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作者將目光投射向自己的童年時光,以原汁原味的京味兒語言,描寫了20世紀40年代抗日戰(zhàn)爭末期老北京鐘鼓樓下胡同里的童年生活。作品借助一個個饒有趣味的故事,系統(tǒng)地梳理了北京的人文歷史,介紹了建筑、民俗、曲藝、美食、童謠、手工藝等傳統(tǒng)文化,呈現出了平淡、從容、豁達的氣象,在泛出北京人特有的生活色彩的同時,折射出歷史的發(fā)展和社會的變遷。
金少凡
北京老舍文學院作家,老舍研究學者。著有長篇小說《金葫蘆》《龍骨山》《看不見的電波》《擁抱一下,孩子》《我和我的祖國》等。作品曾獲“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首屆陳伯吹新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大賽佳作獎等。
《鐘鼓樓下》
金少凡 著/二十一世紀出版社
2023.4/30.00元
每天的晌午之后,胡同里就接連不斷地傳來叫賣豆汁兒的吆喝聲。
“甜酸兒咧,豆汁兒嗷——”這是賣生豆汁兒的。掌柜的很有點兒手段,把明明是酸的豆汁兒前頭愣加上一個“甜”字。
“甜酸兒咧,豆汁兒嗷——”
賣豆汁兒的掌柜挑著一副擔子,擔子兩頭各有一只大木桶,木桶上掛著一只瓢。由于木桶沉重,那根細長的扁擔被壓得顫顫巍巍,一起一伏,因此一路上總是伴隨著吱吱扭扭、叮叮當當的響聲。聽見這聲吆喝,或者只聽見那嘎吱嘎吱、叮叮當當的響聲,各家各戶就會派出個孩子來,拿著碗、端著盆或直接端著鍋,速速朝那副挑擔跑過去。豆汁兒端回來,須得放在爐子上慢火熬制,講究一點兒的還要摻進去些淀粉。
“粥,豆汁兒粥咧——”這是在叫賣熬得了的豆汁兒呢。掌柜的也夠精明,把稀湯似的豆汁兒說成了“粥”,還把“粥”放在了最前頭。
“粥,豆汁兒粥咧——”
但不管怎么說,聽見這聲吆喝,想喝現成豆汁兒的便從各門各戶里邊走了出來。
我跟我媽時常去喝那熬得了的豆汁兒。
其實,豆汁兒一開始喝真算不上是什么美味,一股子臭泔水味兒,讓人難以下咽!最初,我只是貪圖那根油炸的焦圈兒,還有那一小碟子拌上辣椒油的小咸菜。豆汁兒并不跟鐘鼓樓下老呂師傅的驢蹄兒燒餅、馬蹄兒燒餅似的,白面、芝麻、油鹽用的都是真材實料,反而是在做綠豆粉條時,剩余的殘渣經過發(fā)酵后變酸了的產物,綠巴幾幾的。但不知是怎么了,據說二百年前北京的老百姓們便開始喝這玩意兒,久而久之就上了癮。后來乾隆皇帝派出的了解民間風情的探子打探到了這樣一種“民之喜好”的東西,便立即上奏,探子說:“近日新興豆汁兒一物,已派員檢查是否清潔可飲,如無不潔之物,募豆汁兒匠二三名,派在御膳房當差。”于是,源于民間的豆汁兒便登上了大雅之堂。吃膩歪了山珍海味的乾隆皇帝飲罷,連連稱道,立即命人把豆汁兒引入宮廷,并召集群臣共同品嘗這民間飲品。眾大臣捏著鼻子喝完,也不知道是真好還是假好,真稀罕還是假稀罕,反正是齊聲叫好。就這么著,豆汁兒一躍成了宮廷的飲品。
跟豆汁兒同屬一個宗族的還有個麻豆腐,也是做綠豆粉條時的下腳料。說俗了,就是豆腐渣,發(fā)酵之后,同樣酸臭。麻豆腐也同樣被人們津津樂道,它在制作時須得炒,而且炒制的時候須得大油大火,同時俏上嫩青豆嘴兒搭配出新鮮的味道,爆炒出鍋時,再澆上兩勺子炸好的辣椒油。因為麻豆腐多為勞動者食用,因此若能使上羊油則最為解饞。
賣豆汁兒粥的也是一副挑擔,挑擔的一頭是個板臺,板臺邊上掛著幾只小杌凳子,另一頭是一只煤火爐子,用來隨時熬制豆汁兒。一旦有了顧客,掌柜的便立即將挑擔撂下,砂鍋蹾在火上,板臺支開,抹布順手一抹,杌凳子撂在周邊,之后把小咸菜和筷子籠擺在板臺的中央。
“來一套?”掌柜的一邊從板臺下的一個抽屜里抄起一只碗來,一邊問。
顧客若是不作聲,或是微笑一下,掌柜的就立即仰起頭來喊道:“得嘞,豆汁兒粥,焦圈兒一套咧——”那喊聲,洪亮震耳,便也是一種吆喝。
賣豆汁兒掌柜的這聲吆喝之后,立即便從胡同口上響起了另一個吆喝聲。
“羊肚兒,開鍋咧——”
賣爆肚的跟賣豆汁兒的仿若有一根線兒牽著,總是形影不離,賣豆汁兒的前腳來,賣爆肚的吆喝聲后腳就到。
跟孿生兄弟似的,賣爆肚的也是一副挑擔,挑擔上的物件兒跟賣豆汁兒的大體相當,也是一副板臺,板臺上掛著幾只小杌凳子,另一頭是一只煤火爐子。只不過二者使用的鍋略有不同,賣豆汁兒的是一口保溫性能好的砂鍋,賣爆肚的是一口傳熱快的鐵鍋。
在賣豆汁兒的板臺邊上,賣爆肚的把板臺支開,小碗裝的蔥花、芫荽末兒、糖蒜、醬油、醬豆腐和調好了的芝麻醬等一應調料在板臺上一字擺開,隨著擺放,“散旦、麻肚、肚領、肚板、肚仁兒”一口氣兒地報出名來,之后再接一句:“羊肚兒,開鍋咧!”
老北京爆肚的做法分油爆、鹽爆和湯爆。其中湯爆講究一點兒的是要使用高湯的,不過游街串巷的沒有那么好的條件,鐵鍋里只有一鍋清水。因此,胡同里的人們便稱呼那爆肚為“水爆”。
賣豆汁兒的來了!
賣水爆的也來了!
于是人們便相跟著從家里走出來,有的吃,不吃的也去瞧一眼,抽鼻子聞個香味兒。
我跟我媽若是去喝豆汁兒,多是去那個不作聲的。兩位掌柜的像熟悉自己個兒的十個手指頭似的,熟悉每一位顧客。因此,只要我們一落座,賣豆汁兒的就先抄起碗來,喊一聲:“二姑奶奶,您來了,您跟大公子請坐,豆汁兒粥兩套咧——”那邊賣爆肚的也隨即喊一聲:“散旦子咧——”
在掌柜的喊聲中,我媽便從板臺上的筷子籠里抽出兩雙筷子來,再從板臺下的抽屜里撿出個碟子,我趕緊把筷子搶過來,從板臺當中擺放的大盆里夾出一筷子咸菜絲來。
砂鍋說話間就開了。
掌柜的趕緊把熱氣騰騰的豆汁兒盛到碗里。
您甭瞅豆汁兒稀湯寡水的不算是個稀罕東西,可是要論喝,還是有些個講究的。跟炸醬面必須要趁著開鍋,趕緊把面條從鍋里挑進碗中一樣,豆汁兒也必須在剛剛開鍋之際,立即端鍋下地,盛入碗中。而喝豆汁兒的無論冬夏,要趁著那個燙勁兒,吸溜吸溜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豆汁兒吸進口中。
那樣才地道。
才口兒正。
與此同時,賣爆肚的早已瞄好了,掐著時間,把切好了的肚子往滾開著的鐵鍋里一放,盛爆肚的盤子在開水里一轉圈兒,之后伸下笊籬,在鍋滾開的一瞬,將肚子唰地撈起。
“二姑奶奶,您們得著!”賣爆肚的掌柜把爆肚端過來,輕輕地朝板臺上一放,之后一揚脖兒,又是一聲吆喝,“——羊肚兒,開鍋咧!”
在吆喝聲中,賣豆汁兒的掌柜托著碗底,把豆汁兒放在我們的面前:“二位您慢用,大公子您留神燙著?!?/p>
就著爆肚,就著焦圈兒跟小咸菜慢慢地吃,慢慢地喝,一天天過去,我逐漸就喜歡上了豆汁兒那股子酸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