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個大我好多的人,在他四十出頭的時候有天說了句話,這話直到他去世好些年后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個下午,在大辦公室里,他本來背對著我在貼發(fā)票,忽然轉過來說:“哥們兒現在特脆弱,真的?!?/p>
他是北京人,常以“哥們兒”自稱。說這話時他帶著一種笑容,好像對這個情況感到臊得慌,但即便如此也還是憋不住想說出來?!罢娴?,特奇怪,老哭。哥們兒從來不愛哭啊,都沒正經哭過幾回。”
我們既是他的下屬,又小十幾歲,對他的拜服如滔滔江水,忽然被他這樣表白,一時都錯愕。
“哭什么呢?不是哭咱自己生活里的事兒。”他說,“哭電視劇??捱M球兒。也哭沒進。跳水得金牌哥們兒哭了。新聞里一個特難的手術成功哭了。也哭電影里的事兒。真哭啊,不是光心里難受,是真流眼淚??!要不是使勁兒憋著,我就能嘩嘩地,哭大發(fā)了?!?/p>
他是個復雜的人,意志堅剛,否則做不了他那攤子事兒;脾氣冷硬,我們都怕他,可他也常常流露出溫柔、寬厚、真誠、率性、滑稽。我搞不太清哪個是真實的他——當然這話蠢極了,都是真實的他啊。除了“脆弱”。
我不懷疑,我只是不解。這事我忘不了,因為不解的那個別扭勁兒一直過不去。但近年忽然就明白了,在沒有任何主觀努力的情況下。那是三年前的一天,我在家看個新聞,很簡單,就是一個唇腭裂的嬰兒接受了手術,挺成功。里邊有一個特寫鏡頭,手術臺上嬰兒的兩條小肥腿叉著,一動不動,尿不濕鼓鼓的,肯定尿了不少。哭得我呀。三張紙巾。完了忽然很納悶,咦,我在哭一條新聞,還是所謂“正面”新聞。
后來看一個英國的紀錄片《利物浦》,里面有首老歌,唱著“我在我們工廠的圍墻下面,吻了那個姑娘”,一聽見“我們工廠”我就哭了。雖然就哭了兩三下,但嗚出來的一瞬間我感覺到從肺或者更深的內臟里涌出的能量,大得只有痛哭流涕才能釋放緩解。這能量不是給大笑、大怒的,完全不匹配,只給哭。
哥們兒現在特脆弱,真的。
我終于在與“哥們兒”相同的年紀跟上了他的話,有了他的體驗。我現在大概能猜到,這跟多巴胺啦荷爾蒙啦血清啦腎上腺素什么的肯定有關,容易流淚是個現象,“脆弱”也是一個停留在感性的、很籠統不成形的表述。
但我還是選擇就停留在這個感性籠統不成形上吧,因為有種啞子吃湯團肚里有數的有數。四十以后生活漸漸向我袒露了一些本相,一方面使我越來越疏懶于交往,另一方面四十多年與這世界的交往,舉凡曾打動、刺痛、拯救、溫暖我的往事,無論巨細,都越來越清晰強烈,獨自時寂靜時我常常聽到它們的聲音,更禁不起一點提醒,哪怕來自片面、虛構和遙遠隔膜。
(尹竹薦自《時代郵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