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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星灘

        2023-12-29 00:00:00豐收
        綠洲 2023年4期

        天山北坡,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西北邊緣,有一處所在,宿星灘?!稙跆K縣志》有記:“烏蘇城北百六十里,宿星灘?!?/p>

        烏蘇,新疆名城,連東西、貫南北的戰(zhàn)略重鎮(zhèn)。歷史上,兵家必爭。登臨烏蘇城北眺,屯田點呈二十八星宿排列,故得名“宿星灘”,說是左宗棠西征時所為。前人眼界齊天。

        星移斗轉,荒僻遼遠的宿星灘,漸漸隱在了無盡的歲月深處。到了20世紀50年代,又有人踏進這邊的荒土地時,二十八星宿排列的屯田點蒼涼得只在日光里依稀可辨。

        我下鄉(xiāng)時,這里卻叫了“蘇興灘”。許是寄寓“復蘇”“振興”的時代熱情,也可能是諧音漸變隨了世風。

        這些地方,用原始方式拓植出一片一片綠洲的,大多是走了西口的移民,尤以河南人居多。這地方苦,黃沙梁后面還是黃沙梁,堿灘連著堿灘。來這里的人大都不是本意,卻也都住了下來,男婚女嫁至有了小子閨女,落地生根了。

        二胖

        除了周叔,二胖是我到宿星灘結識最早的朋友。

        二胖敦敦實實的身板,一張憨厚誠實的臉。

        中秋,啞巴抓了一只雞到13隊找我和小豆子。二胖殺雞,嘴里念念有詞,“小雞小雞你莫怪,你是陽間一道菜……”這一幕我記在了心里。

        8月里,13隊靠著五連瓜田的“金皇后”熟了,比哈密瓜還甜。我和小豆子喊上二胖乘月黑頭去瓜田摸瓜。啞巴放風,我和小豆子摘瓜,二胖從地里往籬笆圈子外運。我們早在啞巴的配種站飼料棚的后邊挖好了窖,一層沙土一層麥秸,“金皇后”窖到來年四五月里還跟剛摘的沒兩樣。

        “這好不?哥,偷……”二胖拽住我,我瞪他,“瓜地摘瓜不算偷?!?/p>

        第二天收工后,二胖喊我去我們常去的沙棗林子,說:“哥,咱再不干這事了,這是偷……哥是讀書人,丟不起人……”二胖那雙總是藏著太多憂郁的眼神看得我渾身發(fā)熱。唉,我把他擁進懷里,厚道善良的二胖……二胖只小我一歲,卻比我有定力。二胖是13隊“海軍陸戰(zhàn)隊”的一員。“海軍陸戰(zhàn)隊”是連隊職工對澆水排的戲稱,宿星灘和新疆天山南北的綠洲一樣,灌溉農業(yè),澆水排是連隊生產經營的絕對主力。

        人多時十五六個,人少時也有十一二個,清一色年輕力壯的精兵強將??刹灰詾闈菜皇莻€力氣活,其實澆水是一項十分講究技術的活。既要身體結實手腳麻利,還要有善于觀察地勢地形的眼力、把脈水文渠系流量走勢的水平。一塊幾百畝看上去平平展展的大條田,一眼望出去能看出它的高低凸凹,一條地埂子不僅要保證把這一塊地澆完,還不多打埂子,這就是好眼力、有水平。澆水排的二胖年齡最小,卻已是小有名氣的帶班把式。哪方條田哪塊地,南高北低還是東高西低,哪塊地的哪些埂子要加固,哪條毛渠要提前開口子,二胖心中有數。跟打仗一樣,要做到心里有底,就得“抵近偵察”,摸爬滾打,全是苦功夫?!昂\婈憫?zhàn)隊”人手三件寶:草繩、馬燈、破棉襖。斗渠毛渠跑水地埂子決口,脫韁野馬樣眨眼間撕開的決口就難堵上。解扣子來得及嗎?草繩子破棉襖,多方便!馬燈,夜班澆水的眼睛啊。破棉襖,春灌冬灌都離不了。

        收罷秋,清完莊稼,地犁出來,就要盡著冬灌了。

        頭些年,13隊只有春灌,沒有冬灌。春種秋收,當地鄉(xiāng)民們幾輩子的傳統(tǒng)。后來地越種越多,水越來越緊缺的矛盾沖突白熱化,秋天的水卻富足得沒處用,秋收后莊稼不用水了,趕上秋汛下來,水庫裝不下,只有開閘放水,都順著老河道流到戈壁荒灘。

        平日里一天沒有兩句話的二胖找上麻子隊長說,收過莊稼犁上幾塊地,入冬前把水澆上,開春播種,看看莊稼長得好不好。

        第二年開春播種出苗后,春灌地的苗子長得好,綠油油地顯行了,冬灌地的苗子還縮頭縮腦東一棵西一棵。沒想到進了6月,冬灌地的苗子一天一個樣,葉肥稈壯,后勁十足。收罷秋見了分曉:冬灌地的產量比春灌地高了不少!冬灌地莊稼的病蟲害少,地里的雜草少。

        麻子隊長高興地給二胖申報了先進,發(fā)了200塊獎金,半年的工資?。〈髸媳頁P二胖:“別看咱二胖是悶葫蘆,干大事!”

        看到了冬灌地的優(yōu)勢,13隊的春灌地越種越少,冬灌地越來越多,水資源得到合理利用。漸漸地,冬灌潛移默化從13隊推廣到宿星灘。遇事好琢磨有定力的二胖完成了宿星灘一場灌溉革命。

        連隊的活兒,春灌完接著就要播種了。澆水排的小伙子跟拖拉機站播種機。這活兒,比澆水還累還熬人。一個班下來一身汗水泥土糊得只剩倆眼珠一嘴牙。交接班過后,都急著往家去,二胖總是陪著機組做完保養(yǎng)才下班。

        西邊地頭的胡楊林正可著勁往懷里拽紅了臉的日頭,門板急慌慌跑來,扯上我,“快!快!別人勸不住,二胖追著要殺‘小日本’……”

        怎么可能!為了啥?

        今天,二胖娘不知咋就來了,還是一路走著一路念叨“他爹夜黑里睡我,白天撅我,他爹夜里……”路上碰見了“小日本”。“小日本”也在澆水排,吃苦下力,心眼還好,就是嘴貧。見了二胖耍貧嘴,“昨夜黑里你爹又睡你娘了?”二胖脧了“小日本”一眼,回澆水排提上他的鐵鍬,一句話沒有,舉鍬劈向“小日本”!

        澆水排的鍬,哪一把不是鋒利如刀!

        “小日本”嚇得拔腿就跑,剛轉過墻角和隊長撞了個滿懷。

        我跟著門板跑過去,隊長正指著“小日本”的腦門子破口大罵:“你娘了個X!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13隊誰不知道二胖是個大孝子,你他娘的硬往槍口上撞!說你“小日本”殺人我不信,你沒那個種!說二胖殺人我當真,那是個犟種!你是找死!”

        隊長是真火了,臉上的麻子點點紅了一片?!把坨R,”隊長轉向我,“二胖最聽你的?!庇洲D向“小日本”:“割上二斤肉,提兩瓶高粱燒,跟上眼鏡給二胖賠不是,明天就給老子把這事辦了!”

        二胖家在13隊最西頭,靠著馬號。干打壘的墻,紅柳把子檁條,鋪上葦把子苞谷稈子,麥草和泥抹了屋頂。倒也是冬不冷夏不熱。只是成年累月里一馬糞味。

        二胖是個苦孩子。二胖不到五歲,娘就得了病,腦子一陣兒清醒一陣兒糊涂。清醒時好人一樣,犯糊涂時,翻過來掉過去就那幾句話:“你說接我來,你說緊跟上接我來……他爹夜里睡我,白天撅我……”

        二胖給我說,娘心里念著爹,久思成疾。

        二胖祖籍豫東平原柘城,不旱就澇的黃泛區(qū)。歷史上,黃河決口形成湖泊葦蕩,編葦織席漸成一業(yè)。二胖姥爺家小樊莊前邊就是個大葦蕩子??可匠陨娇克运?,姥爺自小勤謹聰慧,繼承了祖上靠著葦蕩吃葦子的千年技藝,手上的活兒又快又巧。姥爺嫁接果木的技術方圓百里有名聲。姥娘也編得一手好席,家里家外拿得起放得下。姥爺姥娘攢幾個錢就置地,千百年來,地是莊稼人的命根??!

        有了百十畝地的姥爺雇了幾個莊稼把式,離小樊莊不遠,東邊張莊的。莊稼把式的媳婦三十出頭病沒了,丟下個半大小子拴柱跟著爹東家地里院里轉。東家就一個閨女杏兒,麥黃杏熟了割麥時生的,叫了“杏兒”,樊杏香。杏兒比拴柱大一歲。

        地里的莊稼熟了一茬又一茬,兩小無猜的孩子一天天長大,東家和莊稼把式成了兒女親家,水到渠成的事兒嘛。

        張拴柱十七歲那年農歷新年,和樊杏香拜了高堂入了洞房。進了6月,花園口黃河大堤突然炸飛了!說是“以水代兵”阻止小日本進犯中原。黃河改道,中原大地黃湯汪洋,東家積攢一輩子置辦的良田一片沼澤。半高的玉蜀黍、紅高粱眨眼沒了蹤影……杏兒娘急火攻心,沒能熬過年關,東家也偏癱在床……饑民流浪,餓殍遍野,小樊莊的地種不成了。張家父子在張莊老宅搭建好窩棚,接杏兒父女,兩家人相依為命度災荒。

        張莊早年又走了西口遠行塞外漠野,專以種煙糊口謀生的本家兄弟。每年雪融時節(jié),三五一群結伴出關租地種煙。也有遠山荒野里引水開荒種煙。秋后收煙,賣了錢歸鄉(xiāng)還家。塞外漠野種的可不是許昌地界那種煙葉,是學名“罌粟”,老百姓叫“大煙”的植物。

        洪水退去連年大旱,眼瞅著東家的一點兒家底子坐吃山空,莊稼把式一跺腳,爺兒倆隨本家兄弟走了西口。窩棚前的老楝樹下,拴柱給媳婦說,“我和爹扎住腳,緊跟著接你來。老楝樹是我太爺栽的,你守住它,等我……”

        西行又西行,西行的路長得是沒有盡頭!

        紅的黃的粉的白的……望不斷的罌粟花開到了天邊邊,再沒見過這么好看的花兒!聽本家叔伯講,早先是在東邊的古城子租地種煙,古城子河多水豐,黑土地肥得一把攥出油!古城子地處五路要沖,“山通南北套,地接上中臺,日落明駝走,風生驛騎來”,是古絲綢之路新北道最要緊的軍事要塞。到了清代中期,古城子“閭閭相望,阡陌縱橫”“千峰駱駝走奇臺,百輛大車進古城”,“金奇臺”“旱碼頭”聞名遐邇。每年出關游民數以萬計,專以種煙為業(yè)。

        到了“老將軍”楊增新治理新疆時,數度厲行禁煙,煙客風流云散,張莊本家兄弟一路往西走,道上朋友指點,烏蘇縣城四棵樹北行百數十里,過老虎灣,再西行數十里,但見地域遼闊,梭梭胡楊遮天蔽日,河溪縱橫,葦蕩彌望,方圓百里杳無人跡,種煙的世外桃源,“甘家湖”是也。

        張家父子隨本家兄弟離老家柘城,越川過縣,走西口,翻天山,誰又曾想,迢迢數千里,此去經年。天災戰(zhàn)亂,苦一季是苦,苦一年還是個苦,貪戀多種幾季煙花強忍相思悲苦。塞外10月雪落大野,罌粟種子撒于雪地,煙籽蓋了厚厚的雪被,來年春暖雪融,煙籽入土萌芽發(fā)苗,和種冬麥一個道理,謂之“冬花”。冰雪消融,布谷催春,煙籽與豆麥一個時間下種,謂之“春花”。農歷七八月間,冬花春花一起割漿。

        天天盼著割了這一季漿果賣了錢歸鄉(xiāng)還家。剛開始割漿,8月里“三區(qū)革命”打了起來。戰(zhàn)亂由伊犁開始血染天山南北,四棵樹往甘家湖流的河水都是血紅的。游牧甘家湖的鐵木拉洪老爹指點他們,走牧道,趕緊往俄國逃命。早年間,靠近伊犁、塔城的毛子一直招募勞工去那邊種煙。好心的老爹還讓兒子巴哈提別克·鐵木拉洪把他們一直送過霍爾果斯河。

        柘城張莊風雨飄搖的窩棚前,楝花幾度度開,二十四番花信風直到楝花謝盡,又見綠肥紅瘦,也不見拴柱爺兒倆的蹤影。明晃晃的月亮地,杏兒心里印下了男人的話,整天念叨,“你不是說緊跟上接我來,咋就望不見你?你不是說緊跟上接我來……你不是說緊跟上接我來……”

        棉花地頭沙棗林的樹樁子上,二胖肩頭不住地抖動著,落日正從樹梢掉到遠處的成吉思汗山后。這片沙棗林子是二胖爹那批河南支邊移民最早栽種的農田防護林。有些枯死、偷伐留下的樹樁子,二胖喜歡來這兒。提鍬追砍“小日本”那天,二胖一準會來這兒。

        二胖知道我離他不遠,卻沒回頭。遠望一線線隱去的落日,等二胖肩頭不再因無聲啜泣抖動。“哥,俺娘苦啊……”二胖那雙總是藏有太多孤獨的眼睛多了讓人心疼的憂郁,“俺娘不傻不瘋,娘只是惦念俺爹……”

        解放兩三年了,爹回到張莊。娘告訴我,那天她跟往常一樣,在老楝樹下望爹。遠遠看見一個人,越走越近。日頭落了,娘看不清是誰,不敢想真是爹回來了!爹一聲“杏兒”,娘暈倒了……

        爹和俺爺走的第二年,姥爺過世了。黃河改道,不澇就旱,兵荒馬亂,小樊莊的地強人霸,啥樣的苦娘都吃了,守著老楝樹等爹。

        爹比娘還苦。往老毛子那邊跑,偷渡過河,為把俺爹推上岸,浪頭把爺爺卷得沒了影。

        爹回來沒兩天就發(fā)現娘魔怔了。第二年有了我,娘的病一天天見好。動員來新疆那年,我三四歲了。爹想來,娘戀著姥娘姥爺還有奶奶,怕墳頭草荒了,俺家一走送個紙錢的人都沒有,不愿來。末了,娘還是隨了爹。那批來宿星灘的河南移民,數俺爹俺娘年齡大。來了苦吃大了,真苦!你想,打荒造田能不苦?娘沒怨過爹一句。娘是“解放腳”,姥娘心疼娘,剛給娘纏上裹腳布,娘就哭,娘一哭,姥娘又抹抹淚給娘松開,纏纏放放,虧了姥娘心軟疼娘,娘的腳沒給廢了。宿星灘的土坷垃有多硬你知道的吧?娘哪年不是三八紅旗手?

        爹年年是勞模,我上五年級那年,隊長抽人去甘家湖種“100號”。隊長大爺站在土臺子上宣布紀律,不準對外說種的是啥,收了“100號”不準往家拿;最后宣布誰是排長,誰是班長,爹是技術員。

        我問爹“100號”到底是啥樣的莊稼,爹拍拍我的頭笑了,說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爹跟娘說,人得認命啊,你看,前世今生,命里注定,這轉了一圈子還是轉到了遠在天邊的甘家湖種煙!那時間叫“冬花”“春花”,現在叫“100號”。

        俺爺是有名的莊稼把式,爹跟上爺爺種莊稼種煙,有章法,心中有數,煙種得好,完成了國家的政治任務,當了勞模。獎了一臺收音機。娘可高興了,說,這喇叭匣子真好!不見馬金鳳的面就能聽她的戲!

        好日子咋都跟兔子的尾巴一樣長不了呢?你們來前兩年,隊長大爺的權給人奪了,奪了權的那幾個人在13隊整出了一個叫啥“三民黨”的反革命組織。說爹解放前去蘇聯(lián)受訓,種大煙販鴉片,是潛伏的蘇修特務。開始抓人前,有人給爹通風報信,來不及回趟家爹連夜跑了。都說爹跑到甘家湖找上巴哈提別克叔,往塔城走牧道去了毛子那邊。這些年爹一點兒音信沒有。做夢夢見爹,每次醒來爹都不在……

        爹走后,娘的病越來越重。隊長大爺是好人,隊長大爺又掌權后隊上沒有為難過娘。娘不打人不罵人,也不鬧事。一大早聽著老榆樹上掛著的拖拉機破輪轂敲響了,娘就離家出門,地頭條田邊不停歇地走,念叨著那幾句話,天黑透了回家。春上見天一身柳絮楊花,入了秋一身葦絮子。娘只有見了我才安靜下來。娘的心思全在我身上……

        看二胖穿的衣褲鞋襪,誰也不相信他娘腦子有病。那時候啥都憑票供應,穿衣服“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誰家沒有一個飛針走線巧手縫縫補補的女人,那日子一定過得不體面。二胖穿的補丁褲子,也洗得干干凈凈,膝蓋上兩塊補丁也齊齊整整。衣服領子破了,里面調換一下,縫補的痕跡不細看一點兒看不出。二胖腳上黑條絨面松緊口千層底的布鞋,比買的一點兒不差。破布頭二胖娘洗凈攢著,打袼褙納鞋底,二胖冬夏穿的鞋全是娘一錐子一錐子的手工,二胖告訴我,柘城為啥得名“柘”呢?柘城除過葦蕩子多,家家編葦織席,柘城家家植桑,戶戶養(yǎng)蠶,自古盛產柘絲,得名“柘”。娘自小性子強,跟著姥爺學,織得一手好席;跟著姥娘養(yǎng)蠶,一手好針線。爹說過,娘繡的花在柘城老家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娘給爹繡的鴛鴦蓮蓬荷包誰見了都夸。

        二胖娘蒸的榆錢那才叫好吃!先把榆錢摘了瓣洗凈,摻上苞谷面拌勻了上籠蒸。剝好的蒜瓣捏一撮鹽,蒜窩子里杵得爛泥一樣,用一個小勺把油燒得滾燙再放幾?;ń?,澆在蒜泥上。隨著“刺啦”一聲響,蒜香味彌漫開來,榆錢蒸好了拌上香噴噴的蒜泥,真是好吃!我對二胖娘笑說:“大娘,真香!”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吃的老人家說:“要有芝麻香油那才好吃!”

        隔著一架天山,南北兩重天。天山北坡,春天短得喲,剛剛見了個背影,滿眼已是綠波滾浪。夏天呢,也跟草尖尖上掠過的一陣兒風,沒啥感覺呢,秋天腳跟著腳地就到了。又該拾棉花了,霜重花愈濃時,該冬灌了。

        13隊這年冬灌的重頭戲是往甘家湖去的西北角新開的生荒地。

        最讓澆水排犯難的就是生荒地。拖拉機新豁開的生荒地,全是虛土,埂子看著又高又厚實,其實不然,從上到下虛頭巴腦,遇水就垮。澆生荒地,一班人馬嚴陣以待。洶涌而來的水頭總是從埂子下邊破擊個洞,水流脫韁野馬般四處漫流。這時候,絕對不能在埂子后面堵,越堵口子撕得越大。要在埂子前邊找到水頭沖出的洞口封堵,有的放矢封住堵死洞穴,才能控制住脫韁的水頭。

        二胖給我說澆地不同的水流聲。二胖說得很形象,春灌、冬灌都不好澆,生荒地最難澆。那可不是書本說的“潺潺流水”,那是“咕嘟咕嘟”??蕵O了飲水的聲音,地旱透了,渴的。澆罷苗期頭水,后頭幾水就好澆了。夜里聽著有“潺潺流水”那聲響。

        澆水辛苦。出力流汗的,一把鍬一盞馬燈,一雙深到膝蓋的膠靴子,水里來泥里去蹚一天一夜,一個班下來人走路都打晃。最怕澆生荒地遇上暗穴、老鼠洞。

        想不到的意外,常常是瞬間就有了。這天,天還沒放白,夜班澆水的門板急匆匆從生荒地回來了,進門就喊:“快起來!出事了!去生荒地!二胖出事了,隊長頭里去了……”

        一春一夏老天沒落一滴子雨,路上的浮土有尺把厚,一路蹚過去,浮塵把天上的星星都遮住了。新開的荒地水流七股八汊,不見二胖,只有渠頭獨獨一棵老榆樹上雪亮的馬燈輝映著天上的星星。

        最早進宿星灘的老兵說,打荒澆水時,一輛老“解放”走正春灌的荒地過,一下掉進了老鼠洞,不一會兒就被水淹沒了,你說老鼠洞有多大!也有從老鼠洞這頭掉進去,沖出去一兩里地,又從那頭活著沖出來的,這是奇跡了!老兵們有了經驗,除了馬燈草繩破棉襖,進地前腰里一準橫著綁一根扁擔,就怕掉進老鼠洞。這都多少年不讓開生荒地了,老兵們命換的經驗也就慢慢丟了。這塊荒地,是麻子隊長為著讓隊上老少幾百口子多吃幾斤白面,背著上頭大著膽子偷偷開的,冬灌后開春播麥子。

        一直到太陽偏西,才在緊挨著新荒地的紅柳灘一處地穴口找到二胖。二胖右腿上水靴還在……

        我跟著隊長在棉花地找到了二胖娘。老人家提著個小馬扎一步一挪拾著棉花,她彎不下腰了,只能坐著小馬扎一朵一朵摘。見著隊長,老人家指指棉花地:“你看看你看看,這花開得多好!一片白!”我看見,平日里一臉鐵硬的麻子隊長背過臉抹去涌出的淚水。

        “老天爺也有喝醉酒的時候……”天地間回響開二胖娘悲愴的扯腔。

        二胖娘天天去82號地,獨獨一人守在兒子墳頭前。地邊上楊樹沙棗樹稀稀拉拉的葉子落了一片,又落了一片。娘給兒絮叨:“黃泉路上,黃葉子落青葉子也落,娘隨著你?!倍帜锴逍?,天明了,天黑了,日子凄苦。只有想著兒子,才暖了娘的心。

        娘送了二胖最后一程。老榆樹上的馬燈娘擦得多亮!二胖不讓娘擦,怕玻璃燈罩劃了娘的手。娘不依,娘見天一亮準把二胖的馬燈擦得锃光瓦亮。隊長罵“小日本”說:“你睜大眼看看二胖娘給二胖擦馬燈時的眼神,那就是娘的心!”

        墳頭前的二胖娘,身子薄得像一張紙片片,臉上干枯的皮下凸凸凹凹的骨頭怕要撐破了皮膚,眼里沒有了以往見到二胖時的亮光。二胖歸宿82號地不久,二胖娘走了。隊長說,人就是一口氣,二胖沒了,最后一口氣泄了……

        沒有柘城老家響器吹吹打打,沒有哭天扯地的哭聲,隊上的人跟著麻子隊長送一個一輩子都在等丈夫盼丈夫受盡人世苦難的女人上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忍受病痛折磨,忍受凄苦的女人早一天見到她的兒子,名叫“杏兒”的善良女人能找見她的“柱子”,張拴柱。再也聽不見二胖娘天天地念叨了,13隊一下子空茫茫的。澆水排一整天一整天地沒有一句話。月黑頭生荒地澆水,“小日本”的號啕大哭讓人落淚。

        冬天的第一場雪悄無聲息地來了……

        離開宿星灘那天,去13隊向麻子隊長辭行。拐去82號地告別兄弟二胖。

        說來也是巧,宿星灘正落入冬第一場雪。二胖墳頭見我落淚,隊長攏著飄飄上天的紙錢說:“二胖交你眼鏡這朋友,值了?!卑舌獌煽跓?,隊長長長吐了口氣,老拴柱這家人,人好命苦。二胖像他爹一樣,犟,忒犟。二胖爹,難找的好莊稼把式喲!腳踏實地,不惜力,再重再苦的活兒,在二胖爹手里都不算個啥,挖西干渠那會兒,一個班干不過他一個。人實在,厚道,就是性子悶,一天難有一句話,見人咧嘴一笑。遞他根煙,也是咧嘴一笑。他看不慣的,頂面撞破了頭也不搭理你。他對眼的,要腦袋眉頭不皺一下。老拴柱和我對眼,他認我騎馬挎槍打天下,認我部隊掃盲識文斷字。我覺著我倆都是莊稼地里走出來的泥腿子,我辦事還公道,實話實說……也能說到一處,入了冬,場光地凈,糖廠的甜燒喝得一醉解千愁……

        雪花飄飄灑灑,小小的墳頭肅穆圣潔。風霜雨雪,二胖和疼他的娘一天天隱入草木泥土。那雙藏有太多憂郁的眼睛留在我記憶深處。

        補記:大學畢業(yè)第二年,我專程回宿星灘。四五年間,隊長顯老了。剛挺的腰板竟然有些佝僂了,讓人頓生一絲悲涼。好在聲腔子底氣還足,笑聲依然燦爛。隊長說馬號邊上那間房,我讓人翻新了,坐北朝南,一磚到頂,前后兩個大窗子,明晃晃亮堂堂!屋里的東西全留著來。老拴柱鐵定了會回來,他舍不下他的杏兒和二胖……”

        我背過身,取下眼鏡……

        段叔的牛角刀和小山羊角

        13隊馬號,老本大爺執(zhí)鞭,段叔飼喂,老本大爺的響鞭聲名遠播,段叔也有兩件寶,總是掛在褲腰帶上的牛角刀和一個小山羊角。牛角刀割皮條用。冬天拉柴拉沙,馬車下坡下沙包一時失重壓倒轅馬,要趕緊著掏出牛角刀割斷馬肚帶,再割斷馬脖子上的皮條,不要把馬勒死了,然后再想辦法抬車救馬,慢一點兒就傷馬了。那時節(jié)一匹馬比一個人還金貴呢!小山羊角用來接套繩,那時間啥都緊缺,一副牛皮條套繩接了又接,小山羊角就是穿套繩編“麥穗子”用的。

        馬號有三匹馬——大紅、橘皮黃的牝馬黃毛,毛色青白相間的牝馬青花。兩頭?!蠛?、二黑。

        段叔叫段津新,是和栓叔張栓子一起從老滿城走到了宿星灘的老兵。段叔不像栓叔那么犟,整天樂呵呵的,隨和,人緣好。

        還在奇臺時,栓叔和段叔就在一起了,都是整天跟在馬屁股后頭的馬夫,段叔入馬家軍可比栓叔晚多了,騎五軍到奇臺的第三個年頭,段叔才入了伍。

        段叔從來就把奇臺叫古城子,老奇臺人都把奇臺叫“古城子”,只有栓叔這些從口里來的新戶才把奇臺叫“奇臺”。

        段叔祖籍天津楊柳青。1876年左宗棠率領清軍出關,剿滅入侵新疆的阿古柏匪幫。段叔祖上挑了貨郎擔,跟上左大帥趕大營。跟清軍出關趕大營的楊柳青貨郎擔有幾百號呢。左大帥趕走了盤踞新疆十多年的阿古柏,又從老毛子手里收復了伊犁,大部分清兵留在了新疆,就地屯墾。趕大營的楊柳青貨郎也就歇了腳。本錢大些的,迪化城的大小十字開了商號,當時名聲最大的商號,就是“津門八大家”。也有迪化城郊種了菜園子,牛角茄子、燈籠辣椒、嫩生生的韭黃,都從天津衛(wèi)引了來。散落天山南北的終歸還是多數。

        段叔祖上,落戶古城子。早在蒙古汗國時,古城子就很有名了。大清國的乾隆爺平了蒙古的準噶爾部,天山北坡這一片遼闊的游牧地漸漸成了新疆最著名的屯田區(qū)。段叔祖上在古城子南五十里的地上開墾安了家。乾隆四十年,清政府在古城子建了靖遠城,第二年置奇臺縣。奇臺的歲數,可比古城子小得太多了。

        到段叔這輩兒,段家在古城子已是第四代。

        古城子富庶,有“金奇臺,銀綏來”之稱,“說的是奇臺的紅皮麥子,綏來的稻米,都是給朝廷的貢品”。綏來,瑪納斯縣的舊稱,都是天山北坡的富庶之地。馬家軍入疆后,古城子敗落得眼見著貧寒了。

        全中國慶??箲?zhàn)勝利的前一年,新疆仗又打了起來。古城子段家四代二門的老大段津新入了馬家軍的騎五軍。

        不是自愿的,和栓叔一樣,段叔也是被馬家軍抓了丁。不過一個是早年流落河洲吆牛時給抓了,一個是后來古城子上開墾的田里牽牛耕地時給抓了。入了隊伍,吆牛的牽牛的都在一個馬棚里,這可就是老輩人說的“緣分大了”。

        栓叔一直記著,領著段叔到馬棚的士兵說段叔說得損:“立著比槍高不出,躺下比槍長不出,你不侍弄牲口你還能干個啥?!?/p>

        也還是個緣分吧,不侍弄牲口,咋認下張栓子?不侍弄牲口,也沒有了和解放軍的長官王青山的交情,也到不了宿星灘——

        先人眼界齊天呢!循著二十八星宿扎了營寨的先人,說不定就是祖上拜把子的兄弟呢,打了勝仗的左大帥班師回朝,留下的先人們一撥兒東留古城子地上開墾,一撥兒西去了準噶爾的宿星灘,有了我們這些子后人……

        老本大爺到宿星灘的第一個春節(jié),段叔娶了媳婦。

        栓叔告訴我們,段叔的婚事是宿星灘最熱鬧最喜慶也最轟動的婚禮。裝馬料的棚子騰了出來,向陽的一面掏了一扇窗,裝上了玻璃,明晃晃的。玻璃不好弄,是老本搞來的。里里外外的墻面抹上了一層新泥,再粉了白,紅柳把子編的門新嶄嶄的。雪地上的大雪人,紅辣椒點的紅鼻頭,大紅紙披的紅圍巾。看上去最喜慶的還是迎面墻上大大的喜字,白墻紅字,遠遠就在眼里了。

        熱鬧是熱鬧,喜慶也是喜慶,都解不了喜字背后的疑惑。不是眼見,宿星灘沒有一個人相信,段津新,那喂馬的矬子老段娶了金枝玉葉的仇菊?不信,不敢相信。

        年齡,男的比女的少說也大個七八歲吧?哎喲喲,能往一處站嗎?女的高挑挑的,男的矮矬矬的,男的比女的低了一頭不止!老段刀條兒臉上就凸了顴骨,可惜了濃眉下那雙眼。人家仇菊一雙杏核兒眼,學生樣清爽。

        還有最不可思議的,仇菊是讀了農學院的技術員,老段呢,斗大的字識不了幾升的馬夫。

        不到這一天,老本大爺也疑疑惑惑的。新房都粉過了,栓叔還一個勁地問他的老伙計:“真是???你老小子可真有這個福?”

        這一天,老本大爺和栓叔早早就去了。栓叔把紅燈牌收音機擱在了花格子布罩著的土坯臺子上,讓人眼前一亮。老本大爺把一對上海牌的手表給他們的兄弟和兄弟媳婦戴上。上海表,紅燈牌的收音機,那時候可是稀罕。

        新媳婦把身后的新郎官拉到身前,說,老本大哥,栓子大哥,你們是老段的恩人、大哥,也就是我仇菊一生的恩人、大哥。老段的父母已去天堂了,我也早就沒了父母,我們一拜天地,二拜就是立在天地當間的你們。新娘子領著兩位兄長站在了有大紅字的白墻前,扯著新郎官雙雙跪了下去。栓叔說,我淚窩子淺,淚沒有藏住。老本大爺將老段拉在懷前,拍著他說,不要辜負了人家女子。

        這一晚,老本大爺去了栓叔的配種站。宿星灘的高粱燒攪和著月亮地里飄蕩的雪花兒,陪著老哥倆。栓叔問,你看,兩人能走到頭不?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懸得太空了。老本大爺說,最是猜不透的,就是這人世姻緣,沒什么常理可循,老輩子說的,“好漢沒好妻,牛糞堆上插了個嬌滴滴”,依我看,咱老弟還是個福相的人……

        對這樁婚事,對他們的以后,宿星灘再沒有人比王老本思量得多、操心得早了。

        王老本聽說,這個十分出眾的姑娘,在部隊的八一農學院學習前,就在部隊開發(fā)最早的小拐農場了,又說是1951年從上海來的,老本的心里就撲騰了一下,就想起了他還在奇臺的騎兵旅時看到的一個文件。這個文件是上海市市長陳毅元帥簽發(fā)的,發(fā)至駐疆部隊團以上的領導,一個有關上海城市治理的文件。

        這么好的一個女子,難道……仇菊這女子,一定是有些經歷的。

        人的好奇心,往往就是一種力量。這樁婚姻中,男女雙方的巨大反差足以觸動人們的好奇心,他們想知道,看起來絕無可能發(fā)生的事兒,卻就是有了結果的幕后故事,想知道月亮背面的秘密。王老本心里明鏡兒似的,就這樁婚姻,俗世的男女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個上海姑娘的前世今生。

        這才是王老本的隱隱擔憂。

        仇菊到小拐時,正是天山北坡最好的季節(jié),夏末秋初的9月。

        從天山冰川脫胎的瑪納斯河,在遼闊的準噶爾盆地孕育出一片片綠洲,在它就要流向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時,雄性的水流難舍生命的母體,在這里拐了一個彎,彎出了一片肥沃的原野“小拐”。

        9月的小拐,白了棉花,熟了西瓜,瑪納斯河水清清,軍營里老兵多多。

        同仇菊一起從上海到小拐的姐妹一共有三個。在這個男性的世界里,她們太招眼。招眼的還有湖南來的女兵,湘妹子比她們多兩個,有五人。

        第二年,湘妹子有兩個出嫁了,一個嫁了團長,另一個嫁了這個團三營的教導員,都是有戰(zhàn)功的功臣,都是組織出面介紹的。三營的教導員資格比團長還老,年齡自然也比團長年長些。嫁教導員的湖南妹子心里是不情愿的,哭得好傷心。這個妹子名叫文靜。

        春播的時候,師部一位下來視察工作的副參謀長在地頭吃中飯時,遇上了仇菊。地頭匆匆一頓飯,說不了幾句話,副參謀長瞄她的眼神,卻是有了感覺的。果不然,第二天下午,組織股長就找仇菊了。股長先介紹了副參謀長。自然又是子弟兵啊,有戰(zhàn)功啊,還著重強調,二十六師這個級別的干部,副參謀長年齡是最小的。股長問仇菊對副參謀長的印象,仇菊笑笑沒說什么。匆匆一面,人長什么樣兒都說不清呢,能有什么印象?仇菊最后說,還是看副參謀長的意思吧。

        同來的姐妹問她談了些什么,是不是要她嫁這個人。仇菊淡淡地說,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主動權又不在我。姐妹們一時都沒了話。

        之后,副參謀長再沒意思了,組織股長見了仇菊點點頭也就過去了,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什么也沒發(fā)生之后,許多不對勁兒的事就發(fā)生了。異樣的眼光越來越多,就像暗夜里跳動的陰火,讓人心頭發(fā)緊。與她們同住的湖南女兵,好得跟姐妹一樣,突然一聲招呼也不打就搬走了……

        仇菊不怪這個叫陶明理的湖南女兵,她只是一陣陣的悲傷。

        月光下的瑪納斯河,靜靜的水流對仇菊有一種特別的召喚。一江春水向東流。一河秋水向西流。眼望西去的水流,仇菊的眼前就有了白楊主演的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一幕幕,戰(zhàn)爭奪去了人的生命,奪去了親情,也奪去了人的尊嚴。西去的水流帶走了泥沙,卻帶不走人世的苦難。黃浦江帶不走,瑪納斯河也帶不走。

        落在河里的月亮更加皎潔,水面上的容顏也夠動人,如此一個女子,卻背負著一個印記——舞女。這個身份總是與曖昧系結在一起,總是讓人霧里看花云中望月地聯(lián)想著什么。老百姓眼里,與賣身的“婊子”沒什么兩樣。

        脆弱的傷疤又在滴血的日子,組織股長突然找仇菊。股長說,仇菊同志,我給你帶來一個好消息,你猜猜,能不能猜中?

        肯定與副參謀長沒關系了,別說他已經準備迎娶湖南女兵陶明理,就算他還有意思,那也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我實在是猜不出。

        這時,組織股長嚴肅地說,仇菊同志,我正式通知你,組織已經決定送你去部隊的八一農學院農學系學習。恭喜你!

        仇菊一時愣住了,繼而喜極而泣,竟然說不出一句話。

        待仇菊平靜下來,股長告訴她,組織上考慮她初中畢業(yè),又讀了一年高中,部隊有這樣文化基礎的人不多。還告訴她,上海政府對她們這批來疆的女同志很關心。對她們每個人的成長都有具體建議。股長對她說,組織知道,日軍轟炸上海,你的父母遇難,你也失了學……

        有一段日子,仇菊總是要想,到底是哪位神靈在護佑自己?她總是想著一定要報答帶給她好運的股長。

        大門牌樓正中有“八一”的部隊農學院在迪化的老滿城?!鞍艘弧奔t得很是醒目。

        整個迪化城也比不了上海的楊樹浦,楊樹浦上海人都是不要去的。老滿城荒得喲,趕不上浦東的鄉(xiāng)下。小拐的瑪納斯河藍瑩瑩的水流也是看不見了。跨進牌樓進入校園,高高的白楊樹還是蠻有風景。春風吹來,漫天楊花卷過,亂了芳徑。這讓仇菊恍如就在格致中學的梧桐樹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也是一樣的。

        植物世界可真奇妙,棉花不是花,小麥不見花,小麥呀,棉花呀,一個個植物王國都那么讓人著迷。你邁進一步,就想要邁開第二步、第三步。蘇聯(lián)專家迪托夫教授的話讓仇菊瞪大了眼睛,專家說:“誰能控制種子,誰就控制了世界?!睂<艺f這番話時,右手很自信地從右上方猛地劈向左下方,這個手勢很像《列寧在1918》里列寧在工廠演講時的一個鏡頭。同學們都和仇菊一樣,興奮得雙眼像點了水銀一樣,亮晶晶的。

        向智慧殿堂邁步時,仇菊死水微瀾的情感世界也翻起浪卷。

        激起浪花的小石子兒,是同桌的四眼。四眼是甘肅臨洮的學生兵。

        1947年,攻克西安解放蘭州,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王震部繼續(xù)西行挺進新疆。部隊進駐臨洮城,短暫休整。

        臨洮,古城池,因水而名。秦皇置縣。秦筑長城西起于此。千百年來,洮河水滋養(yǎng)地物阜民豐,民風古樸,崇文重禮。王震將軍高瞻遠矚,還在進軍途中,已展望新疆建設遠景,大量招收學生兵,網羅各行各業(yè)建設人才。臨洮城醬菜鋪王掌柜的長公子王宗堂就投了筆從了軍。

        學生兵王宗堂,也被洮河水滋養(yǎng)得骨架齊整,眉眼清秀,鼻梁上一副眼鏡,讓他又多了幾分書卷氣?!八难邸睂W業(yè)優(yōu)秀,他的論文多有實踐的確切。仇菊很是羨慕地討教,四眼你在家務過農呀?四眼鏡片后的眼睛眨巴一下,也就是學假里去鄉(xiāng)下的爺爺家,不會把麥子當了韭菜。說著,看一眼仇菊。

        四眼一手的毛筆字,簡直就是書法家。漸漸,班里的墻報,學院的宣傳欄、報頭、標題字,“叫四眼叫四眼!”全是四眼的專利了。眼熱的仇菊想跟同桌習字。四眼認真地說,書畫一家,那是功夫,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是爺爺自小打出來的。真想學?你得有耐性呢。

        沒到寒假,天天提筆著墨的仇菊就感覺著有些不對勁兒了。哪哪兒不對勁一句話說不清。細想,卻又一一都有出處,眼神相對時的瞬間,一時不見的失落,還有……還不是一個人不對勁兒,讓仇菊頭大的是自己的不對勁兒。夜深人靜問自己,實話說,是挺喜歡這個比自己還小一歲的洋芋蛋。沒人時,仇菊總叫四眼“洋芋蛋”。她想,總認為土薄水寒的河西走廊只有紅臉蛋呢,沒想到還有這樣的青年才俊。洋芋蛋樸實,卻不乏家傳的禮數學養(yǎng)。洋芋蛋做事認真,卻也豁達幽默,總是能帶給大家輕松快樂。

        可是,仇菊怕。她甚至怕見洋芋蛋。每在心底潮動時,眼前就會迭現上海灘的一幕又一幕。

        日軍轟炸上海,仇菊家屋頂落了一顆汽油彈,除了去學校的仇菊,所有的親人和她的家,一瞬間就沒有了。只是一瞬間,靜安區(qū)一大片房屋,還有濃郁的梧桐,一大片草地,就成了焦煙籠罩的廢墟。她不得不投奔舅母。舅母只有一處破敗的住房,生活靠仇菊家接濟的。雪上加霜,饑寒交迫。舅母無奈,書是讀不成了,還要指望她去求生,風雨飄搖的上海,風雨飄搖的人生。

        她是在大東跳舞場邂逅霞飛路綢緞莊的少東家的,認識少東家時,仇菊下舞池也就不到半年的光景。一個入世不深的落難女學生,一個十里洋場的小開;一個情動深處以身相許,一個早已有了妻室且為人父。也就是半年吧,曾經海誓山盟的綢緞莊小開突然間人間蒸發(fā)了無蹤影。失了魂兒的仇菊一病不起,若非舅母苦心,還不知有沒有這條小命了。舅母悲聲無淚,也是菩薩保佑,沒有留下孽種啊……

        仇菊實在難忘這凄苦的日子,想忘卻又總忘不了傾注真情的初戀。

        因為難忘,所以懼怕。仇菊果決地斬斷了剛要抽出新條的情絲。眼看著洋芋蛋痛苦、不解,不露聲色的仇菊比他還苦,她也比他更成熟。倒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恐懼沒有了距離后的審視、挑剔。她崇拜神圣的感情,卻只相信理性的判斷。

        畢業(yè)時,仇菊有兩個選擇,留在學院資料室,去剛組建的農業(yè)科學研究院。

        她毫不猶豫地向學院申請去建場不久的宿星灘。理由很簡單,那里更需要技術人員;心里卻說,那里更僻遠。她想遠離人群,貼近植物世界。

        走之前,人約黃昏后,還去那棵白楊樹下。仇菊迎向已立在樹下的洋芋蛋。洋芋蛋,姐明天就走了。姐給你織了件毛背心,國旗紅,配件白襯衣,會很帥氣的。學生兵總歸是學生兵,眼里的淚水先淌了下來,很沖動地抱住仇菊,只喊了聲“姐”,就哽咽得沒了言語。仇菊說,這么大個男人了,就這么點出息呀,洋芋蛋你不知道,姐有了你這個弟弟,心里有多安慰,在這人世,姐只有你這么一個親人。說到這兒,仇菊的熱淚才滑落在洋芋蛋的耳根。洋芋蛋,等你有了媳婦,姐什么都告訴你。

        仇菊到宿星灘不久,就認識了生產股參謀錢良。西北農學院畢業(yè)的錢良,比仇菊早來個把月。

        同一個業(yè)務口子,又有同一個專業(yè)的諸多話題,又在郎才女貌的青春年華,想躲開故事都難哪。

        錢良沒得說,一米八的身條,國字臉上眉濃鼻挺。單眼皮倒襯得一雙眼多了些男子漢的硬氣。小伙子的學識、能力、事業(yè)心名聞宿星灘乃至二十六師。

        仇菊卻本能地躲躲閃閃,有多種借口拉出一個隔離帶。

        總想躲開人的仇菊,實在是要回避“情”。好一個聰慧的女子,卻犯了常識性的錯誤,人生在世,怎一個“情”字了得,躲得了嗎?

        第二年春播忙完,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單刀直入,把自個兒的心思挑開了。錢良說,仇菊,我喜歡你。喜歡你,我就會愛你一輩子。我們一起努力,做中國的米丘林。

        仇菊先是心頭一驚,她沒想到錢良竟然如此直白地攤牌。之后,她就不知道錢良說了些什么。她的意識流回到了風雨飄搖的上海,八一農學院的白楊樹下,而后,就停留在了一個能與牛馬對話、總是堆滿笑意的臉上……

        錢良停了下來,他發(fā)現一臉茫然的仇菊似乎并沒有在聽他說話。錢良不說了。

        仇菊說了,錢參謀,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和好感。不過,我心中已經有人了。實在對不起。

        錢良愕然,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說,對不起了仇菊,我真不知道,對不起。

        仇菊看見,錢良轉身離去時,臉上的淚珠掉了下來。

        這一年秋收完,仇菊去13隊找馬號的段津新。已經降了早霜。收過苞谷的地里放牧了牛羊。天地敞亮的人心里也舒坦。這大半年的日子,她一直在想,一個女人非要嫁人不可?經過了洋芋蛋,經過了錢良,這個問題已經有了答案。由不著你啊,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女人都得過這一關。這一關不過,就清靜不了安心不了。早已是失去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光陰。對于婚姻的選擇,她的成熟、理性,遠在洋芋蛋、錢良之上。這是無奈的經歷帶給她的無奈和明智。錢良約她那天,意識流定格的笑意盎然的臉,這大半年來,時而遠去時而拉近。最終實在不起眼的老段——段津新,倒是日漸清晰起來。她思量來思量去,決定學習錢良,也來個單刀直入。

        仇菊知道,老段是“九·二五”起義的國民黨兵。知道他矮矬。知道他比她也要年長不少。仇菊還知道,不管是國民黨的馬夫還是共產黨的馬夫,老段待牛馬勝過自己。他從不打牲口。到宿星灘后,仇菊分管“植?!保褪乔f稼的醫(yī)生。13隊每年打藥治蟲,不是大黑就是二黑往地頭田間拉運農藥。每一次,這個老段都是一遍遍地交代,農藥可不敢弄在牲口身上,牲口不會說話,牲口可是通人性呢,你善待了它,它就善待你。做了牲口,命夠苦情了,人再不顧惜它,它還活個啥呢?套一卸,老段就趕緊地把大黑二黑往自流井邊扯,忙不迭地用清水一遍遍地刷著。仇菊還注意到,大黑二黑還有大紅、橘皮黃和青花,喝的水總是井里新絞上來的清水,從沒見過隔夜的濁水。13隊的人都知道,偷了老段種的瓜,頂多換頓罵,惹了老段的牲口,那就是踢了老段的柴火捆了,跟你沒個完。

        仇菊看上的,卻恰恰就是老段這些個不同常人的脾性兒。一個關心牛馬比關心自己周到的男人,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往13隊馬號去的路上,仇菊還在想。

        仇菊走進老段的棚屋時,清掃了棚圈、喂過牛飲罷馬的老段剛從灶口上端起他那把老茶壺。老段眼前一亮,喲,這是技術員來了,快快快,坐下喝茶,老本剛給的好茶。

        看著老段,仇菊笑了,仇菊沒坐下,她深深吐出一口氣,說,老段大哥,我要嫁給你。

        啥!技術員你說了個啥?這時的老段真是手足無措,兩只粗拉拉的手只會一個勁兒地搓過來搓過去。

        老段大哥,我就是想和你搭個伴,好好過下半輩子。老段大哥,你可能感到突然,我有這個心思可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要不嫌棄,就考慮考慮。老段大哥,我等你回話。

        仇菊剛起身離開,段叔就急慌慌地去找老本大爺,把仇菊對他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本大爺。段叔說,地里年年見過這女子,不知道人家有這心思??瓷先ゼ毱つ廴獾呐?,卻也能受累吃苦呢。我是說,我這么個樣兒,唉,人家是看重我顧惜牲口呢。

        老本大爺拿了主意,看你顧惜牲口就認準了你,這女子就是個好女子。女子只是命苦了些,和我的桃花一樣。過去的那點子事算個啥?又怨不了女子。我說啊,你老小子真有福呢!等著那一天吧,不到那一天可不敢嘴長,老栓子都不要給他講,要顧了人家女子的名聲。

        翻過年的下雪天,仇菊有了一個乖巧的女兒,這個小毛頭,真是會選,她只取了爸爸那雙總帶著些憂郁的大眼睛,剩下的就像和媽媽一個模子倒出的。仇菊對老段說,大雪天來到了人世,就叫段雪菊吧,雪中的菊花,高潔。你的姓,我的名,全有了。雪兒兩歲生日過了十七天,有了弟弟雪疆。仇菊說,老段,你看這皚皚雪野,一望無際,多有氣勢?。鹤泳徒卸窝┙?。這時候,老段只有笑的份兒。他也樂得只剩下了笑。

        在宿星灘的這一角,一晃七八年就過去了。七八年間,棚屋前的白楊樹,風中陣陣喧嘩了。引種的國槐,一嘟嚕一嘟嚕的槐花年年開得白一片紫一片。雪兒和疆疆就天天去給老本大爺送蒜泥槐花。豌豆地邊又整飭出一小片菜地,馬棚牛圈的糞土烘煨得肥沃,白菜蘿卜飽了不少人的肚皮。

        仇菊一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正逢“三年困難時期”。她疼愛一雙兒女,顧惜她的老段。每月5%的細糧,除了雪兒和疆疆,就是老段。她在收獲過的甜菜地一溝一壟地翻,總能翻出遺漏的糖蘿卜。糖蘿卜洗凈切成片,小火慢慢熬,那是時間陪著的愛。最后,焦香的甜味彌漫開來,鍋里的糖液就能拉成條了,能扯成條的糖稀摻在玉米面里,就可以蒸出甜香喧騰的發(fā)糕?;被ㄩ_了,就在中間夾一層槐花,苜?;ㄩ_了,就把紫色的苜蓿花撒在中間,這就是專供小雪、疆疆的槐花糕、苜蓿糕。

        仇菊十分感恩那口自流井。溫熱的井水四季長流,水泥臺沿是上好的搓板,夏天星光照明,冬天雪光給亮。清苦的日子也干干凈凈。

        饑荒的陰云終于從中國的天空緩緩退去。遠勝潘多拉魔盒的神力又攪動了人的原始能量,毫無約束地翻江倒海。一時間,遠山邊地還難以波及。比如宿星灘。

        直到有一天,剛上一年級的小雪從學??拗丶遥f小朋友罵媽媽,也罵爸爸,罵她是個黑狗崽。小雪無助的淚水提醒仇菊,危險隨時會有。這讓她又想到了上海的風雨飄搖。

        果然,沒幾天,老斷進了“老牛班”。她也被勒令停職,責罰去打掃13隊的廁所。

        冥冥中似有穿透時空的聲音在警醒她,孩子,她的雪菊和雪疆。

        只有一個地方或許是安全的,他們的老本大哥,還有他的響鞭。

        家里僅有的一點兒白面全摻著苞谷面做成糖稀夾層的發(fā)糕,這是她能拿出的所有。她要用母親心釀的甜香,多少化去點兒還是兩顆童心的傷痛。

        又收拾了小雪、疆疆的衣物,趁夜色帶一雙兒女投奔老本。仇菊說,老本大哥,在宿星灘,我和老段有托孤之誼的朋友就是您和栓子大哥,栓子大哥現在和老段一樣,孩子只能托付您了……

        老本把小雪和疆疆攬在懷里,說,放心吧。又交代仇菊,咬牙也要挺過來。鬧騰不了多久。你要信我的。

        就在送走小雪、疆疆的第二天下午,一群男女上門了。他們高呼口號,要給她消消毒。兩個女人反剪了仇菊的雙手,押解她去獸醫(yī)站,給她消毒洗藥浴。獸醫(yī)站的藥浴槽,一般是春末夏初給羊子洗藥浴防疥瘡的。押解仇菊這天,天上飄著小雪,幾個女人扒去了仇菊的棉裝,把她推倒在藥浴槽中,倒在了可以同時通過二十只羊的藥浴槽里,仇菊顯得那樣弱小而無助。摻著六六粉的冷水,一桶一桶潑向她,旁邊還有人在喊,多放六六粉,放足了,消毒才徹底。

        仇菊已經沒有了痛感,也沒有了凍感,只有意識在支撐著她,她怕是再也見不到她的雪兒了,再也見不到她的疆疆了,見不到她的老段了……

        一聲震天響鞭,又把她拉回人世。只聽她的老本大哥罵道:你們這些豬狗不如的畜生!

        這個飄雪的冬夜很溫暖。藕荷色的云層緩緩滑過寶藍色的夜空,雪花一朵一朵,人世間的斑竹淚。

        老段已經沒有了眼淚。

        鋪著白床單的小床上,仇菊神態(tài)安詳。青布旗袍的領口,綴著同色的琵琶扣。開衩適中,素潔質樸,襯得仇菊秀美清麗。

        仇菊生前,誰也沒見過這件青布旗袍。老段也沒見過。

        源于滿族女性的傳統(tǒng)旗裝,隨滿人入主中原,被帶入中原漢地。穿著過程中,不斷吸取融匯中西服飾元素。1929年,中華民國政府定旗袍為國家禮服之一。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青布旗袍最受女學生歡迎。

        格致中學的純情時代,仇菊永遠的夢。

        給仇菊過罷頭七,段叔段津新不見了。隊上的人,老本大爺、栓叔,能想到的地方全去了,沒找見。

        又過了些日子,說是帶人剃了仇菊陰陽頭,把仇菊推到藥浴槽子的“司令”也找不見了。

        翻過年,七八月里,在成吉思汗山放羊的回來說,山根下一個不大的洞子里,見了一副人的骨架子,旁邊的石縫里插著一把銹了的牛角刀。

        老本大爺和栓叔急忙趕了去。一見牛角刀,兩個老漢老淚橫流……

        責任編輯惠靖瑤

        豐收,一級作家。著有《中國西部大監(jiān)獄》《西上天山的女人》《綠太陽》《藍月亮》《鎮(zhèn)邊將軍張仲瀚》《新疆大地》《西長城》《珠穆朗瑪的眸子》等長篇非虛構作品集;長篇散文《童話青格里》;散文集《還是那輪天山月》《西部人間》《秋染阿瓦提》《可克達拉之約》;小說集《駱駝峰》《宿星灘》等。獲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報告文學獎、徐遲文學獎、新疆天山文藝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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