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標題套用索爾·貝婁的名篇《更多人死于心碎》。多棒的書名啊,我差一點直接“拿來”,又發(fā)現(xiàn)它和我的小說有本質(zhì)區(qū)別——眼下,我們已經(jīng)很少死于心碎了,很少死于貝婁式的愛情和欲望了,雖然它浪漫得多也悲壯得多。
現(xiàn)實是,死亡很可能來自麻木之前的幻滅感,一種被扼殺被摧毀的不可逆的精神坍塌。沒有比這個更無奈的了,死于理想之泯滅,或者,被倒下的理想殺掉。愛情算什么?現(xiàn)代人是可以扔掉愛情的,婚姻、家庭、生育不也在持續(xù)貶值?他們(我們)的首要難題是安身立命,是證明自己可以為了某種東西死磕到底(那些被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迷住的家伙直接引用張小敬的名言,“不退”)。我們活著,哪怕只是活著,也要活出點尊嚴。而且,所謂的理想多么激蕩人心啊,遠遠看去多漂亮多壯觀哪,可走近了你會發(fā)現(xiàn),它很可能缺少椽子、柱子、門窗把手、桌子、椅子,隨時可能坍塌。一旦坍塌,你再也證明不了什么了,再也挺不起腰桿做點什么了,你脊梁骨都斷了,只能模仿老海明威,將上膛的獵槍伸進嘴巴。
寫《薩爾瓦多爆炸》的時候情況特殊,我休年假,兒子放假,妻子攜小女回娘家,我縮進書房大寫特寫,腦子暈乎乎的,倒也讓我很享受這種“放下”的心無旁騖;兒子也24小時悶在家里,窮極無聊就看看電視,跟我下樓溜達、跑步、瞎逛,鮮有朋友串門,我更拒絕出門訪友,也不想飛一趟三亞入住我們每年都去的酒店,踏訪同一片海灘——多荒誕啊,我們意外(主動)地隔絕在世界之外,就因為我想埋頭把這個小說寫好,就因為我狀態(tài)上來,越來越投入越來越“嗨”,我們除了叫外賣竟然不和周圍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每天和兒子說不上幾句話的“日?!奔觿≈@種荒誕感,我生活里似乎就剩下寫作這一件事情了,就剩下“偉大的”《薩爾瓦多爆炸》。幸有上天眷顧,小說進展順利,兩周吧,差不多兩周,初稿完成了。
突然發(fā)現(xiàn),我嚴重忽略了兒子。
寫作可以幫我撐住,兒子呢?整天和我大眼對小眼的兒子,有什么能幫他撐???
憋了三四周的兒子情緒果然大變:暴躁,易怒,還沖我罵臟話,說他腦子里不斷冒出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我嚇壞了,趕緊扔下小說,把妻女從娘家接回,兒子終于慢慢緩過勁兒來。這就是我寫小說的代價?再聯(lián)系小說情節(jié),難道兒子“失常”不是你過于在乎之物的反噬?難道,不是上天對我沉浸文學的一記警鐘?這是多么吊詭的現(xiàn)實之于文本的反諷與回應。
回到《薩爾瓦多爆炸》。它是真事,是若干年前昆明發(fā)生的一起大案。但小說中的事實僅此,僅僅是當年見諸報端至今還能查到消息,其余當然是虛構(gòu)的。小說主題也是我熱衷的:理想主義者頭破血流,殘酷的現(xiàn)實神秘難解。我仍然執(zhí)著于小說的形式感,設(shè)計兩條線索并行交織,一是詩人李果,二是社會學家童瑤。詩人不斷遭到現(xiàn)實的圍剿尤其詩歌的圍剿是詩人的常態(tài),也是詩人的悲劇,我們身邊充滿這樣的悲劇,只不過詩人李果始于理想終于惡行;另一端的童瑤也是悲劇,扔掉正常生活鉆研外星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她一再逼近真相,卻遲遲無法拿到直接有力的證據(jù),最終和詩人殊途同歸——他們太決絕了,或者,太純粹,難免以毀滅收場。
小說其實沒什么可說的。我總認為小說完成后還寫什么創(chuàng)作談——小說已經(jīng)如此,怎么理解,怎么闡釋是讀者的功課——不該由作者再多說什么了。所謂言多必失,我豈能保證我寫下來的一定是你讀到的?
生活本身是神秘的、破碎難解的,任何想抓住其隱私和秘密的家伙注定徒勞。存在的本質(zhì),在我看來正是很大程度的“不可說”。我想,《薩爾瓦多爆炸》多少包含了那些說而不可說的東西——細節(jié),瞬間,剎那,感受,神秘,它們往往構(gòu)成我們存在的全部;當我們試圖抓住,它們反而從指尖溜走了。如果你心懷敬畏小心翼翼地凝視而非捕捉那些一鱗半爪,也許,你會有驚人的發(fā)現(xiàn)。雖然,你根本說不清楚這些發(fā)現(xiàn)到底是什么,意味著什么。
是啊,就像詩。很多優(yōu)秀的詩,到底是什么,意味著什么?詩人李果,能給我答案嗎?
得自己尋找答案。我的答案是,再也不能以遠大理想之名給至親者漠視和傷害了,否則,這樣的理想,我寧愿不要。
責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