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們在等黃昏蜜糖般降臨。

礦區(qū)上的人，根據(jù)工種、工裝、背景等等分為三六九等，煤和煤表面上黑得天下大同，實則無煙煤、焦化煤、肥煤、瘦煤、散煤各有尊卑?？傻鹊较﹃柕挠鄷熍?，人們從礦坑里螻蟻般魚貫出來，走出安全警戒區(qū)，瞇著眼銜住夕陽的金線，抽支煙，吐出一片蒼藍(lán)，萬事萬物融在盛大的金光里，寧靜、溫柔，如夢如幻，凌亂污濁的礦區(qū)，也有了一層悲傷和美的意味。

黃昏消隱后，放映廳門頭上挑著的50瓦大燈泡拱破黑暗，隨著夜晚著墨愈濃，亮得越發(fā)逞強。廳內(nèi)喧囂著時行的港片、武打片、愛情片。夜如一艘巨輪，越往深處駛進(jìn)，海上的光影越是迷離搖曳，快到午夜，廳內(nèi)中西博覽，風(fēng)月無邊。

開放映廳的男人不知其名，姓鄭，圓臉頂著招徠的笑；個矮，白皙，眼小而亮，骨碌碌轉(zhuǎn)動，玻璃球一樣；耳朵狹長，帶著一旦風(fēng)吹草動就隨時跑路的警覺性，給人一種討好而又叵測的印象。

姜以智每天火急火燎地等夜晚綻放，不是為了看打打殺殺的港臺片，也不是為了看卿卿我我的風(fēng)月片，更不是為了看鄭某人陰陽不定的笑臉，他去放映廳，自然別有所圖。

觀眾寥落，聲光如同背景在持續(xù)洶涌，姜以智昏昏沉沉，睡醒了又接著昏睡，像是睡在時間的流水中。他中年時再回憶，會和后來值夜班常見的夜幕下的大海景象重疊。夜里的海，寂靜地涌動著，巨大的縱深，寬廣、舒緩、混沌、黏稠，深不可測，讓人心生恐懼，港灣對面的霓虹掠過徐徐微波，似長袖招搖，又似明滅的路，誘惑著人想踏上去，走進(jìn)這深厚的漩渦……屏幕上光影閃爍，每個人的臉皆埋沒在夜色里。忽然，一切靜止，燈光大亮，放映結(jié)束。姜以智一個機靈，屬于他的電影即將開始。

到這時，廳里僅剩幾個和他一樣年紀(jì)的半大小子。鄭某詭譎一笑，他們熟諳此道，紛紛跑到臺上購票。然后燈黑下來，他們被推到門外，一個一個排隊進(jìn)去。

姜以智囊中羞澀，總是最后一個進(jìn)去。黑夜如海水將其包裹。他享受這種沉沒。聽到臺上有窸窣的聲音，他從褲兜里掏出剛才買的票：一只火柴盒。上午他罕見勤快地收拾了家里，賣了一堆廢品，得以奢侈地買了三根。小小的火柴盒，如棺材，入殮三顆瘦長的火柴。哧啦，他劃開第一根，高舉至眼睛的位置，借助浮動的焰頭望向幾米外的臺上。

舞臺中央，是一位衣著清涼的白衣姑娘，迎著他的火光，她站起來，脫掉一件衣裳。她轉(zhuǎn)圈，舞蹈，立體地展覽給他看。她要對得起他的火焰，對得起他的票錢。

世界黑暗，火柴是唯一的光源。

姜以智有小聰明，他舔濕火柴梗，又留了指甲，捏住火柴，火頭朝上，只為小小的焰火延宕那么幾秒。火光里，她在起舞，火不滅，她就會一直舞?；鸩駸街讣?，焦糊味，灼熱的疼，磷燃盡好聞的煙氣。姜以智嗍著食指尖，夜黑下來，到處是他蓬勃的心跳聲。

舞臺上沒了動靜。她在等。

姜以智又劃出一根。火亮了。她循光而動，再脫下一件衣裙，笑意盈盈，接著起舞。她肩頭文著一枚蝴蝶，紅紅的，呆滯的，可有了火的映襯，隨著她起舞的胳膊，蝴蝶也如飛蛾向火，僵死的蝴蝶似被火激活了，羽翼生動，翩然欲飛。他擎著火，火耀著她，微火里的她，美得不可方物。一秒一秒，火慢慢燒完木梗，他只覺得渴，吞咽著尚未發(fā)育成型的喉結(jié)?；饻缌恕＝灾菓嵟鴽Q絕地劃燃第三根火柴，她是他的光，他不想她中斷。迎著火焰，她背過身，脫下最后一件，慢慢轉(zhuǎn)過臉，像一朵花，一個花瓣一個花瓣地打開。她一手捂住胸前，一手遮住下身，火柴燃燒后的黑梗上，最后一點火焰飄搖著，不甘心似的，殞了命。燙了手，姜以智吸著氣，忍著疼，甩掉殘梗。

世界重歸黑暗。

他氣急敗壞?；鸩窈锌樟?。姜以智頹然坐下，像輸光家財?shù)馁€徒，兩手空空，滿心悲哀。他試過在黑暗里奔向舞臺，也不是要沖上臺怎么她。在他眼里，她那么純潔，白色百合綻放一樣，隨時覆蓋下來的夜強調(diào)了她的白。他不舍得褻瀆。火柴已用完，他只想接近她一點，再近一點，哪怕聞聞她身上的幽幽花香。

可鄭某不把他想這么高尚，一聽動靜異常，瞬間從幕后躍出，撳亮礦燈。那種燈柱強硬的光，穿透所有的迷離曖昧，激射到他臉上，如兜頭扇下來的耳光，姜以智會短時致盲。

鄭某討好的笑臉只為錢，此刻他也在笑，置身事外，帶著旁觀的冷嘲，沒錢再買票，還賴著干什么，走吧您嘞。

臺上的她，如斷了線的提線木偶，軟軟的，蔫蔫的，披好衣裳，坐在椅子上，眼神空茫。

姜以智不敢抬眼再看，彎著腰，灰溜溜走掉。

二

到了家門口，燈亮著，姜以智條件反射般，屁股瞬時熱辣辣地起癢。

老姜下了夜班，正就著一碟香油咸菜絲兒和一捧帶皮花生喝酒。老姜喝酒條件簡陋：花生是自家種的，咸菜是妻子腌的芥菜疙瘩切成絲，酒是塑料桶散裝。老姜性情緘默，走路做事皆愛勾著頭，總滿腹心事的樣子。老姜家累大，生活的重錘一天一天錘著拉磨的老驢，磨道轉(zhuǎn)了幾千個來回，滿眼滿心都是爛糟事，哪還能提起精氣神?？稍诩夜搭^沒事，在外面，工頭領(lǐng)導(dǎo)給你說個啥，指示個事，還勾著個頭，蔫頭巴腦的，人以為你不搭理不買賬呢，老姜總出力多卻不討喜，人們都說他沒眼色。

老姜能吃苦，自覺養(yǎng)家勞苦功高，除了好喝點便宜到可憐的散酒，沒別的愛好，勤扒苦做，確實都是為了孩子。老姜像深耕后的平原上一匹負(fù)重的老牛，氣喘吁吁的，正確的，渾厚的，身上有一種強大的道德力量。慘淡，苦黃。老姜在，整個家都是緊張的。孩子越是長大懂了事，越不覺得松弛。孩子們一旦辜負(fù)他的期許，老姜就特別委屈，這一腔委屈，都化為怒海滔滔。他已經(jīng)胼手胝足，為了家，付出所有的辛苦，孩子們還不學(xué)好，就罪不可恕。

在外面佝僂，老姜在家卻火爆，或者說在外面積攢了一肚子怨念，下水道一般，全帶回到家里疏散。別人喝酒是一小盅一小口咂摸，老姜是吃一嘴東西，大口猛灌。劣酒，水汽大，不如此也喝不出個感覺。老姜脾氣發(fā)作起來也跟別人不一樣，就說打孩子：別家打孩子，打之前，總要有個鋪墊，聲嚷叫罵拍桌子瞪眼；打的中間，雷聲大雨點小，主要是為教育一下；打完了，該陳說因何事要打你，論證打你的充分必要性，打是為你好，讓你該在什么地方長記性。這樣才基本完成一個打孩子流程。

老姜不同：打之前，老姜低著頭，也不看你，嘆口氣，一仰頭，灌完杯中酒，站起來，抽出皮帶，走到兒子們跟前，選定一個，按到床沿，扒下褲子，默默開打；打的中間，不是走過場做表面，一下一下，光屁股承接皮帶的憤怒，能打得屁股破爛；打完了，老姜仍一言不發(fā)。正是這個一言不發(fā)，直接影響了兒子們的性情。老姜可以不吭，打完后，得讓你陳述為何挨打，說不到點子上，老姜不依不饒。

既然打得莫名其妙，全憑自己琢磨因何挨揍，老大老二面對老姜這種恩威莫測，摸不著頭腦，且得時刻小心著，在老姜跟前，佯裝順從，兩人串通，凡事先告狀，壞事都推老三頭上，擠眉弄眼的，結(jié)為同盟，實則奸猾，又慫又壞。即便有時躲不過，挨打時哭叫求饒，打后乖乖認(rèn)錯，痛哭流涕，反悔自責(zé)。老姜很滿意。

按說姜以智是老幺，該受寵，可老姜對他下手最狠，打得最勤。面對老姜飄忽沉默的打娃風(fēng)格，姜以智很憋火，他的對策是，反正弄不清老家伙什么時候發(fā)作，與其成天提心吊膽，不如小爺們兒按自己節(jié)奏來，好歹圖一痛快，該惹事惹事，該闖禍闖禍，你愛打不打。挨打時，不服軟不裝可憐，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打完后，也不反思不匯報。老姜恨他恨得牙根癢。

當(dāng)下，姜以智根本沒想蒙混進(jìn)門，不等老姜做出嘆氣、起身、抽皮帶這一系列動作，他先扯下褲子撅著屁股在床沿趴好。倒把老姜氣得發(fā)笑：“小混蛋，過來，給爹倒酒?！?/p>

姜以智提上褲子和老姜對面而坐。老姜顯然已喝高了，竟而罕見地要摩挲小兒子亂蓬蓬的腦袋瓜。面對這突兀的親昵，姜以智不由自主地撤身躲了一躲，老姜的手就落空了。老姜笑了，有些失落。

姜以智沉默地倒酒，老姜沉默地喝。

“以后，爹不打你了，”灌下一杯酒，他說，“你也長大了。”又說，“爹老了?！庇终f，“別學(xué)他倆。”說的是他的兩個哥哥。老大剛高一就早戀，和社會上一幫小青年廝混，為了爭一個女生，在學(xué)校食堂吃著飯說岔了，碗筷一摔，當(dāng)眾打架，影響惡劣，學(xué)校要開除他，沒等老姜請客送禮，老大先竄了，去了南方打工，杳無蹤影。老二中考就沒考出好分?jǐn)?shù)，老姜砸鍋賣鐵讓他上私立高中，他不從，跑到淮河邊臨省的酒店后廚學(xué)徽菜去了。

老姜文化低，一個出力的大老粗，也不懂啥言傳身教，急了，就會個打，打成了父子間交流的慣性語言。老姜也很無奈。貼心骨肉打成仇讎。老姜知道，孩子們翅膀根稍硬，就想掙脫他這根韁繩。養(yǎng)出了兩個白眼狼，老姜很挫敗。老姜想不通。

“兩個廢物，不好好上學(xué)，能有什么出息。”為了養(yǎng)三個兒子，老姜起早貪黑，在礦上挖煤，還打小工，勤掙苦做，不就為了他們能讀出個名堂么?，F(xiàn)在可倒好，已經(jīng)廢了三分之二。

姜以智隱隱感到快慰，老頭兒，你不是會打么？追到天邊打他們?nèi)パ?，這回他們犯的事可推不到我頭上了吧？姜以智這杯酒就倒得松弛，杯子里晃晃蕩蕩，半滿不滿的。

老姜不喝了，抽煙。姜以智這才發(fā)現(xiàn)老姜剛才耷拉在桌子下面的左手纏著紗線。“風(fēng)炮崩的?！崩辖獢傞_手，展示給兒子看，無名指和小指纏成一個小堆，紗布上的血已變黑?！皟蓚€沒用的手指頭，又沒掉，賠了三千?！崩辖獓姵鲆还蔁?，笑道，“兒子，你數(shù)學(xué)好，給咱算算是賠是賺？”

姜以智不吭，看了下老姜，又垂下眼睛。父親的頭發(fā)何以白了這么多？他似乎第一次感覺到，當(dāng)兒子不易，當(dāng)?shù)?，好像也沒那么容易。

抽完煙，喝完酒，老姜揮揮手說：“早點睡吧，放映廳那烏煙瘴氣的地方，少去。在學(xué)校好好學(xué)。”又說，“記住，上學(xué)才是正路子，只要你上，爹賣血賣命也供你到底。”

姜以智其實受不了這份殷殷之意，看似囑托，卻如同威懾。剛要開撤，老姜又說：“缺錢了就跟爹說?！辈恢趺?，語氣聽上去有點低聲下氣似的。

三

不過沒隔幾天，老姜還是將他一頓好打。他那次瞎收拾賣廢品，把老姜的退伍證連同當(dāng)兵時積攢的榮譽證書材料等都一股腦賣了。一堆泛黃的破爛卷兒，姜以智也沒揭開仔細(xì)看。老姜追到收購站，扒拉了半天也沒找到，廢品攤老板前幾天賣出了一車，這會兒興許都化成紙漿了。老板遞根煙安慰他，老姜氣咻咻的，沒接煙，到家把小兒子打得格外歡騰。這次，老姜不再沉默地打，審問他，錢呢？是不是又去放映廳花了？老姜打得認(rèn)真，姜以智仍然自始至終不語不吭。

姜以智習(xí)以為常，挨打后，吹著口哨，揉著屁股，頂著夜色，在外面溜達(dá)。礦區(qū)黑魆魆的，夜色如海，作業(yè)區(qū)星星點點的光，浮在海面上。腳步繁殖出道路，路鋪向四面八方，卻大道如黑天，沒有一條是屬于他的。

由著本能，姜以智來到儲物間。和老姜修理水管時他來過，儲物間一墻之隔，對著放映廳后面的生活區(qū)。本來就是幾間廢棄的平房，鄭某前后隔開，前面放映，后面起居。姜以智本只是無聊，想隔墻聽聽她的動靜也好，卻發(fā)現(xiàn)架起報廢的風(fēng)鉆機，攀上去，摳開排風(fēng)口的扇葉，嵌上去右眼，竟可以將他們的生活一覽無余。

狹小的空間內(nèi)，密不透風(fēng)，有潮濕的熱氣。熱氣騰騰里，電風(fēng)扇吱呀旋轉(zhuǎn)。里面沒開燈，影影綽綽的，響起一波一波劇烈的喘息聲。姜以智像被燙住了，不得不扭過頭，離開火源。忽而，叫罵起來，能聽見她在下面反抗。鄭某在打，在掐，逼她就范。她仍然在掙扎。

啪，燈亮了。

姜以智被晃了一下眼。等他從黑暗里適應(yīng)白熾燈的光明，廁所一樣的小屋里，鄭某光著身子，找出一根棉繩。鐵架子床成了幫兇，他輕易地將她在鐵床上呈“大”字形手腳固定，往她嘴里塞了一團抹布?？吹贸鰜恚熘O這套流程。安置已畢，他停下來歇息，抽了根煙，笑瞇瞇地望著她。她只一雙漆黑的眼睛如風(fēng)中的火種，瞪他。眼里一半燃燒著憤怒，一半是嘲諷的寒冰。

鄭某下來，從床底下取出一枚改錐，尖利的錐子懸在她眼睛上方，他笑著，忽地，錐尖朝她眼珠俯沖。

姜以智差點叫出聲。

而她目不轉(zhuǎn)睛，眼珠一動不動，沒任何波瀾。鄭某又將改錐在她臉上劃來劃去，她仍死死瞪住他，并不作聲?？磥?，這個恐怖游戲，他們已形成默契?？伤蝗晦糇∷虢?，叫不出來，能明顯感到她在罵，頭撞在鐵床上，砰砰響……她還是怕了，眼里含著驚恐，因為劇烈的疼，身子在抖，白熾燈打在她汗津津的身體上，裸出的皮膚抖落一堆碎銀子，她哭了……

姜以智攥著拳頭，心跳如蛙，要蹦出胸腔，因為震驚，因為憤怒，他沒忍住，對鄭某緩慢下沉的胳膊喊了一句：“住手！”又罵了一句很臟的話，轉(zhuǎn)身要沖過去不自量力地解救她，卻腳下打滑，“啊”地叫了一下，摔到地上。

“誰？”

鄭某套上褲衩，堵了姜以智個現(xiàn)行。兩人扭打起來，從屋內(nèi)打到屋外，姜以智挨打造就的皮糙肉厚，竟能和鄭某打個平手。下夜班的工人路過，嘻嘻哈哈地看熱鬧。姜以智越發(fā)生猛，復(fù)仇似的。眼看要落下風(fēng)，鄭某厲聲長嚎，扭著姜以智的胳膊，對著來往人群，高叫道：“誰家的賤種，偷看我老婆洗澡，還打人，當(dāng)?shù)墓懿还芾病?/p>

老姜下了工，正走來，過去提著姜以智耳朵，將他拎回了家。

還得打。

母親急著勸慰拉架，知道老姜這回動了真格，母親手忙腳亂，拉住這個，勸不住那個。母雞護仔兒般，攔在丈夫跟前，抱住兒子，可她瘦小的身軀根本抱不過來已經(jīng)發(fā)育的姜以智，哭道：“是我生得不好，要打就打我吧，打死我也省得操心了?！?/p>

姜以智真覺得羞恥，他的羞恥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一是放映廳的夢幻之地被他們說得那么下流；二是這么大了，父親對他還說打就打，還要唯唯諾諾的母親護他。姜以智腦子里還在輪番回放著小屋里的畫面，剛在變聲期的公鴨嗓子干嚎了一聲，啊啊啊，氣貫長虹。像是憋著的雞鳴，要把所有的晦暗都啼走，叫開這黑壓壓的黎明。姜以智大吼大叫，氣血上涌，頂?shù)媚X門一蹦一蹦的，眼淚也嘩嘩而下。不知道為什么會哭，就是止不住，羞恥又加重一層。他抹了一把臉，順手抄起墻角鏟煤的鐵鍬，一下拍在門檻的石墩上。這當(dāng)啷的巨響，似乎轟響天上人間，鍬尖和石頭震蕩處，火花四濺。青春如一場大病，發(fā)作起來，姜以智管不住自己了，他眼淚模糊，面目猙獰，將鐵鍬高高舉起，對著父親毛發(fā)稀疏的花白頭顱……

一瞬間，天地極靜。

母親唬得跌坐在地上，抱著兒子的腿，口中喊著：“可不敢啊，我的乖兒，他是你爹呀……可不敢啊……”隨之便是綿長的哭泣。

望著忤逆的兒子，老姜怔住，不是為兒子爆發(fā)的力道所震驚，是兒子發(fā)怒的樣子，后槽牙咬緊，齜牙咧嘴，像某種牙口好的獸類，全然和他一個模子刻出的一般。老姜羞愧無地，透過兒子這面鏡子，他才意識到，發(fā)火的面目真丑陋。暴力的種子開出有罪的花，他再暴烈下去，兒子因襲于他，會更發(fā)展壯大。老姜手里的舊皮帶悲哀地掉在地上，身子一軟，想坐在小凳子上，沒成功，滑偏跌到地上，仰著頭，嗚嗚地哭了。似在質(zhì)問蒼天，怎么都這么不爭氣呢，我老姜真做錯了嗎？

不久，有人喊他，要檢修機器，老姜顧不得收拾情緒，起身拍拍浮土，灌了一瓢涼水，夾著兩個饅頭。臨走前，他沖姜以智扔過去身上所有的零錢，說道：“都給你，看，使勁看，看你將來能看出什么花兒來?！崩辖缶蟮赝白?，嘆息著留下一句，“那兩個沒用的，至少還知道去打工學(xué)個手藝，這個兒好啊，將來指不定在莽山南監(jiān)里有公家飯吃，真有出息啊。也不知老子上輩子作了什么孽?！彼穷A(yù)測姜以智再這么下去，將來有望進(jìn)莽山腳下著名的勞改場。

姜以智放下的鐵鍬又攥緊，回了老姜一句：“還不是你生的好種！”

母親爬起來，扇他。雖然老姜動怒時保護他保護得跑風(fēng)漏雨，可母親自小沒動過他一指頭。母親也只是個平庸的女人，她的人生也不是一帆風(fēng)順，要操勞一大家子，要開一個漿洗縫補的流動小攤子貼補家用，要在暴躁的丈夫和三個叛逆的兒子之間緩沖……母親落了淚，扇他的嘴：“你是我生的，你們都是我生的，你做勞改犯，也是我生的……”母親哭得哀哀的，是真?zhèn)诵摹?/p>

姜以智撿起地上的錢，放在母親身邊，默默走出家門。他沒吃晚飯，母親還在身后殷切地喊，一臉苦相，不解地長嘆道：“兒，你怎么這么犟呢，就不能聽你爸的勸嗎？”

四

二十年后，姜以智成為一名警察。他供職于嶺南近海一個鎮(zhèn)上派出所，轄區(qū)下高峰期有三十五萬人還多。姜以智忙得像陀螺，每天做不完的材料、卷宗、表格，處理不完的廠區(qū)員工事故、小店紛爭，每到干活了，總是有他。一個北佬，在本土強人環(huán)伺的地頭立足，靠的就是個勤懇本分?？梢矝]怎么見他升，三十多了，還是個股級民警，這兩年才給了個教導(dǎo)員的職銜。姜以智這時才深刻理解了老姜，出力多，卻不討喜，都一樣的。他娶妻生子，買房還貸，已無轉(zhuǎn)圜的余地，必將像頭拉磨的老牛繼續(xù)往前走。

孩子體弱，總感冒發(fā)燒，妻子在報社做采編，為了照顧家庭孩子，想轉(zhuǎn)到行政崗，自己先詢問了一圈，沒能成。妻子第一次讓他去求求人找找關(guān)系，姜以智鼓足勇氣，找了一圈，也沒能辦成，妻子再看他的眼神，除了埋怨，就是冰冷。姜以智也只能嘆息一聲。

工作忙，壓力大，無處可說，不免寂寥，姜以智抽上了煙，愛用火柴，常收集出差酒店里配備的那種修長的紅頭火柴。抽煙本不為有癮，就是個消磨，是個把玩，火柴劃著時，看著焰頭，就想起了往事。這時透過火焰想的，不是當(dāng)年放映廳里那位肩頭有蝴蝶文身，曾讓他魂牽夢繞的姑娘，而是他爹，老姜。姜以智聽說彝族里想念先輩了，就燃一堆火，火里能看見天上的親人。酒店的火柴梗長，不用他舔濕，焰火也可延宕。可姜以智看著火頭，一根一根地劃，一遍一遍地想，卻幾乎拼湊不出老姜的模樣……到這時，才知道，人原來是不經(jīng)想的，像一張老照片，翻出來的次數(shù)越多，越容易破爛。他吃飯說話，甚至嘆氣的姿態(tài)聲音，有時驀然一驚，怎么跟老姜這么像。這時他累了乏了，也愿意到家喝杯酒，喝酒也是大口。嶺南咸菜不好買，他撕一包榨菜替代，下酒也愛吃個帶殼花生。

這天，所里接了一樁兇殺案。案發(fā)在代工企業(yè)集聚的廠外城中村出租屋，此處魚龍混雜，案件頻發(fā)。出警后，案情并不復(fù)雜，死者為一大齡男性，鄭某，酒后有打老婆的惡習(xí)，周邊租屋的房客都可作證。鄭某這次喝得醉，打得也狠，因他懷疑女人和一個小青年有染，抓住妻子頭發(fā)往墻上撞。妻子被打急眼了，出于自衛(wèi)，抄起凳子照醉醺醺的男人后腦勺來了一下子。鄭某當(dāng)場斃命。再深入查下去，發(fā)現(xiàn)鄭某和女人只是同居，并無法定夫妻關(guān)系，據(jù)女人自述，她是他十八歲時拐騙來的，這二十年里一直被他威逼利誘，做些與色情有關(guān)的生意養(yǎng)他，從北方到南方，先后做過放映廳舞女、沐足員、流鶯、仙人跳女主，不一而足。

他們無子無女，鄭某家中父母早逝，已無直系親屬追究，加上女的一身傷疤，昭彰自明，深得辦案人員同情，偵查終結(jié)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最后法院審判應(yīng)該會定個防衛(wèi)過當(dāng)結(jié)案。

五

從看到她肩頭的那枚蝴蝶，他就認(rèn)出她了。

接待室，隔著鋼化玻璃，他有一句話要問她。

他幫助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往事，想起二十年前豫東雪湖礦區(qū)放映廳里那個瘦削少年和他火柴盒里珍惜的火焰。女人這時已被宣判，防衛(wèi)過當(dāng)致人死亡，判刑三年，不算重，也不算輕。她的面容不復(fù)年輕，臉上有水洗過一樣的倦容，但眼睛仍然清澈、干凈，眼角叢生的魚尾紋反而凸顯她神情里的某種無辜和歷練出的沉靜風(fēng)情。

他想說，你又蠱惑了一個年輕人。他沒說。不怪她。

她率先開口，說：“謝謝你?！辈恢侵x他當(dāng)年逞能救她，還是說謝他來看她。

“我爹最后去找你了，是吧？”姜以智想知道老姜當(dāng)年對她說了什么。

母親發(fā)現(xiàn)上工的老姜沒帶水壺，讓他給爹送去。姜以智剛挨了打，并不情愿?？伤靼啄赣H的心意，讓他送水，是想緩和下他和父親之間劍拔弩張的關(guān)系。姜以智背著掉漆的水壺，溜溜達(dá)達(dá)，沒去作業(yè)區(qū)。母親悄悄給了他一點錢，足夠讓鄭某不計前嫌，奉上招牌的討好笑臉。姜以智足足買了九根火柴。

他闊氣地依次點燃，她似乎帶著感恩的心，臺上的她，舞動得格外輕盈美麗，在焰火交接的寂滅時，她輕舞的白色連衣裙，好像灌滿了鉛。她是夏天熬過黑暗剛要脫殼飛走卻被命運的箭鏃釘死在枝頭的蟬。

火光又亮起，借著浮動的光焰，顯出她白皙的肩頭，和緞子一樣的波光瀲滟的后背，勻稱美麗的線條，流光溢彩。肩頭的蝴蝶，紅艷艷的，隨著她的舞動，也要沖著他施舍的光點，飛蛾撲火。

還有最后一根火柴。

他起身走到臺前。鄭某晃晃手里的礦燈，看他沒有什么不軌的舉動，便又靠在墻角，讓他繼續(xù)消費。

姜以智將火柴劃燃，沒放在眼前，而是扔進(jìn)水壺。然后，水壺成了一團火，他朝鄭某擲過去。水壺里是他灌的煤油?；饒F劃個弧線，烈焰洶涌，先是引燃了舞臺邊上的幕布，落在鄭某身邊?；鸪弥L(fēng)，燃燒的布在夜里起舞，火的舞蹈簇?fù)碇嘶▋核频?，你推著我，我推著你，有分工，有互動，有個性，有團結(jié)，終于所有的浪花兒聯(lián)合起來，驚濤拍岸。放映廳全著了火。

鄭某一下子忙得不可開交，他要打姜以智，要撲火，要拉臺上呆呆看著火微笑的女子……只聽“砰”的一聲，不是放映廳，而是外面起了喧嚷：“出事啦，礦上塌方啦！”

老姜四十九歲零七個月即將知天命的人生埋在黑得天下大同小異的煤里。

后來，礦上賠了他家十三萬。母親用這筆錢，供他上完學(xué)，也幫助老大老二在縣城開了一爿小餐飲店。老姜的三個兒子，到底都沒學(xué)壞。

“你爹出事前，確實來央求過我，他說，我身邊就這一個兒了，指望他好好上學(xué)，走個正路，你們能不能去別處，不要把孩子都帶壞了?！彼f，“所以那場大火后，我們就來南方了。沒想到，在這個地方，還是能和你遇著?！彼Γ€是那樣一點一點牽動唇角，像含苞的花逐漸打開。只是，花老了，笑中也滿是苦澀的味道?！澳愕€說，他快要被裁員下崗了，成天愁得睡不著，不知道怎么養(yǎng)活他不成器的兒……”

老姜死時，姜以智十三。今天是他生日，二十年后，他終于可以邁過十三歲罪責(zé)的坎，步入十四歲了。姜以智不明白眼淚是什么，明明只是幾滴溫?zé)岬膹U水，卻又承載那么復(fù)雜的情緒。他彎著快到中年的腰，哭不出聲，想苦笑，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作者簡介】 李知展，生于1989年；在《青年作家》《人民文學(xué)》《鐘山》《北京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200余萬字，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等獎；著有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小說集《流動的宴席》《孤步巖的黃昏》《只為你暗夜起舞》《碧色淚》；現(xiàn)居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