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記》
季羨林 著/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
2023.4/59.00元
季羨林
山東省清平縣(現(xiàn)并入臨清市)人。曾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xué)系主任,北京大學(xué)副校長,中國科學(xué)院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南亞研究所所長等職。他不僅在語言學(xué)研究領(lǐng)域成就卓著,在散文、國學(xué)等方面亦有所建樹,訪問足跡遍布印度、埃及、泰國、緬甸、尼泊爾、日本等地,為東西方文化交流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本書精選作者所寫與旅游相關(guān)的經(jīng)典散文作品,囊括國內(nèi)以及歐洲、亞洲諸多自然及人文風(fēng)景勝地。在他的筆下,有敦煌壁畫之精美、黃山之奇絕、蓬萊閣之縹緲、延邊活魚宴之動人心魄,有德里、孟買、仰光等城市的異域風(fēng)情,以及歐洲的獨特味道。讀者經(jīng)由文字之眼,可與作者暢游世界,體察不一樣的風(fēng)土人情。
西雙版納禮贊
在北京的時候,我就常常想到西雙版納。每一想到,思想好像要插上翅膀,飛呀,飛呀,不知道要飛多久,飛多遠,才能飛到祖國的這一個遙遠的邊疆地區(qū)。
然而,今天我到了西雙版納,卻覺得北京就在我跟前。我仿佛能夠嗅到北京的氣味,聽到北京的聲音,看到北京的顏色;我的一呼、一吸、一舉手、一投足,仿佛都與北京人共之。我沒有一點遼遠的感覺。
這原因,我最初確是百思莫解。它對我仿佛是一個神秘的謎,我左猜右猜,無論如何也猜不透。但是,我終于在無意中得到了答案。
有一天,我們在允景洪參觀一個熱帶植物園,一群男女青年陪著我們。聽他們的口音都不是本地人:有的來自南京,有的來自上海,有的來自湖南,有的來自江蘇。盡管故鄉(xiāng)不同,方音各異,現(xiàn)在他們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在濃黑的橡膠樹蔭里,在五彩繽紛的奇花異草的芳香中,這些青年興致勃勃地給我們介紹每一棵植物的名稱、特點、經(jīng)濟價值。有一個女孩子垂著一雙辮子,長著一對又圓又大又亮的眼睛,雙頰像蘋果一般的紅艷,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眼睛里閃爍著動人的光芒。她正巧走在我的身旁,我就同她閑談起來:
“你是什么地方人呢?”
“福建廈門?!?/p>
“來了幾年了?”
“五年了?!?/p>
“你不想家嗎?”
女孩子嫣然一笑,把辮子往背后一甩,從容不迫地說道:
“哪里是祖國的地方,哪里就是我可愛的家鄉(xiāng)?!?/p>
我的心一動,這一句話多么值得深思玩味呀。從這些男女青年的神情上來看,他們早已把西雙版納當作自己的家鄉(xiāng)了。而我雖然來到這里不久,也在不知不覺中把西雙版納當作自己的家鄉(xiāng)了,我已經(jīng)覺得它同北京沒有什么差別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聽日本朋友說到中國青年的眼睛特別亮,這個觀察很細致。西雙版納的青年們確實都像從廈門來的那個女孩子一樣,眼睛特別明亮。這眼睛不但看到現(xiàn)在,而且看到將來;里面洋溢著蓬勃的熱情、熾熱的希望和美麗的幻想。
西雙版納是一個“黃金國”,是一個奇妙的地方,是一個能引起人們幻想的地方。到了這里,青年們的眼睛怎能不特別明亮呢?
就看看這里的樹林吧。離開思茅不遠,一進入西雙版納的原始密林,你就會為各種植物的那種無窮無盡、充沛旺盛的生命力所震驚。你看那參天的古樹,它從群樹叢中伸出了腦袋,孤高挺直,聳然而起,仿佛想一直長到天上,把天空戳上一個窟窿。大葉子的蔓藤爬在樹干上,伸著肥大濃綠的胳臂,樹有多高,它就爬多高,一直爬到白云里去。一些像蘭草一樣的草本植物就生長在大樹的枝干上,驕傲地在空中繁榮滋長。大榕樹勁頭更大,一棵樹就能繁衍成一片樹林。粗大的枝干上長出了一條條的“腿”,只要有機會踏到地面上,它立刻就深深地牢牢地鉆進去,仿佛想把大地鉆透,任憑風(fēng)多大,也休想動搖它絲毫。芭蕉的葉子大得驚人,一片葉子好像就能搭一個天棚,影子鋪到地上,濃黑一團??傊谶@里,各種的樹,各種的草,各種的花,生長在一起,糾纏在一起,長呀,長呀,長成堆,長成團,長成了一塊,郁郁蒼蒼,濃翠欲滴,連一條蛇都難鉆進去。
這里的水果蔬菜也很驚人。一棵香蕉樹能結(jié)成百上千只香蕉。肥大的木瓜簇擁在一起,誰也不讓誰;力量大的盡量擴大自己的身體,力量小的只好在夾縫中謀求生存。白菜一棵有幾十斤重,拿到手里像是滿手翡翠。蘿卜滾圓粗大,里面的汁水簡直就要流了出來。大蔥長得像小兒的胳臂,又白又嫩。其他的蔬菜無不肥嫩鮮美,我們初看到的時候簡直有點覺得它們大得浪費,肥得荒謬,瞠目結(jié)舌,不知道究竟應(yīng)該說什么好。
所有這一切從地里生長出來的東西仿佛從大地的最深處帶出來了一股豐盈充沛的生命活力,洶涌迸發(fā),彌漫橫溢。它在一切樹木上,一切花草上,一切山之巔,一切水之涯,把這一片土地造成了美麗的地上樂園。
再說這里的自然風(fēng)光,那更是瑰麗奇?zhèn)?。這里也可以說是有四季的,但卻與北方不同,不是春夏秋冬,而是三個春季和一個夏季。我來到這里的時候,北方正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這里卻風(fēng)和日暖,花氣襲人,大概只能算是一個春季吧。我最愛這里的清晨,當一百只雄雞的鳴聲把我喚出夢境的時候,曉星未退,晨霧正濃。各種各樣花草的香氣在霧中仿佛凝結(jié)了起來,成團成塊,逼人欲醉。我最愛這里的月夜,月光像水一般從天空中瀉下來,瀉到芭蕉的大葉子上,瀉到累累垂垂的木瓜上,瀉到成叢的劍麻上,讓一切都浸在清冷的銀光中。芭蕉的門扇似的大葉子,劍麻的帶鋸齒的葉子,木瓜樹的長圓的葉子,陰影投在地上,黑白分明,線條清晰。我最愛這里的白云,舒卷自如,變化萬端,流動在群山深處、大樹林中,流動在茅舍頂上、汽車輪下。它給森林系上腰帶,給群峰戴上帽子。每當汽車駛?cè)氚自浦械臅r候,下顧溪壑深處,白云仿佛變成了銀橋,馱著汽車走向瓊樓玉宇的天宮。我最愛這里的青山,簇簇擁擁,層層疊疊,身上馱滿了萬草千樹,肚子里藏滿了珍寶奇石,像是一條條翠綠的玉帶,環(huán)繞著每一個壩子,千峰爭秀,萬壑競幽。——我最愛這,我最愛那,我最愛的東西是數(shù)也數(shù)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