利益，君子不可利用權勢不當占有社會剩余財富，只能得到自己應得的那一部分私利，用孔子自己的話概括起來說，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則國家大治，蒼生君子各得其利?？紤]到孔子禮學對最近兩千多年中國的實際影響，比堯舜、周公理論更大更深遠，下文兩節(jié)會以“周禮”之名，對孔子禮學展開專門的分析。

但是，在君子普遍僭越禮制，侵占社會剩余財富的春秋時代，究竟怎樣才能公道治國、公正分配，突破口在哪里，孔子終其一生，其實始終都沒有找到一個好辦法，故一直語焉不詳，孔子將死時甚至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孟子則提出了一個關鍵的措施，就是要求天下列國均恢復夏商周三代的井田制，讓耕者有其田，人民有衣食，貴族食世祿。這是孟子全部政治思想的核心和靈魂，其余一切均微不足道。但是最近百年的學者都喜歡用“性善論”“王道論”概括孟子思想，這實在寬泛得沒有邊際，因為幾乎任何一位儒者都有這兩論。使耕者和君子，即“勞力者”和“勞心者”均有衣食，各獲其利，恢復國家的公平公道公正，這才是孟子治國思想的本質(zhì)屬性?？梢姡献铀枷肱c堯舜之道、周公周禮、孔子仁學禮學，本質(zhì)上是一回事。

孔孟之后，對君子之禮、治國之道改造最大的是宋明理學，亦稱新儒學。宋明理學的主要思想理論來源有二：（1）孔子禮學思想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特別講究君子身份等級的部分；（2）孟子思想中“性善論”的部分，特別是其“良知良能說”。于是宋明理學家們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等一系列荒唐的主張，此后君子往往不重事功，而重所謂的內(nèi)心世界，國家治理開始走向歧途。

上文簡要描述的中國五千年的君子治國之禮，都是規(guī)范君子治國實踐和獲利行為的君子之禮。庶人手無公權，不可能治國，與君子之禮、治國之道無關，故《禮記》有“禮不下庶人”之說?！岸Y不下庶人”的“禮”特指君子之禮、治國之道，并非泛指廣義的規(guī)范全民的“禮”，廣義的“禮”約束規(guī)范全民，當然是要“下庶人”的。如同今日，所有公民都要遵守法律法規(guī)和“公序良俗”即廣義的“禮”。君子除遵從全民之“禮”外，另外還要遵從君子之禮——“周禮”，這是古今完全相同的政治規(guī)矩。

最近幾千年，規(guī)范全民的廣義的“禮”，與僅僅規(guī)范治國君子的狹義的“周禮”，兩個概念經(jīng)?；煜?，原因很復雜，但一定程度上與中國長期實行宗法制，導致絕大部分貴族不斷有序平民化，并進而導致貴族君子的思想文化下移，影響平民百姓有關。貴族配偶太多，子孫太多，必然導致激烈爭奪利益的現(xiàn)象。為了解決這一難題，中國在商末周初至清末長期實行宗法制，規(guī)定每位男貴族都只能有一位嫡妻，通常是元妃②；立一位兒子做宗子，通常立嫡長子；余子則全部下降一檔分封，于是絕大部分貴族都會逐步有序平民化。貴族的平民化必然會帶來貴族思想文化和行為方式的下移，而平民化的貴族就會經(jīng)常把狹義的“君子之禮”即“周禮”，與廣義的全民之“禮”混淆在一起。最能說明這一問題的典型例子是，最近三千年，卿大夫的所有余子都沒有官職爵位可以繼承，于是成為處在貴族與平民之間的儒士寒士。而這些儒士寒士卻自稱君子，而且言必稱“禮”“周禮”，始終以平治天下為使命，成為中國社會流動、階層階級流動最活躍的力量。但是實際上，大量的儒士寒士，除了少數(shù)上升為貴族君子之外，絕大部分人的子孫都成為平民百姓。這是重大的歷史問題和思想理論問題，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清，但又不能不說，所以只能稍加說明。

總而言之，體現(xiàn)人的本質(zhì)屬性、規(guī)范全民思想文化、行為方式的廣義的“禮”，與人類同步產(chǎn)生，起源至少在五萬年前；而總結君子的治國之道、規(guī)范君子的治國實踐和獲利行為的狹義的“禮”，即最近三千年的“周禮”，則源于距今五千多年的古國時代。最近三千年這兩個概念經(jīng)常混淆，不過只要我們稍稍注意考察語境，辨析起來并不困難。

二、地位清晰，等級森嚴

堯舜和周公總結的君子之禮都很簡單，概括起來說，都是“論功行賞”，即君子治國，旨在富民。人民越富裕，君子受賞越多，反之則越少，直至完全沒有任何私利。而孔子論述的君子之禮則非常復雜，除了治國富民的要求與堯舜、周公完全相同之外，在君子根據(jù)什么準則獲取私利，如何獲取私利的問題上，孔子不再強調(diào)“論功行賞”，而是要求君子恪守自己的血緣、宗教、政治身份，并完全根據(jù)這些身份獲取相應的私利，要求君子地位清晰，等級森嚴，不可有任何僭越禮制禮法的行為。

堯舜、周公與孔子的君子之禮出現(xiàn)如此巨大的差異，很可能與五帝三代君子內(nèi)部的血緣、宗教、政治關系比較簡單，而西周春秋時代君子內(nèi)部的血緣、宗教、政治關系已經(jīng)無比復雜密切相關。此外，各個時代的剩余財富積累不同，其對君子心智和行為的影響力也不同。

從傳世文獻來看，五帝時代治國君子很可能只有兩個層級，就是大氏族的大祭司、大酋長，小氏族的小祭司、小酋長。大氏族人口多、力量大、發(fā)展好，所以祭祀酋長能夠兼任聯(lián)盟領袖，號令并保護小氏族，小氏族也樂意接受大氏族的號令和保護①。如文獻記載，舜帝重用公正公道的十六族的小祭司、小酋長，貶斥四個占有他人剩余財富的小祭司、小酋長，即所謂“四兇”，于是舜帝“端己而坐”，而“天下”大治。五帝時代的所謂“天下”，很可能只是許多氏族組成的一個聯(lián)盟而已。當然也有矛盾斗爭，所謂的炎黃與蚩尤的戰(zhàn)爭、炎黃二族的戰(zhàn)爭，應該都是爭奪盟主地位的戰(zhàn)爭。盟主的地位需要爭奪，自然是因為做盟主有好處，說明那時的小氏族（盟員）很可能已經(jīng)需要向大氏族（盟主）進貢，如同夏商周那樣。五帝更替，堯舜禪讓，很可能只是為了整個聯(lián)盟的根本利益，大氏族讓賢于過去的小氏族，大祭司、大酋長讓賢于過去的小祭司、小酋長而已。舜帝以及虞舜氏族與這些小氏族的祭司、酋長的關系，就是大氏族的大祭司、大酋長與小氏族的小祭司、小酋長的關系。堯女娥皇、女英嫁給舜帝，沒有嫡妻庶妾之分，其子自然也沒有嫡子庶子、宗子余子之分，配偶和兒子的血緣、宗教、政治、經(jīng)濟利益當然也就沒有等級之分。在這種情況之下，對治國君子論功行賞即可，并不復雜。夏商周三代，王朝與方國的關系，本質(zhì)上恐怕還是五帝時代那樣的大小氏族部落之間的關系。三代均分封了五帝子孫做諸侯，但大多都是就地分封，即五帝子孫本來就有土地人民、城市國家，三代天王均承認其合法性而已。傳世文獻記載，在商代，西部周國等方國經(jīng)常稱呼東部商王國為“大邑商”“天邑商”，可見商王國與各方國的關系仍然是盟主與盟員的關系，與秦漢至清朝帝國時代的君臣關系具有本質(zhì)的不同。周代文獻記載，周天王總稱本家諸侯為“伯父”“叔父”，即本家哥哥、弟弟；稱異姓諸侯為“舅父”，即舅兄、舅弟，其實就是異姓兄弟?？梢娢宓蹠r代大氏族與小氏族的關系，三代天王與諸侯、王國與方國的關系，都很簡單。這是堯舜、周公治國之道都很簡單，都只要求“論功行賞”的根本政治原因。

不過西周的政治情況已經(jīng)變得有點特殊。周王國本是偏居西北地區(qū)的一個蠻荒小方國①，人口很少，經(jīng)濟文化都很落后。武王伐紂，一下子統(tǒng)治天下，版圖太大，人口太多，情況太復雜，周人治理天下的確力不從心。周人的辦法是，在宗教、政治上實行嚴格的等級制，例如諸侯分若干個等級②，卿大夫、士也都各自分出許多等級③，大國的公卿，天子任命兩位④，小國的公卿，天子任命一位，規(guī)定任何貴族都不準僭越禮制禮法，以維護天下的大體穩(wěn)定。

五帝時代處于新石器時代晚期，已經(jīng)有了比較可觀的剩余財富，出現(xiàn)了輝煌的城市和大型的聚落，“古國”已然形成；夏商周三代為青銅文明時代，但是青銅過于昂貴，而且硬度、韌勁、鋒利程度都有限，所以處在銅石并用的時代，剩余財富應該有所增加，但是君子在一般情況下還不至于為這些剩余財富玩命。這是堯舜、周公治國之道都很簡單的根本經(jīng)濟原因。不過，隨著西周末期春秋時代鋼鐵文明時代的到來，生產(chǎn)力大發(fā)展，剩余財富暴增，徹底改變了君子們的心智和行為，使他們愿意為了海量的財富弒父弒君。加上周天子又喪失了華夏共主的地位，西周時代天下穩(wěn)定的政治架構在春秋時代遂被君子們徹底砸爛，“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成為常態(tài)。

為了防止貴族君子之間過度地爭奪利益，最終傷及天下蒼生和貴族自己，商末出現(xiàn)了宗法制，對所有君子的血緣地位、宗教地位、政治地位、經(jīng)濟地位，都作出了嚴格的規(guī)定，這是君子之間利益爭奪已經(jīng)日趨激烈的明確信號。西周末期春秋初期中國進入鋼鐵文明時代，鋼鐵工具鋒利堅韌而且遠比青銅廉價，極大地促進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的發(fā)展，社會剩余財富急遽增加，必然會更加劇烈地擾亂君子們的心智。故春秋時代貴族普遍貪得無厭，生活普遍奢侈無度，稅收普遍大幅度增加⑤，在無比巨大而且十分長遠的經(jīng)濟利益面前，君子的任何道德都很難經(jīng)受住嚴峻的考驗，甚至夏代的《禹刑》、商代的《湯刑》、周代的《九刑》和春秋時代列國的刑法，也都阻擋不了君子們殘酷爭奪利益的行為，子弒父、臣弒君、兄弟相殘、妻妾相爭，天子被諸侯架空、諸侯被大夫架空、大夫被家臣架空，均成為常態(tài)。

因此孔子總結的治國之道，其“仁學”部分與堯舜、周公的治國之道差別不大，都要求君子治國富民，關鍵差異在其“禮學”部分?？鬃拥摹岸Y學”理論，針對春秋時代治國君子普遍“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現(xiàn)象，特別強調(diào)君子都要恪守自己的血緣、宗教、政治身份，并完全根據(jù)自己的這些身份獲取相應的宗教、政治、經(jīng)濟利益，即所謂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孔子禮學與堯舜、周公禮學大為不同的根本原因。

孔子之后，經(jīng)濟發(fā)展更快，剩余財富更多，君子占有社會剩余財富的沖動更強烈，這就是最近兩千多年孔子禮學比堯舜、周公禮學更適應社會現(xiàn)實的根本原因。依據(jù)經(jīng)濟社會的基本發(fā)展規(guī)律，生產(chǎn)力水平會越來越高，剩余財富會越來越多，君子之間的血緣、宗教、政治、經(jīng)濟關系，都完全無法承受令人炫目的剩余財富帶來的巨大挑戰(zhàn)?！熬痪?，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不僅是春秋時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普遍現(xiàn)象，也必然是后世不可避免的普遍現(xiàn)象。所以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說，有其歷史的必然性和天然的合理性，對穩(wěn)定社會、安頓國家都有積極意義。當然，其副作用也是可以想見的：君子僅憑身份即可獲利，與治國富民的功勞沒有必然關系；而君子的身份又大多是一出生就決定了的，與后天的努力一般沒有必然關系。從理論上講，孔子等春秋君子這樣的“君子之禮”“治國之道”，對激發(fā)君子為國家為人民建功立業(yè)沒有什么正面作用，反而會固化君子的血緣、宗教、政治身份，最終于國于民、于人于己有所不利。

春秋禮制對貴族生活的每一個方面、每一個細節(jié)，都作出了許許多多極其嚴格的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的基本精神就是，所有貴族都必須完全恪守自己的倫理、政治、宗教、經(jīng)濟等方面的身份準則，不可有任何形式、任何程度的僭越言行，否則就是違反禮制禮法，后果將極其嚴重。所以商末西周，特別是春秋至清末實行宗法制以后的政治，主要就是身份政治、等級政治，而且這種政治制度雖然的確具有限制君子活力的負面作用，但對維系中國這樣一個國土廣袤、人口眾多、國情復雜的國家的大體穩(wěn)定發(fā)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歷史作用。

總而言之，商末至清末宗法制時代的等級政治，可以以孔子的禮學思想為代表。而孔子的這一禮學思想，則以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基本要求為代表。

三、私利有限，公責無窮

堯舜、周公的治國理論，整體上看都比較簡單，只要求對君子“論功行賞”，君子治國富民的功勞越大，君子自己所得私利越多①。隨著生產(chǎn)力水平的不斷提高，剩余財富不斷增加，為了獲取盡可能多的私利，貴族越來越喪失理智。于是，宗法制得以實行，君子的獲利行為被嚴厲約束?？鬃佣Y學思想便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點。

歷史的發(fā)展往往長期暗含著一個規(guī)律，叫作“矯枉過正”。在原始母系社會，母女姐妹共夫，舅甥兄弟共妻，都很正常。進入父系社會以后，男子要將自己的終身所得傳給親生骨肉，絕對不允許血緣發(fā)生混亂，夫妻、父子關系必須完全明確，絕不含糊。于是父系社會有了無數(shù)似乎非常不近情理的規(guī)定，嚴厲防止男女關系發(fā)生任何混亂的可能性，其中甚至包括把女性配偶生的第一個孩子扔掉甚至吃掉，以確保女性配偶生的所有孩子都是丈夫的親生骨肉②。這就是“矯枉過正”。父系社會早期，所有民族都有類似的神話故事，例如周人的男性始祖被稱作“棄”，因為為了測試這個孩子是否為其父親所親生，要將其暫時拋棄，以觀天意。如果經(jīng)過天意的驗證，是其父親所親生，父親才會重新?lián)狃B(yǎng)他。實行宗法制以前，君子獲取私利，“論功行賞”即可，但是君子利用自己的權勢，大量占有與其功勞不匹配的私利，迫使王朝“矯枉過正”，實行宗法制，嚴厲規(guī)定君子所有的私利均要按照自己的血緣、宗教、政治身份來獲得，君子不可有任何僭越禮制禮法的行為。

商末周初實行宗法制以后，有一個從不嚴格執(zhí)行過渡到嚴格執(zhí)行的過程，嚴格執(zhí)行宗法制之后，貴族君子獲取私利的權力總是非常有限，而且一般都有十分明確的嚴格規(guī)定，任何人都不得僭越禮制禮法。天王、諸侯、卿大夫以及他們所有的配偶和兒子③都是世襲貴族，都有世祿。為了防止他們爭奪本不屬于自己的利益，禍害國家、蒼生和君子自己，按照周禮的規(guī)制，他們都有十分清晰而嚴格的身份等級，并按照自己的身份等級，獲取相應的政治權力、宗教權力、經(jīng)濟利益甚至歷史地位①。在獲取私利這一點上，君子不能有絲毫的含糊，任何哪怕非常輕微的僭越行為，都會被其他君子譏諷，甚至有可能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并很可能殃及自己的家族和氏族。周代文獻中，貴族僅僅因為穿衣戴帽不符合禮法規(guī)范，或者僅僅因為所坐馬車不符合禮法規(guī)范，而被譏諷、殺頭的案例就非常多，其他的僭越行為，其后果之嚴重，亦可想而知。

但從商末周初至今，君子在為國家民族、蕓蕓眾生、子孫后代作出盡可能大、盡可能多、盡可能長遠的貢獻這一點上，卻從來沒有任何官爵等級的任何限制，也就是說，所有的貴族君子，無論爵位高低、官職大小，甚至無論是否做官②、是否退休③，都必須盡可能地為眾生謀利，為國家民族效力。如果君子缺乏這樣的高尚情懷、雄心壯志和終身追求，即使再忠于職守，為人為官即使再清清白白，也不是真正的“仁德君子”，充其量只是孔子所謂的“君子而不仁者”，本質(zhì)上只是“小人”而已④。而且隨著教育的不斷普及、文化的不斷下移、宗法制的長期實行，絕大部分貴族不斷平民化，這種君子之禮又成為億萬平民百姓的共識和行為方式。幾千年來，每當國家、民族和百姓遇到災難時，不僅有貴族君子奮勇向前，更有無數(shù)平民百姓挺身而出。中國歷朝歷代都有無數(shù)的平民英雄，道理就在這里。

總而言之，禮學的本質(zhì)屬性實際上與仁學相同，二者都是利人利己、互利互惠的治國之學、君子之學⑤。孔子將仁學從禮學中抽出來，使之與禮學并列，只是因為仁學和禮學各自的重點有所不同而已，仁學側(cè)重于君子如何與平民百姓生死與共、共同創(chuàng)造財富、共同建設國家，禮學側(cè)重于君子如何公平公正地分配財富。筆者相信，在解決了周禮的本質(zhì)屬性這個核心問題以后，周禮的理論體系、學術外延等一系列理論問題，也就不難解決了。

責任編輯" "羅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