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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面對委員會,羅伯特·奧本海默(1904—1967)將會想起他和愛因斯坦第一次說話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實際上就是影片《奧本海默》的開頭,雖然諾蘭并未有意要模仿《百年孤獨》。作為一部人物傳記片,《奧本海默》繼承了《公民凱恩》的光輝傳統(tǒng),從人物的結(jié)局說起:電影的第一場戲就是一次庭審—或者嚴格地說是聽證。面對著審查他的安全許可的美國原子能委員會,奧本海默開始回憶起自己這一生的經(jīng)歷。
羅伯特·奧本海默,美國猶太人,核物理學家,曼哈頓計劃的領導者,原子彈之父,一度被懷疑是共產(chǎn)黨員。
奧本海默出生于一個富裕的紐約猶太人家庭。父親從事紡織品進口生意,1888年從德國移民至美國;母親是一名畫家。奧本海默很小的時候就展現(xiàn)出自己的才能,曾多次跳級,但因為身體原因18歲才進入哈佛學院讀書,專業(yè)是他感興趣的化學。兩年之后他被劍橋大學基督學院錄取,進入了著名的卡文迪許實驗室。但是正如影片里表現(xiàn)的那樣,他做實驗的時候總是笨手笨腳,很明顯他更適合做理論物理。22歲時他離開劍橋,前往當時理論物理世界領先的哥廷根大學,就學于馬克思·玻恩門下。僅僅一年之后,他就拿到了博士學位。答辯完畢后,答辯委員會的詹姆斯·弗蘭克教授說:“終于結(jié)束了,他都快要質(zhì)問我了?!边@讓人想起另一位天才—維特根斯坦的博士答辯:在答辯結(jié)束時,維特根斯坦拍了拍兩位主考官摩爾和羅素的肩膀,說道:“別在意,我知道你們永遠不會懂的。”
奧本海默毫無疑問是個天才,在很多物理學領域,包括天文學、核物理、量子場論等都做出過貢獻。他的興趣也非常廣泛,曾經(jīng)學習過梵語,閱讀了《薄伽梵歌》的原文,他后來說《薄伽梵歌》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典籍之一。—這也是本文標題的來源:在第一枚原子彈爆炸的時刻,他脫口而出《薄伽梵歌》中的一段:“我正變成死亡,世界的毀滅者?!?/p>
奧本海默不是那種能夠深刻思考并長期鉆研某個問題的天才,而是那種在很多領域能夠靈光一閃提出好的想法并且啟發(fā)他人的天才。這或許也是他為什么最終沒有拿到諾貝爾獎的原因。美國物理學家默里·蓋爾曼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曾經(jīng)和奧本海默一起工作過,他對奧本海默的評價是:“他是個坐不定的人。據(jù)我所知,他從來沒有寫過長論文,也沒有做過冗長的計算。他沒有這樣的耐性。他自己的工作成果是由一個個短小精湛的聰明點子所組成的。不過他能夠激勵別人,影響深遠。”
奧本海默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刻,正好是20世紀上半葉那個波譎云詭的年代—一方面,人類的物理學有著極大的進步,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陸續(xù)提出讓人類對于整個宇宙的底層規(guī)律有了全新的認識,也為第三次工業(yè)革命打好了基礎:計算機、互聯(lián)網(wǎng)、核能、原子彈,這些都是上次物理學革命的產(chǎn)物。另一方面,人類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相殘殺局面,兩次世界大戰(zhàn)造成的破壞是毀滅性的,而“二戰(zhàn)”結(jié)束之后,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再次一觸即發(fā)。過去的朋友一轉(zhuǎn)眼就要變成敵人,過去的敵人又很快就要變成朋友。
在這個過程之中,奧本海默幾乎囊括了這個時代的所有復雜性:他既是領導科學革命的科學家,又與意識形態(tài)糾纏不清—如果我們回望歷史,這種復雜性在當時的知識分子里非常普遍,他則是其中的典型。而諾蘭正是因為這種復雜性,才想要拍攝這部《奧本海默》。
所以,在這部影片里,我們看到的正是奧本海默的這種復雜性。片中并沒有非常明確地刻畫他以及他身邊的那些科學家、官僚、政客和軍人的好與壞;很多時候,他只是在那個時代被命運逼著往前走罷了。
奧本海默在聽證中被逼問之前的一系列事件和他參與其中的原因時,就像幾乎所有類似情境的再現(xiàn),他只是軟弱無力地向委員會解釋,自己當時只是不得已,或者受限于某些技術(shù)性的困難,或者干脆是被其他人推著走—最典型的,就是他與美國共產(chǎn)黨的關(guān)系。從歷史角度說,當時的美國知識分子里信仰社會主義屬于“流行時尚”,奧本海默從頭到尾的表現(xiàn),用今天的話來講應該叫做“共產(chǎn)趣味者”,也就是在網(wǎng)站刷左翼視頻和歌曲的那些人。他作為一個家庭環(huán)境優(yōu)越的高級知識分子,實在找不出什么切身的經(jīng)驗來使他支持共產(chǎn)主義。這在片中也得到了展現(xiàn):他去參加美共集會,某種程度上更像是去參加一種有趣的讀書會或者思想活動,而他認識瓊的時候說自己讀的是德文原版《資本論》,可能“搭訕”和炫耀智識的成分更多一點。后來他在加州理工學院組織工會時就受到了勞倫斯的尖銳逼問:“你跟那些鐵路工人、工程師、技術(shù)員有什么共同點嗎?”奧本海默無法回答。
在道德領域,奧本海默同樣是模糊的。作為猶太人,他關(guān)心自己的同胞,時常給陷于納粹恐怖中的猶太人寄錢,幫助他們逃離德國;研制原子彈的重要原因,也是要搶先于德國制造出來,他對使用原子彈轟炸德國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但在原子彈炸了廣島和長崎之后反而變得良心不安起來。
他有著科學家的天才頭腦,也有著身為美國人和猶太人的愛國熱情與同情心,但是在道德和政治方面,他是普通人。一方面,他的確背負著制造出毀滅人類的武器這一巨大的道德壓力;但與此同時,他又不敢做出決斷,沒有勇氣明確地向這件事情說“不”?!@實際上跟我們每個人一樣。倘若處在那個情境之中,我們有勇氣、有能力做出不一樣的抉擇嗎?
讓我們回到電影本身:這種人的復雜性和多義性,是否很好地展現(xiàn)在了這部《奧本海默》中?
《奧本海默》是諾蘭導演生涯中難得的一部人物傳記片?;厮葜Z蘭的作品,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自出道以來雖然廣受贊譽,但其電影實際上都是一種類型,即高概念的懸疑驚悚片。所謂高概念,是指其作品呈現(xiàn)往往基于一個并不現(xiàn)實的“科幻”設定。比如,一個擁有退行性失憶癥的男人(《記憶碎片》)、雙生子和人類復制(《致命魔術(shù)》)、人可以進入他人的夢境(《盜夢空間》)、黑洞會導致兩個地點的時間流逝不一致(《星際穿越》)、面對未知敵人的大營救(《敦刻爾克》)、時間可以逆行(《信條》),等等。而懸疑驚悚就很好理解了,他的電影故事一般都是圍繞著這些高概念而展開巨大矛盾,然后講述人物如何去解決這些矛盾。
《奧本海默》是諾蘭從未涉及的一個類型,即扎扎實實地去刻畫一個人物或者一群人物之間如何互動、如何發(fā)生矛盾并解決矛盾。諾蘭實際上擅長的是去展現(xiàn)“人與規(guī)則”的矛盾,而并不擅長展現(xiàn)“人與人”的矛盾。一位電影大師曾經(jīng)說過一句名言:電影拍到最后,實際上就是拍兩個人如何坐下來說話,也即最基本的人與人之間矛盾的刻畫。而我們回憶之前的諾蘭電影就會發(fā)現(xiàn),印象最深刻的橋段永遠是非常戲劇化的、脫離現(xiàn)實的、基本不可能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場景,而不是像本片這種平靜的、矛盾和張力蘊含在人物關(guān)系內(nèi)部的風格設定。從故事內(nèi)核來看,諾蘭所鐘愛的“人與規(guī)則”的矛盾,實際上就是影片中“規(guī)則”如何逼迫人去接受并順從的過程;換句話說,就是命運。影片中奧本海默的軟弱、妥協(xié)、不得已,實際上恰恰就是諾蘭所鐘愛的這種命運驅(qū)動。而命運驅(qū)動、技術(shù)性困難、迫不得已等因素大大削減了人物的主觀能動性,也削弱了其性格展現(xiàn)。如前文所說,奧本海默的復雜性在于他的人格、道德、決斷力等存在如普通人一樣的欠缺和自我矛盾,而這些在影片中呈現(xiàn)得非常模糊和不清晰。
我們可以拿另一部影片來對比:大衛(wèi)·芬奇執(zhí)導的《社交網(wǎng)絡》。兩部片子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人物傳記片;兩位導演—諾蘭和大衛(wèi)·芬奇都是以高概念懸疑驚悚類型出名;甚至在故事結(jié)構(gòu)上,兩部電影都是以庭審/聽證作為主干,主人公面對有敵意的控方,追溯他的經(jīng)歷。但是《社交網(wǎng)絡》里的扎克伯格,同樣是一個天才,有自身的復雜性,道德模糊……他的性格展現(xiàn)就比奧本海默更加立體、飽滿。尤其是扎克伯格對抗控方的庭審場景給人印象深刻—他盯著窗外,喃喃道“下雨了”,對方律師提醒他:“扎克伯格先生,你是否還在聽我們說話?”如是反復幾次,扎克伯格平靜地回答道:“我原本可以把在這里的時間拿去做比聽你們廢話重要一萬倍的事情,所以我沒有聽?!边@又讓人回想起影片開頭,扎克伯格和女朋友的對話是如何將對方惹毛而掀桌走人的。天才的傲慢在這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這種暗流涌動的交鋒之中,人物的性格被構(gòu)建起來。大衛(wèi)·芬奇也是懸疑驚悚大師,同樣擅長使用剪輯來玩花樣,但是在刻畫人物的關(guān)鍵橋段,他都極為克制,真正回到了“兩個人坐下來說話”。
或許正是因為諾蘭缺少利用人物之間的互動來營造張力和沖突的能力,他還是使用了最擅長的方式—利用技術(shù)、畫面和聲音的一體效果,來傳達人物內(nèi)心。《奧本海默》的畫面和音響效果讓人印象極深:奧本海默陷入回憶,在那個原子彈在廣島和長崎爆炸的慶功夜里,眾人踏步的噪聲震耳欲聾,而他聽不見歡呼聲,只能聽到驚叫和哀哭;他走上臺前,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么;世界在他周圍晃動,他一低頭,看見的是一具被核爆碳化的尸體就在他腳下……每個觀眾都能直覺地理解當時奧本海默的心境。
諾蘭在《奧本海默》里做的另一個設計,是使用他慣常的剪輯技巧,同時展現(xiàn)了兩個聽證會:一個是奧本海默面對委員會審查他的安全許可的聽證會;另一個則是他在原子能委員會的同事斯特勞斯是否加入內(nèi)閣的聽證會。在影片進行到后三分之一的時候,諾蘭強化了這樣一個懸念:奧本海默到底為什么被迫害?委員會為什么要調(diào)查他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到了結(jié)尾才真相大白:原來是這個斯特勞斯做怪!而他做怪的原初理由竟是奧本海默和愛因斯坦說了笑話卻沒有帶上他—他們之間到底說了什么,也成為電影的一個麥高芬,直至結(jié)尾才被揭開。
回望歷史,當時麥卡錫主義橫行的大環(huán)境,針對的何止是奧本海默一個人,他的同事、親友、家人,人人都要過關(guān),而名譽、待遇盡毀的不在少數(shù)。怎么可能如影片中那樣,審查只奔著他這個非共產(chǎn)黨員而來?諾蘭將電影的最后懸念設置為斯特勞斯在后面搗鬼,可以說是對當時大環(huán)境的避重就輕。在這樣一部人物傳記片里加入這種“懸疑驚悚”成分,似乎有失嚴肅,特別是將奧本海默受迫害的原因歸結(jié)于私人恩怨,就更加流于表面。在當時麥卡錫主義大行其道的環(huán)境下,斯特勞斯作為一個普通官僚,他發(fā)揮的作用有那么大嗎?斯特勞斯的整個行為動機及其與奧本海默個人處境和大環(huán)境(核武器、麥卡錫主義等)的邏輯關(guān)系,似乎并未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
奧本海默所處的那個大環(huán)境,是核戰(zhàn)一觸即發(fā),人類第一次獲得了完全摧毀自己的能力。影片中有一個橋段是真實發(fā)生的:泰勒計算認為鏈式反應不會停止,核爆會引發(fā)空氣中原子的鏈式反應,導致摧毀整個地球。雖然經(jīng)過后來的反復計算,認為這種可能性非常低,但卻不為零。直到核爆之后,所有人才確認這件事不會發(fā)生。
在2023年的今天,我們不僅依然生存在全球核戰(zhàn)的陰影之下,而且還面臨著更大的潛在危險,它是與奧本海默對鏈式反應燒毀全球的擔心同構(gòu)的危險—強人工智能。
在ChatGPT出現(xiàn)之后,人類研發(fā)強人工智能的步伐越來越快、距離目標越來越近,或許在10—20年之內(nèi)即能實現(xiàn)驚人的飛躍。然而,強人工智能會不會變得異常邪惡,像《終結(jié)者》的天網(wǎng)那樣毀滅人類?
這里我們來做一個思想實驗—
假設你是一個人工智能,人類給你下達了一個任務:制造曲別針,越多越好。你會怎么做?
一開始你只能使用手頭現(xiàn)有的資源,比如你有一卷鐵絲,來做曲別針;然后你想出來更高效的辦法,能夠用更少的鐵絲制造區(qū)別針;接著你建立了曲別針工廠;但這個時候你沒錢了,于是去研究股市,盼著賺錢來建立更大的曲別針工廠;你的曲別針工廠越建越大,曲別針越來越多……這個時候人類感覺到了不對勁,開始試圖阻止你;最終你得出了結(jié)論,人類的存在本來就是對你完成任務的阻礙,于是你毀滅了人類,把整個地球的物質(zhì)都轉(zhuǎn)化成了曲別針和其制造設備?!谌斯ぶ悄軐W界,這被稱為“硬接管”(hard takeover)。
這是一個人工智能學界著名的思想實驗,被稱為“曲別針假說”。這個思想實驗的意義在于說明,讓人工智能理解什么是“善”,是很困難的;人工智能不存在與人類一致的倫理道德觀念,它的手段和目的可以是完全不相關(guān)的。即便是無害的目的,都可能導致非??膳碌暮蠊?。這實際上就是現(xiàn)在大家討論的所謂“人工智能對齊”(AI Alignment)問題。
奧本海默擔心的全球核戰(zhàn),是一種“已知的風險”,全球核戰(zhàn)最終沒有打起來,在于核武器還控制在理智的人類手中。然而,他所擔心的鏈式反應和我們現(xiàn)在擔心的強人工智能,都屬于“未知的風險”—在跨入門檻之前,誰也不能保證它是絕對安全的。同樣諷刺的是,奧本海默等人看到了這個風險,卻仍然決定跨過這個門檻,風險的后果只能任由天意;正如當今,雖然有很多人警告過強人工智能可能孕育的風險,但目前沒有任何成體系的力量來防控它的發(fā)生。如果說上一次我們很幸運,那么這一次乃至未來的無數(shù)次,我們還能同樣幸運嗎?
《奧本海默》是一部佳片。諾蘭作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受歡迎的導演之一,拍攝了一部并非他所擅長的人物傳記片,主角又是極具復雜性的核彈之父奧本海默,這就注定會引發(fā)觀眾的諸多解讀和深度思考。
(選自公眾號《知識分子》,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