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條狗，肖越還不知道原來鎮(zhèn)郊有這么大一個水庫。那狗也是惡，他不過是湊巧發(fā)現(xiàn)了一戶與別處不同的人家。四扇對開的破敗木門上對貼了鮮紅的門神，門楣用白漆刷了幾個工整的大字。湊巧那會兒，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條縫兒，一個烏黑的貓頭從縫里擠了出來，淡定地看著肖越的鏡頭。正當(dāng)肖越對著門縫里那雙收縮的金色瞳孔一陣狂拍時，斜刺里殺出一條狗，窮追不放的，一路把他攆到了一里外的水庫邊。

你丫的我拍一只貓關(guān)你狗蛋的屁事。肖越喘息未定，站在堤壩上四處張望。水庫的東邊是一大片桉樹林，肖越不喜歡這種被豢養(yǎng)似的整齊劃一的秩序，不喜歡它們爭先恐后地伸向天空，貪得無厭地索求陽光雨露毫無高貴可言的姿態(tài)。一如他不喜歡城市里化著精致妝容的女子，同樣的大眼睛高鼻梁，同樣充滿欲望的豐滿紅嘴，同樣精致的臉上充滿匠氣的笑容。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厭倦。

林子邊上有個土丘，地勢偏高，看著有些荒涼。土丘原先是莊稼地，被分割成塊的痕跡依稀可辨，只是久了無人打理，倒是荒廢了，長滿了茂密的稗子。而雜草叢生的地面上，大約每隔八十公分，就有一塊泥磚，像有誰刻意而為，讓那塊雜亂的土丘顯出了幾分秩序。他順著泥磚的方向邊走邊拍，在走過了不知多少塊泥磚時，前方隱蔽處出現(xiàn)一個長方形的墓穴。

墓穴里躺著一個女孩兒，這讓他覺得有點(diǎn)兒不可思議。女孩兒雙眸緊閉，小臉曬成了古銅色，還算干凈。纖細(xì)的胳膊，一雙赤腳沾滿了泥巴。穿一身洗得掉色的水綠色長衫裙，脖子上系條鮮艷的紅紗巾，整齊地繞脖一周，規(guī)規(guī)矩矩地服帖在女孩的胸口。肖越飛快地舉起相機(jī)，摁下快門。即使心里有一百個疑問，他也會讓光影先行。肖越向來對拍攝死亡情有獨(dú)鐘。他認(rèn)為，人類與藝術(shù)最深刻的關(guān)系，離不開與死亡的密約，而像他這種一直輕佻地活著的人，總在不斷地探索死亡中期盼永恒。他甚至覺得，剛剛死亡的肉體比尋?；钪能|體更具有生命空間，并一直尋找機(jī)會，用攝像機(jī)記錄死亡瞬間迸發(fā)出來的毫無預(yù)知的生命跡象。他拍攝過車禍現(xiàn)場生殖器都被輾壓沒了的男性路人，娛樂城里被誤殺的乳間文著青色小蛇的女服務(wù)生，還有那具從天而降一路呼嘯墜落的女性裸體。他覺得他們橫陳在地上的姿態(tài)是多么地驚艷撩人，比任何和他上過床的女人都要美麗妖嬈。在生命的最后一剎那，那些肉體都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了生的欲望與死的激情。他從不知一個人在死亡前那一瞬間，可以散發(fā)出如此龐大的氣場。那種凄絕的氣息蠱惑了他，讓他欲罷不能。于是，他懷揣著如地獄神話般一廂情愿的癡迷，用膠卷去反復(fù)求證死亡前瞬間的魅力。

肖越從不同的角度拍著墓穴里的女孩，他覺得自己又與飽滿翠綠的生命來了一次完美的邂逅。這一趟真沒白來，他感謝那條把他攆出一里外的惡狗。

墓穴里女孩兒的嘴角突然蕩起一絲細(xì)紋，眼睛猛地睜開，坐了起來，一片紅云漫上她蒼白的臉龐，她像被冒失闖入者壞了好事，又急又氣，又羞又怒。你在干什么？女孩兒的聲音纖細(xì)單薄，像是許久不語，跑了音準(zhǔn)。雖是提高了聲調(diào)，仍不顯憤怒，更多是羞澀。肖越先是嚇了一跳，看到她這般羞怯的模樣后，反倒助長了幾分痞氣。他干脆拿起相機(jī)，快速調(diào)焦，對著女孩兒的臉來一通特寫。反正這種死皮賴臉的事兒他也不是第一次干。女孩兒小兔子一樣跳起來，左腳拇趾伸進(jìn)穴壁的小洞，右腳蹦跶幾下，扶著坑沿的雙手一使勁，敏捷地爬上了墓穴，一擰身跑了個沒影兒。

墓穴還算寬敞，里面鋪滿曬干的稗子。肖越覺得這個坑挺有意思的，就跳了進(jìn)去，學(xué)著女孩兒的樣子躺下來。太陽在西沉，滿天金色豆腐塊一樣的云層，像海浪日積月累推出的層層疊疊沙丘，密布在坑上頭。肖越聽老人說過，這叫地震云，這樣的云層出現(xiàn)，就預(yù)示著要變天了。他喜歡變化的東西，即使是不好的，也讓他欣喜于生命那份強(qiáng)悍的真實(shí)感。躺下后，他的視線突然收窄，一切靜止了下來，世界只有頭頂長條形的天空那么大。心頭倒是澄清，所有塵世俗事也隨之收窄，過濾，變成了空中那塊快要被吹散的云。他喜歡這個坑。

坑里的泥很干燥，不像是新挖的，應(yīng)該有好些時日了。四壁出奇地平整，像有人經(jīng)常細(xì)細(xì)地摩挲。稗子從上頭倒吊下來，厚厚的，繞著墓穴四周的邊沿一圈，顯出幾分綠意?？捎姓l會把墓穴像居室這樣地打理呢？那女孩兒嗎？肖越伸出手臂，觸摸粗糙的穴壁。他側(cè)側(cè)身體，能感覺到底下泥土的凹凸不平。他想起女孩纖瘦的身體，她躺在這穴里，多像缸里郁蔥的小豆芽啊。那脆弱而又倔強(qiáng)的小身軀，把粗陋的墓穴照耀得如此地生機(jī)勃勃。肖越想起他拍的那些死亡肉體，女孩身上有沉靜如死亡的一種氣質(zhì)，卻又像隨時能復(fù)活燃燒起來。以他攝影師的本能感知，這種矛盾且稍縱即逝的東西，對他有致命的吸引力。如果——如果也有那樣一具鮮活的肉體永久地沉睡在這墓穴里，蓬勃，純凈，那該多好。他怪笑一聲，打破自己稀奇古怪的念頭。

肖越的工作室在離小鎮(zhèn)百里之外的沿海城市。他一邊從事著商業(yè)攝影，一邊嘲笑自己變得越來越俗不可耐。畢竟要活著，要吃飯，要支付房租，還有購買昂貴的攝影器械。他拍私房照——為各種各樣的女人拍半裸全裸照，這是目前城市里最流行的一種攝影。女人想借艷照留住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而他，也因此獲得生存籌碼。女人都喜歡找他拍私房照，也許是因?yàn)樗L了一張英俊的臉，又或者是因?yàn)樗瞄L調(diào)情。拍私房照是需要調(diào)情的，能對攝影師產(chǎn)生曖昧感覺的女人通常會有更好的鏡頭感。在面對他的衣食父母時，肖越從不吝嗇展示他作為男性攝影師的優(yōu)勢與魅力。為了讓那些統(tǒng)一有著傲立胸脯和白滑長腿的女人拍起來更加嫵媚動人，每次開拍前，他都會引導(dǎo)她們進(jìn)入角色。

那天，當(dāng)一位女客戶把自己脫成一只像被拔光毛的火雞，拘謹(jǐn)?shù)卣驹谒安恢霑r，他先用贊賞的目光表揚(yáng)一輪她的身體，伸出潔凈而修長的手指理順?biāo)念^發(fā)，展現(xiàn)極具親和力的微笑。然后，催眠般地問，你的性幻想是什么？女客戶說，我想當(dāng)一個壞女孩。他繼續(xù)誘“敵”深入，能具體點(diǎn)兒嗎？想想你在床上是怎么表現(xiàn)自己的，不要掩飾你的欲望。表現(xiàn)給我看。再大膽點(diǎn)。對。很好。繼續(xù)。女客戶于是逐漸進(jìn)入狀態(tài)，展現(xiàn)她不為人知妖嬈動人的一面，似乎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嫖客，而她，正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取悅他。這樣的狀態(tài)下，拍攝進(jìn)行得相當(dāng)順利。當(dāng)然，也有一些女客戶是怎么也進(jìn)入不了狀態(tài)的。有一次，他問一個可愛型女生的性幻想是什么？女生大聲回答，豌豆射手，植物大戰(zhàn)僵尸里的那個！女生穿著性感的兔女郎裝，說話大大咧咧，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不管他怎么誘導(dǎo)，場面都往咋咋呼呼的感覺里跑，風(fēng)馬牛不相及。他不由得苦笑，想起四個字——色誘未遂。

肖越的男性朋友們常羨慕他干的勾當(dāng)——閱裸體美女無數(shù)。更讓他們憤憤不平的是，一些女客戶常進(jìn)化成他的情人。但這情僅限是一日情，他是絕對不會和客戶有感情糾紛的。成人之間的游戲不過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大家都對游戲規(guī)則心知肚明。當(dāng)然，他也有自己的職業(yè)操守。在拍攝過程中，他是不會動那些女客戶的，不管對方怎樣的色香味俱佳，或是半真半假地勾引。他也有荷爾蒙泛濫的時候，但他認(rèn)為，把每一個因荷爾蒙而蕩起的瞬間，結(jié)合他因此看到的更美好的她，悉數(shù)拍下，那才是一場完美的私房照拍攝。肖越不是禁欲主義者，他只是太了解人性。如果當(dāng)場動了眼前那具肉體，隨著欲望被排出體外，創(chuàng)作激情就會消退。畢竟，事后適合做的不是拿起照相機(jī)，而是，像攤爛泥一樣躺著抽煙。不是嗎？肖越輕笑起來。時光隨著他身體的放松而愈加緩慢了下來，如一只溫順的貓，匍匐在他身上。他理著它的毛發(fā)，它瞇著眼，喉嚨里發(fā)出慵懶的咕咕聲，伸出半截舌頭，去舔他的臉。他覺得鼻子癢癢的，伸手去抓，卻觸碰到了一根草。他睜開眼。右上方，一張古銅色的小臉覆蓋了過來，正拿著一根稗子撓他的臉。

你在笑什么呢？女孩兒問。

你怎么又回來了？剛剛不是跑得比兔子還快么？肖越揶揄她。

我想給你拍。女孩坐在坑沿上，看著他笑，長發(fā)半遮著臉頰，用稗子纏起了左手食指，一圈又一圈。

肖越抽一根稗子叼在嘴里，雙手枕在腦袋下，故意捉弄她說，我只拍裸女，你愿意？

女孩兒怔了一下，互扯著雙手食指，緊咬下唇，似乎在思索對方所說的裸女含義。然后，像做了個重大決定，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聲說，我愿意。

這回輪到肖越吃驚了。他不敢相信鄉(xiāng)村野外有這等豪放的姑娘，更不敢相信自己能攤上這等好事。他怕女孩沒了解他的意思，比畫著脫衣服的動作說，要脫光，你的——明白？

女孩又鄭重其事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肖越一咕嚕坐起來，撓撓頭發(fā)，認(rèn)真看一眼女孩兒的臉，那一臉的倔強(qiáng)與真誠，不像是說謊。

遠(yuǎn)處傳來說話的聲音，女孩兒急急彈起，說，我傍晚再來，便往林子那邊隱去。他的聲音追了過去，你叫什么名字？

稗子——

傍晚時分，稗子如約而至。她穿件草灰色棉質(zhì)長衫，右襟有一排斜扣。長衫又像長裙，寬寬松松地罩著她纖細(xì)的身體。那條紅紗巾還在，這是她身上唯一的亮點(diǎn)，卻恰到好處地點(diǎn)綴了她。這份自然中的刻意，倒顯得是刻意中的自然了。肖越雙手插褲兜里，斜靠在坑壁上看她。稗子慢吞吞地溜下坑來，仰躺在干草堆里。身體繃得筆直，腳尖也是繃緊的，衣服緊貼著單薄瘦小的身軀，胸膛急劇地起伏。她的小臉微微上仰，雙目緊閉，睫毛輕輕顫動，像進(jìn)行一個莊嚴(yán)的儀式。然后，她伸出右手，去解右襟那排扣子。不知是因?yàn)榭圩右У镁o，還是緊張，她半天解不開一個。肖越干咳兩聲，她在驚嚇中回過神來，停止了動作，瞪大眼睛看著他。他不懂自己為何在最后關(guān)頭制止了她，他肖越何時變得這般的憐香惜玉了？她像一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受驚的小動物，不老實(shí)演出就會被賞一皮鞭似的。

你真想脫？他露出狡黠的微笑。

我答應(yīng)了你的。她驕傲地仰高下巴。

你已經(jīng)做到了。

她露出不解的神色。

來，小姑娘，哦，稗子，我們開始吧。想想讓你覺得快樂的事情。他拍拍手，活躍一下氣氛，拿起相機(jī)，做出公事公辦的樣子。

稗子緊鎖眉頭思索了一陣，似乎在努力領(lǐng)悟“快樂”兩字的含義。她皺著眉頭想了很久，不知想到了什么，臉上開始流露出羞澀的神態(tài)。她伸出左手，開始撫摸自己的頭發(fā)，臉龐，嘴唇，脖子，胸口。那像一只陌生人的手，在探索和開啟她的身體。她渾身微微顫抖，嘴唇哆嗦，用另一種與她判若兩人的聲音，沙啞地說，你真美啊，你是我見過的最動人的美人。她綻放一個奇異的笑容，緩慢地扭動軀體，然后開始掉眼淚。在短短的幾分鐘內(nèi)，她的臉上輪番出現(xiàn)了各種表情——癡迷，快樂，羞澀，熱情，憂傷。她在鏡頭下流露出一種來自天性的自由奔放，坦誠熱情。

肖越連續(xù)摁下快門。

遠(yuǎn)方蒼白的云層被落霞涂上了一層紫紅色，稗子的肢體語言變得更加豐富鮮活起來，像跳進(jìn)了另一幅畫面的臆想中。她把雙腿最大限度地打開，赤腳撐住兩側(cè)泥壁，小腿使勁，胯部用力往上頂起。裙子往腰間滑落下來，露出蒼白的大腿，大腿上的青筋凸起。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左右極力晃動腦袋，發(fā)帶松掉，長發(fā)覆蓋了小臉，只露出空洞的張得極大的嘴巴，干燥的嘴唇吐出小獸般的痛苦呻吟。她把指甲插進(jìn)旁邊的泥壁，抓出道道痕跡。腳掌來回磨蹭底下的干草，干草被攪到了一邊，露出嶙峋的沙石。鋒利的石瓦劃破她的肌膚，血液滲透出來，和泥巴攪和在了一塊兒。似乎有個魔鬼鉆進(jìn)了她的身體，她在使勁把它逼出來。肖越不自覺地被眼前痛苦的肉體卷進(jìn)了一個奇怪的旋渦，他大汗淋漓，舉著相機(jī)的手失去了以往的鎮(zhèn)定，漫無邊際的虛空感向他襲來。

這是夢境嗎？肖越緊盯女孩扭曲變形的身體。哦不，那像極了一具女巫的身體——她似孕育了一個大地的孩子，在拼盡全力使它得以安全分娩，為了那個即將降生的孩子，她把自己拼得奄奄一息。在最后的一聲聲嘶力竭的吶喊中，她癱在了那堆干草上，如一具死于難產(chǎn)的女尸。蒼白，虛弱，如一張皺皺的紙片兒。肖越安靜地看著她，不敢打擾，仿佛輕輕的一聲呼喚，也將換來她的魂飛魄散。

稗子緊閉雙目，攥緊拳頭，匍匐在墓穴里，一動不動，似歷經(jīng)了千百年的痛苦。接著，她側(cè)了側(cè)身體，雙手環(huán)抱懷中，輕輕撫拍，還哼起了童謠，像哄一個熟睡的嬰兒，表情溫柔，安詳。肖越有流淚的沖動。他從不知，自己一直苦苦追求的體現(xiàn)生命力度的東西，以這種突兀的方式，完整地詮釋出來。這已經(jīng)不是一次拍攝，而是她用生命來演示的一場行為藝術(shù)。

像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斗，當(dāng)一切歸于平靜，肖越覺得有點(diǎn)兒乏了。他躺下去，在她的左側(cè)，面對她蒼白小臉，伸出左手，輕輕地為她理順凌亂的長發(fā)。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眼神清澈透亮，很認(rèn)真地端詳著他。良久，再閉上眼睛，伸出右手，探索起他的眉毛和鼻梁，臉上露出霧一樣的表情。

她喃喃自語，你像一個人。

誰？

你真的是他嗎？她臉上露出驚喜而又疑惑的表情。

是誰？他再問。

她不語，低頭扯了扯衣角，臉上飛過一片紅霞。鼻尖上仍然汗絲閃動，眼里水潤潤的，像藏著一汪泉水。剛才還瘋狂扭曲得死去活來的女孩，戲劇般地恢復(fù)得羞澀而靈動，和之前判若兩人。

第二天午后，肖越在拍別人魚塘邊上那只斗雞時，又被狗追上了。他往水庫堤壩上一路狂奔，邊跑邊吼，他奶奶的，追你爺干嗎，看上你爺了是嗎？還有更惱火的事兒——相機(jī)掉水庫里了。正當(dāng)他氣急敗壞，糾結(jié)著要不要和狗拼命時，稗子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她敏捷地?fù)踉谒凸分虚g，沖著那狗，像狼一樣地齜牙咧嘴，喉嚨里發(fā)出嗷嗷的低吼，眼里露出鋒利的目光，張牙舞爪地?fù)]舞著手里的磚頭。仿佛她是一頭母狼，一頭保護(hù)狼崽子的母狼，隨時準(zhǔn)備和敵人拼個你死我活。那狗看來也是個吃軟怕硬的主兒，堅持了幾秒，便搖晃著尾巴往后退，哼哼幾聲，干脆一扭頭，跑了個沒影兒。

肖越站在兩米外打量著她。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她像一朵總也開不滿的花，每開一層，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顏色與形狀，讓人驚嘆。

我來找你。她一改剛才的兇悍，扯著衣角，羞怯地看著他。

有事？

晚上我不回去了。

那你住哪兒？

坑里，我在那兒等你。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肖越只愣了兩秒便釋然。主動的女人他見得不少，拍攝完了，水蛭一樣纏上他的也有。來不及細(xì)想，他便在壩上來回走動，朝水庫那邊張望，回到丟失相機(jī)的懊惱中去了。

稗子的眼睛亮晶晶的，說等明兒天亮?xí)r我去幫你把相機(jī)拿回來。她說你相信我。臉上又露出了霧一樣的神色。肖越?jīng)]當(dāng)真。

我水性很好的。她很執(zhí)拗地強(qiáng)調(diào)了下。

面對稗子的主動，肖越還是猶豫了一下。他借口回鎮(zhèn)上拿東西，一路思想斗爭起來。

肖越啊肖越，你怕了？怕她纏上你？你倆對對方一無所知，她又能奈你何？你即使今兒晚上睡了她，明天還可以離開小鎮(zhèn)。沒準(zhǔn)兒人家比你還要放得開，今天把你睡了趕明兒就記不起你是哪根蔥。再說了，你也不是啥好果子。別他媽的裝清高了，你其實(shí)就一混蛋。肖越看一眼右手肘那個烏亮的疤，那次酒駕，他開一輛鈴木王摩托車，為避路人，一個急剎車把自己給摔出了幾米遠(yuǎn)。右臉被擦傷，鼓得像個雞蛋，眼睛也腫得瞇縫上了。右手肘的半張皮都被磨掉，露出白白的骨頭。他不肯上醫(yī)院，借著酒勁，打電話叫了新勾搭上的一個女客戶過來。女客戶開著小車，穿身大紅緊身衣，咋看都像個圣誕老人。一看他這副模樣，女客戶猩紅的嘴巴張得比他臉上的雞蛋還大。肖越二話不說，擰住她胳膊就把她摁車后座上，在女客戶的罵罵咧咧中扒拉下她的紅內(nèi)褲，貼了上去。肖越在后視鏡里瞄了眼自己——一張紫紅色腫得像豬頭的臉，縫兒似的眼睛，香腸大的嘴唇，還有那滿臉的血污。他嘿嘿咧嘴一笑，伸出那截閃爍著瘆人藍(lán)光的白骨爪，按在女客戶肥碩的胸脯上。女客戶反手一個耳光甩在他左邊還算光潔的臉上，混蛋，你他媽的算什么男人？他瞪大那只還能睜開的眼睛，想好好地教訓(xùn)一下她，讓她知道什么叫真男人?？墒?，他竟然不行。

肖越，你就是個混蛋。他想起女客戶罵他的話。還有混蛋怕的事兒？肖越吹了下口哨，嘿嘿一笑，恢復(fù)了吊兒郎當(dāng)?shù)哪觾?。天剛黑，他就沿著堤壩往回走。堤壩像尾?xì)長的銀龍魚，閃著銀灰的光，在夜色中緩緩向前游動，直到淹沒在無邊的黑暗里。

今夜沒有星光，夜色濃稠，像往空中抹了一把深藍(lán)。水庫異常地光潔，像面灰藍(lán)的鏡子。鏡子中央懸著一彎巨大的鉤月，紅色的。喧鬧的紅與清冷的藍(lán)各不相擾，卻又和諧共存，仿佛向前一步就能踏進(jìn)俗世的歡樂中去，而退一步，就會被藍(lán)色的清涼淹沒。

再往前走，來到了水庫的淺水區(qū)。肖越聽見了水聲，依稀看見一個黑影。水聲越來越大。慢慢地靠近，肖越發(fā)現(xiàn)，黑影是稗子。她正站在大腿深的水里，赤裸著身體，脖子上還系著那條紅紗巾。他走下堤壩，蹲在旁邊看她。她手里不知拿著一塊什么東西，從脖子一路往下刮，肩膀，手臂，胸，臀，腿，使勁地，反復(fù)地，一小處也沒放過，似乎那身體很臟很臭讓她嫌棄。肖越皺皺眉。

嗨，我說，你想把自己刮掉一層皮嗎？肖越調(diào)侃。

稗子不見了往日的羞澀，似乎為他的到來由衷地高興。她嘩啦啦地雙手撥水，像頑童一樣奔向他。駐足。把頭發(fā)往上抓起，在月光下展示她閃爍著絲綢光澤的身體。她急急地說，你看看，我干凈嗎？我用瓦片搓過了，我的身子很干凈，一點(diǎn)兒也不臟，你看看？這？這？這？她轉(zhuǎn)了一個圈，向他展示不同的角度。你怎么不說話，嫌我不干凈是嗎？我的身子很干凈，真的，不信你摸摸。她仰起小臉，露出欣喜而期待的表情，很自然地拖起他的右手，往墓穴的方向走去。她的手很纖細(xì)，使勁一握便能融化了似的。他一聲不吭，跟著她走。

他們并肩躺在了墓穴里。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按在她的身體上，她說我很干凈，你摸摸看。她說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你還記得那一夜嗎？在稗子地里，你說你一定會回來的。那晚沒有星啊，和今夜一樣，只有一彎鉤月，紅色的，就藏在稗子地里。我記得你的氣味。她把臉貼近他的脖子深吸了口氣，接著說，你說我很美，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我的。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孩子，她長得可真像你啊，濃密的眉毛，高高的鼻梁，她是我的命啊。她猛顫了一下，親上他的眉毛，鼻梁，唇齒，還有他的身體。她的身子是冰涼的，覆蓋著他的肢體，像一條晨間游走在草叢里的小蛇，吐著舌信子，在晨露中堅定地試探著前行。她顫抖著冰涼的嘴唇貼緊他，癡癡地呢喃，求求你，再給我一個孩子，求求你。她的聲音像從遠(yuǎn)處的水庫里被濕淋淋地打撈上來。肖越覺得自己掉進(jìn)了一個陷阱，可跟前的女子那一臉不諳世事的天真與急切，還有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痛楚呢喃，讓他無法拒絕。這種感覺和以往的不同，它無關(guān)欲望與風(fēng)月，沒有掠奪，它是略帶憐憫的，就如做一場禱告，播下希望的種子。

可是，他疲軟的身體無法聽從他的指令。

一彎紅色的鉤月從頭頂蓋了過來，映照著洞穴里的凌亂。他想攬緊她那具因徒勞的忙碌而漸漸失去耐性的暴躁軀體?？墒?，來不及了，她已尖叫著坐了起來，憤怒如一頭小豹子。她的長發(fā)覆蓋著裸露的身子，胸腔在急劇地起伏，聲音凄厲如銹跡斑斑的鋸。她惡狠狠地說，你和我男人一樣嫌棄我是嗎？他生不出孩子，跪在地上像條狗一樣哭著喊著求我去借種。我心軟了，屈服了。女兒出生后，他就嫌棄了，說我生了個賠錢貨。說我和野男人睡了，生的是野種，說我臟，讓我滾。她開始簌簌落淚，抽咽得無法抑制。肖越不知如何應(yīng)答，只是輕撫她突兀如魚骨的脊梁。良久，她平靜下來，趴在肖越的胸口，笑了笑說，你還記得我為什么叫稗子嗎？那是你給我取的名字。那晚在稗子地里，你說我的頭發(fā)長得多好啊，像一地茂密的稗子。你瞧，你瞧，我一直留著長發(fā)，等你回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呃，稗子，我們是第一次見。肖越小心翼翼地說。

不！那是你，我記得你。我摸過你的眉毛，你的鼻梁，我記得你的聲音，還有你的氣息。她嘆口氣，伸出右手，有節(jié)奏地輕拍他的身子，又說了起來，我們的女兒好乖啊，她長得像你，那眉毛，那鼻子。都說女兒長得隨爹有福氣，她長大了肯定也像你這么了不起。你說是不是？她的聲音尖細(xì)而高亢，充滿了喜悅。

肖越不知該說是還是不是，只好沉默。

走，我?guī)憧此ァ０拮痈吲d地一躍而起，不知哪來的一股勁兒，把肖越給拽了起來。

她一手緊緊地牽著他，往水庫走去。她飛快地走在黑暗的林子里，像黑夜的精靈。她熟知這林子里的一切布局，似無數(shù)次在夜里這般地行走，能輕易地繞開一切障礙物。她的赤腳輕盈而又堅定地邁著碎步，像領(lǐng)著心愛的情人，去看他們可愛的女兒。她臉色紅潤，體態(tài)歡暢，如少女般天真雀躍。她不時回頭催促他加快步伐，并不停地嘮叨，快了?？炝?。快了。

他們停在了水庫跟前。水波漣漣，里面有一彎猩紅的鉤月。肖越不解地看著臉色緋紅的稗子。稗子一只手緊箍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往水庫深處指去，幽幽地說，看見了嗎？我們的女兒就在那里。肖越看著她出神地眺望，忍不住說，那是水庫，什么都沒有。她怔了一秒，尖聲打斷他說，不，她在那里，她一直在那等著我?？?，就在那兒。她怕黑，我經(jīng)常來這里陪她。這里以前是墳地，只是一年前變成水庫了。女兒屬豬的，她怕水，她不喜歡一個人在那里頭待著。我恨他們，他們?yōu)槭裁匆屵@兒變成水庫。你來了，她爹來了，她高興啊，她要去了你一個相機(jī)玩兒。我說這是你爹很重要的東西啊，很貴的。不過你放心啊，她說明兒一早就還給你了。她很聽話的，明天我一定幫你要回來。

肖越覺得喉嚨一陣發(fā)緊，他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夜深了，四處一片漆黑，只有那一彎紅色的鉤月，浮蕩在灰黑的水庫里。月兒開始極速膨脹，撐滿了整個水庫。騰空，整個天空都是肆意的血色。紅色如漩渦一樣盤旋，蔓延到了小樹林。桉樹被連根拔起，纏繞，扭曲，瘋狂地向上飛舞，發(fā)出隆隆的轟鳴。突然，一群飛蟲快速地從水面掠過，打碎了那一湖的平靜。月兒也碎了，化為紅雨，從空中墜落湖底。遂又變成無數(shù)只沉寂的眼睛，藏身于湖的深淵，睜著血紅的眼，默默地看著他倆。

她拍著手，跳著腳，歪著頭，瞇著眼，盯緊了湖里那一片血紅。仿佛那片紅刺得她睜不開眼，便把手蓋在眉毛上，踮起腳，做出遠(yuǎn)眺的樣子。聲音里滿是輕顫的喜悅，她說，點(diǎn)燈了！點(diǎn)燈了！你看你看，月亮像燈籠嗎？娃娃滿月要點(diǎn)燈，說好了要點(diǎn)燈的啊。突然，又咬牙切齒地說，他們說她是女娃，按照習(xí)俗，滿月了也不給點(diǎn)燈啊！

她又哭又笑地鬧了一陣后，終于安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把他的手箍在她的脖子上，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要不，掐死我，要不，給我一個孩子。說罷，伏在他身上，伸出長舌，瘋狂地舔著他的身體，像一頭饑渴的母狼，流出黏稠的唾液。她的身體發(fā)出陣陣惡臭，夾雜著濃稠的血腥味。他從袖管里伸出那半截白花花的骨頭，去撫摸那顆上下求索的腦袋，心中充滿了悲憐，欲望如被大雨澆滅的火炭。她悲憤地仰起頭，極力伸向天空，發(fā)出狼的嚎叫，凄厲的目光轉(zhuǎn)向他，冷冷地看他片刻，嘴角微微露出怪異的笑容，一口咬向他的脖子——墓穴里的他驚叫一聲，醒了過來。

天已大亮。水庫邊上吵吵嚷嚷的。他們說，不知又是哪家的豬落了水。水庫自從去年建成后，隔三岔五的就有豬落水淹死，真邪門。

肖越朝水庫中央望去，那里漂浮著一個白花花的物體。太陽很刺眼，水面閃起無數(shù)道銀光，看不大清楚。但肖越分明看見了，一條鮮艷的紅紗巾，正漂浮在水面上。

湖水紅了一片。

責(zé)任編輯蔡淼

王彤羽，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花城》《十月》《山花》《江南》《作家》《天涯》《北京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并被多種選刊轉(zhuǎn)載。曾獲《紅豆》文學(xué)新人獎，廣西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大賽二等獎?，F(xiàn)居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