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丁丁
(深圳大學 醫(yī)學部醫(yī)學人文中心,深圳 518060)
作為當今生命科學領域的核心概念,“基因”被認為是20世紀中國自然科學領域最出色的中文譯名之一。20世紀初,“gene”概念出現后不久傳入中國,其名詞的中譯和演變,對遺傳單位概念的理解和近代遺傳學知識在中國的傳播與本土化影響深遠。探究“基因”在中國的翻譯和傳播,日益引發(fā)研究者的關注。(1)相關論著很多,如:劉玲:《百年中學生物教科書中遺傳與進化內容的變遷研究》(東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3);付雷:《現代遺傳學知識在近代中國的傳播——中學生物教科書的視角》(《中國科技史雜志》,2014年第2期,第147-157頁);劉丹:《高中生物教科書中基因相關內容的變遷》(《中學生物教學》,2015年第9期,第6-8頁)。這些研究主要基于對中學生物學教科書的觀察和總結。
關于“基因”一詞中譯名由誰提出,遺傳學者高翼之十分肯定為談家楨。他說:“談家楨在留學美國期間應邀為國內科學雜志撰文介紹現代遺傳學時,把gene的漢譯名定為‘基因’。有趣的是,當時因校對人員工作疏漏,誤刊為‘因基’”。[1]他在其他文章中也堅持此說。(2)高翼之記載,談家楨在中國遺傳學會第2次遺傳學教學學術討論會(1984·廣州)的致詞中曾說:“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杰作是把gene翻譯為基因?!边@一句話后為許多出版物引用,有的直接將談家楨寫作“基因”的第一位譯者。甚至有人據此引申出“中國人使用基因概念就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的推斷。此后,高翼之回憶談家楨的話,曾說“從他講話時的表情和語氣來看,更多的是帶有調侃的成分”,“但我可以肯定他是講過那句話的,并且我也相信把‘Gene’一詞譯為‘基因’是始于談家楨先生,因為他不需要無中生有地編造出這樣一個故事來?!币姡焊咭碇埋T永康信函,2014年6—7月。談家楨夫人邱蘊芳在《我憶談家楨》(蘇州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2頁)中則認為,“……自約翰遜提出‘gene’這個單詞之后,國際遺傳學領域就用‘gene’替代了孟德爾在19世紀提出的‘factor’,中譯為‘因子’,而中國的遺傳學領域在1937年前依然沿用‘factor’的中譯名‘因子’,這顯然在語言上與國際同行脫節(jié)了,因此家楨把‘gene’譯成‘基因’并引入了中國”。這一表述似是對上述說法的一種細化和加工。但是,就高翼之所述的字句本身而言,似不能認為談家楨有表述自己首次翻譯了“基因”的意思。本文在文獻追溯和合理探討的基礎上,認為談家楨確實在“基因”一詞的中譯和傳播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其表達是有歷史根據的,對此的引申則不符合談家楨的原意。此外,“gene”一詞1922年即中譯為“因子”并流行多年,中文的“因子”不能只看作“factor”一詞的譯名。在此,筆者感謝馮永康老師提供信函內容。[2-4]作為20世紀下半葉中國最著名的遺傳學家之一,談家楨被視為“基因”一詞中譯名的定名者或許是一些后輩學者的良好愿望,也符合把“偉業(yè)”歸功于偉人的某種傳統(tǒng)。然而,愿望和真相是兩回事。無論是該名詞的翻譯,還是談家楨的科學活動,都是近百余年間的事情,近現代史的考鏡源流有大量史實可據,高先生的說法可靠與否,還得看是否經得起歷史的檢視。
實際上,根據植物學家鐘揚回憶,談家楨在去世前不久曾特意提到,“基因”這個中譯名由他創(chuàng)造的說法是錯誤的,不僅如此,他還在20世紀40年代在武漢大學的學報發(fā)表文章,反對把“gene”譯為“基因”。(3)鐘揚、李輝2016年8月18日在上海圖書館所做講座《解讀我的美麗基因組》,講座預告見:http://www.library.sh.cn/jiang/list/list.aspx?id=3981,講座音頻見:http://vod.library.sh.cn:81/vod/mp3/160808.mp3。對于這一譯名的貢獻,談氏認為應當歸功于較他更早赴美留學且同出摩爾根實驗室的另一位中國學者——遺傳學家盧惠霖。(4)盧惠霖(1900—1997),湖北天門人,醫(yī)學遺傳學家。1925年在岳陽湖濱大學獲文學士學位后,經教會選派赴美留學進修生物學,1926年秋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動物學系深造,是在摩爾根(T.H.Morgan)實驗室學習的第4位中國學生(前三位分別為陳楨、陳子英、李汝祺,第5位即談家楨。不過談氏赴美時,摩爾根已在加州理工任教)。1929年秋回國,1935年執(zhí)教于雅禮中學,兼任湘雅醫(yī)學院副教授,1943年擔任湘雅醫(yī)學院教授。不過,公眾認同一旦形成,就不易在短期消解或改變。在談家楨去世后,“最早將‘基因’一詞帶入中文”仍然與發(fā)現嵌鑲顯性現象一道,作為談氏一生中最出色的成績之一,并列出現在全國各大報刊的新聞通稿里。[5]其影響更加深遠。
追溯文獻,上述談家楨和高翼之所指的文章實系一篇,即談氏于1936年發(fā)表于《國立武漢大學理科季刊》的《遺傳“因基”學說之發(fā)展》(談家楨言“40年代”或為晚年誤記,故鐘揚一直未能找到此文(5)在講座中,鐘揚提到談家楨晚年托付他寫文章予以澄清,但他一直未能找到談家楨提到的那篇文章。此事“至少已過去十年,還沒有完成談老的遺愿”。不料,2017年9月,鐘揚在內蒙古出差途中不幸去世,這篇未竟的文章遂成永遠的遺憾。)。[6]但全文均用“因基”而不用“基因”,校對疏漏的說法似不能成立,也可佐證談氏當時未認同“基因”這一譯法。這一名詞的翻譯和傳播,顯然另有途徑。
科學名詞術語在出現和傳播后,需要相關科學共同體的參與和認可,才能成為科學共同體所遵從的范式的重要內容,科學術語的譯名正是如此。特別是當一門學科尚未完全本土化之時,一些重要譯名的選擇與確定往往不是一蹴而就的,這一點在近代科學中國化的過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一個重要名詞的引進、翻譯、傳播與接受,其背后往往反映著一個學科知識體系的本土化進程。“基因”一詞的中譯,也應回到這一背景中來考察。
1865年,近代遺傳學奠基人孟德爾(G.J.Mendel) 在德國小鎮(zhèn)布隆(Brunn) 自然科學學會的年會上宣讀了一篇論文,報告了他對豌豆雜交實驗進行統(tǒng)計和分析的結果。在這篇劃時代的論文中,作者寫道:
實驗證明,穩(wěn)定的后代只有在卵細胞和受精花粉屬于同樣性質因而兩者都具有創(chuàng)造十分相似個體的要素(Analge)(6)吳仲賢將之譯為“材料”。時才能形成,就像在純種正常受精的情形那樣。所以我們必須認定,在雜種植株中產生穩(wěn)定類型時,必然有完全相像的因子(Factoren) 在起作用。(7)Mendel Gregor.Versuche über Plflanzen-hybriden.Verhandlungen des naturforschenden Ver-eines in Brünn,Bd. IV für das Jahr 1865,Abhandlungen,1866,pp3-47.此處譯文參考高翼之《解讀寶籍——孟德爾和他的論文〈植物雜交的實驗〉》([4],10頁)。
事實上,從理論方面,這個假設完全足以解釋各代雜種的發(fā)育,只要我們同時假定在雜種中不同種類的卵和花粉細胞其平均數目相等。[7]
20世紀初,隨著孟德爾工作的“再發(fā)現”,1901年,英國遺傳學家貝特森(W.Bateson) 將其論文翻譯為英文,并加注釋說上述兩段話“包含著孟德爾遺傳原理的精髓”。[8]
必須指出的是,孟德爾在論文中采用了多個具有“特性”、“因素”含義的名詞來表示遺傳單位的概念,如Merkmale、Charakter、Element、Faktor等[9],用于對實驗結果進行統(tǒng)計分析和邏輯推理,但并不對應某種具體的物質。從某種意義上說,孟德爾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正是在于把數學和統(tǒng)計方法應用于實驗分析,從而歸納出清晰可辨的遺傳規(guī)律,他不曾探究其理化基礎和生物學功能的實現途徑(當時也不具備相關的研究基礎)。因此,孟德爾的遺傳單位是符號化的,它是具體的“性狀”在抽象層面的表述。(8)如陳文盛就認為,孟德爾并未提出遺傳物質的具體概念,把merkmale等詞匯譯作factor(因子) 或determinant(決定子),是貝特森等人的“過度詮釋,讓大眾以為孟德爾已經有基因的觀念”([25],33-34頁)。20世紀初,隨著孟德爾定律的“再發(fā)現”和顆粒遺傳觀念的發(fā)展,生物學家們又陸續(xù)采用了一些意義相似的詞匯,如“單位性狀(unit character)”、“單位因子(unit factor)”、“因子(factor)”、“性狀單位(character unit)”等,便于對實驗的統(tǒng)計、分析和說明。[10]
可以看出,在孟德爾之后的一段時間內,“性狀”和“因子”的含義是緊密相連的。在今天的知識里,作為外在表現的“性狀”和作為內在機制的“因子”顯然是兩個概念。但在當時,人們對遺傳的物質基礎缺乏了解,既然特定性狀本身和決定特定性狀表現的遺傳單位互為表里,因此“單位性狀”這類詞匯既可以表示遺傳的實際結果,又有著遺傳中不變因素的含義。今天仍在使用的“顯性性狀”(dominant character)、“隱性性狀”(recessive character) 等概念,還可看出這種思維的影響。
隨著顆粒式遺傳觀念的發(fā)展,在達爾文泛生論(pangenesis)(9)這是一種早期的顆粒遺傳思想。法國哲學家莫佩爾蒂(P.Maupertuis) 認為,來自父母雙親的粒子(particles) 決定子女的特性(attribute)。1868年,達爾文在《動物和植物在家養(yǎng)下的變異》(The Variation of Animals and Plants under Domestication) 一書中提出,身體各部分都能產生“微芽”(gemmules),通過血液集中到生殖細胞。受精卵發(fā)育時,這些微芽分別發(fā)育為身體的各個部分。在生殖細胞中聚集的微芽組合不同,后代的發(fā)育表現也就不同。他將這一理論命名為泛生論。的基礎上,荷蘭生物學家德·弗里斯(H.de Vries) 于1889年提出,生物的每一個外部性狀都是由細胞內一種看不見的特殊顆粒決定的,他把這種顆粒稱為“泛生子”(pangene,德語為pangen)。1909年,丹麥遺傳學家約翰森(W.L.Johannsen) 在其著作《精密遺傳學原理》(ElementederexaktenErblichkeitslehre) 中,把“pangene”一詞縮短而成“gene”(德語為gen),試圖代替語義含混的決定子(determinant) 等詞匯,從而獨立出某種具體的遺傳因子概念。[11]不過在他的認知中,gene只是“一種計算或統(tǒng)計單位”,且反對將其實質化。(10)江可達編著:《承載生命的符號》,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59頁。
1900年孟德爾定律被重新發(fā)現后,不少學者開始在不同的物種中進行實驗、證明孟德爾遺傳定律的廣泛性和有效性。與此同時,一些生物學家也開始了對遺傳物質基礎的探索。這些研究推動了人們對遺傳因子在細胞內的位置、“顆粒遺傳”的物質基礎和機制等問題的認識,使“遺傳因子”這一抽象的假設逐漸具體化,成為一個獨立的實體概念。20世紀初,薩頓(W.S.Sutton) 和博韋里(T.Borevi) 通過研究減數分裂和染色體行為的關系,提出了遺傳因子位于染色體上的假說。這些研究中,最為重要的是遺傳學家摩爾根(T.H.Morgan) 及其弟子斯特德文特(A.H.Sturtevant)、穆勒(H.J.Muller)、布里奇斯(C.B.Bridges) 等人,以果蠅為材料進行的一系列研究,發(fā)現了伴性遺傳現象,隨后又解釋了性狀連鎖現象,提出連鎖互換規(guī)律,并進行了遺傳作圖。1915年,他們出版了《孟德爾遺傳的機制》(TheMechanismofMendelianHeredity),肯定了遺傳因子的實在性。此后,他們逐漸用“gene”一詞取代了此前使用的“factor”。1926年,摩爾根出版了巨著《基因論》(TheTheoryofGene),系統(tǒng)地介紹了基因學說,把基因視為在染色體上排列的實體,開始形成經典遺傳學中基因集遺傳(功能)、突變、交換“三位一體”的最小遺傳單位的理論。[11]“gene”成為現代遺傳學上最重要的名詞之一,其含義在百年間迅速發(fā)展,至今仍在不斷充實和更新。
20世紀10年代之后,孟德爾學說和遺傳學新知逐漸傳入中國。時人對此頗為注意,說:“遺傳學,系一千八百六十年,補林(Brunn,布隆) 之僧明鐵若(孟德爾) 所實驗而得者,……近十三四年來,日形發(fā)達,有旭日沖天之勢”。[12]一生以科學救國為執(zhí)念的秉志在《科學》雜志第1卷第1號中介紹道:“自門德爾植物遺傳論(后)”,“近世歐美業(yè)牧畜者,無不習門德爾之學說”。[13]在這種情形下,遺傳單位和遺傳因子的概念開始進入國人的視野。
和國際情形一致,早期的中文文章即介紹性狀(character) 為遺傳單位。1913年,一篇譯文提到孟德爾對其遺傳實驗的機制猜想時說:“其結論謂遺傳物質之一物,宛如化學者所論之原素”,“此一定不變之遺傳物質,梅氏(孟德爾) 與以單位性質之名”。[14]1917年,陶知行(即陶行知) 介紹說“孟特兒之三原理為何,一曰單獨性情(Unit Characters),二曰性情分立(Segregation),三曰性情之隱顯(Dominance and Recessiveness)”。(11)今稱單位性狀、性狀分離、顯性和隱性。這類名詞,反映了前述20世紀初期遺傳學界的流行看法。1917年,時為北平農業(yè)大學學生的盧守耕(12)盧守耕(1896—1988),浙江余姚人,農學家。1918年畢業(yè)于北京農業(yè)大學。1925年后任浙江省立農業(yè)專門學校教員、國立浙江大學農學院講師等職。1930年考取留美公費,赴康奈爾大學研究植物育種等,1933年獲博士學位后回國,任中央農業(yè)試驗所技正,1936年擔任浙江大學農學院院長。1945年任臺灣糖業(yè)試驗所所長,1954年任臺灣大學教授。發(fā)表了《生物上子不類親之理由》一文,詳細描述了遺傳學自孟德爾到摩爾根的工作,主要對遺傳中何以發(fā)生性狀改變的問題進行了解答,其舉例包括豌豆、鼴鼠、多塞特羊、血友病、果蠅、色盲癥等,幾乎涵蓋了當時根據孟德爾遺傳學所進行的各物種的代表性實驗。[15]值得注意的是,盧守耕在文中引用了約翰森的“表型”和“性型”(即基因型) 兩個概念,并提及了“gene”一詞:
植物中,又有表面觀之似為一個之獨立性質即gene(遺傳單性)、而實則由二種以上之性質結合而成者,是亦由異性交配,遂起性質上分離結合之作用,而發(fā)現與親相異之性質也。
就目前所見,盧氏是國內最早對“gene”一詞進行解釋的人。但就此句而言,他注釋的“遺傳單性”實際上指的是性狀。作者同時在前后文中又引用了“單位形質”和“因子”等詞,但他既未對這些名詞進行解釋,也未提及其間的關系。1923年石正邦的一篇文章,解釋雜交后子二代呈現顯隱性狀的原因是“雌雄兩親所具的‘遺傳質’(或稱‘因子’) 一方是‘優(yōu)性’,一方是‘劣性’”,“優(yōu)劣二種因子合起來便稱一對‘對等形質’,優(yōu)劣因子多數時則稱‘復對形質’”(13)從這里也可以再次看到早期遺傳學界對“因子”和“形質”(即性狀) 兩種概念的認識。文中所稱的對等形質(alleromorph) 概念,此后為等位基因(allele) 所更新(復對形質和復等位基因亦同)。而在當時,“形質”表示的是抽象概念的性狀(character),“因子”的含義則還比較模糊。等。[16]以優(yōu)劣作為命名,不知是否受到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影響,而此處所指的“形質”其實也指性狀。1923年6月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遺傳學》,被認為是中國學者自己編寫的最早的遺傳學教科書。該書由金陵大學農科畢業(yè)生李積新(14)李積新(1892—?),浙江杭縣人,近代農學家,1918年畢業(yè)于金陵大學農科,系該科首批畢業(yè)生(同批有陳楨、葉元鼎等),歷任金陵大學農林科教員、《農林新報》主筆、江蘇省農工廳農事科長、中央大學農學院教授等職。編著,植物分類學家胡先骕校訂。作者在文中注釋道:“factor,因子者,各項性質之謂也”。不難發(fā)現,把因子(factor) 和性狀(character) 相混同,是當時常見的情況。
隨著遺傳學的進步和遺傳物質基礎研究的進展,性狀和因子概念逐漸區(qū)分,得以更加準確地闡釋孟德爾遺傳學的現象和機制。這些進展也得到中國學者的注意。1917年,趙經之(15)趙經之,生卒年與生平不詳,20世紀20年代初似任山東省立模范蠶業(yè)講習所所長。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遺傳質者,有只謂在核之染色體中”,“此遺傳質者,恰如一個之化合物,由種種之元素組合而成。其構造遺傳之單位,即因子之一”(16)這種把遺傳質和因子的關系,看作化合物和分子、原子的關系,反映了19世紀末期物理和化學的發(fā)展對遺傳學的影響。,“集因子而造種種之遺傳質”。[17]趙文明確介紹“因子”為遺傳單位、染色體是遺傳物質的載體,這是目前所見中文文獻里最早者。1918年,蔣繼尹(17)蔣繼尹(1891—1929),字叔賢,廣西全縣人。少年時代獲廣西省公費赴日留學,獲農學士學位。歷任濟南農場技師,山東農專、北平農大教授。1928年曾受聘為廣西大學化學教授。在《學藝》上發(fā)表的《閔德氏之遺傳率》一文,堪稱當時介紹孟德爾遺傳學最詳細者[18],他將“factor”譯為“要素”。[19]此后,factor的概念越發(fā)普及,而“因子”也成為遺傳單位的常用譯名。1922年,棉作學家馮肇傳和馮銳等人在康奈爾大學討論遺傳學名詞,并于次年發(fā)表《遺傳學名詞之商榷》一文,其中把“Genes”也譯作“因子,因”。(18)該文發(fā)表于《科學》雜志,是中國科學社早期對科學名詞翻譯的系列討論文章之一。[20]這也是目前所見最早給予“gene”的明確中譯名。
在明確遺傳因子的實在性,并將之作為生物學基本概念進行傳播而做出重要貢獻的,是摩爾根學派的中國弟子們,其中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是陳楨。他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時,指導他的是細胞生物學家威爾遜(E.B.Willson)。他也是第一個在摩爾根實驗室進修的中國學生。1924年,時在東南大學擔任動物學教授的陳楨出版了中國國內第一本大學中文生物學教科書《普通生物學》。在第六章“遺傳”中,作者用“因子”概念詳細解說了“孟德爾定律”一節(jié);在“遺傳的物質基本”一節(jié)中則寫到:“孟德爾因子就是染色體,或者染色體的一部”,“每個染色體是許多因子的物質基本結合而成的群體”。[21]其后,作者又仔細介紹了摩爾根發(fā)現的連鎖現象,說:“Morgan以為這是因為在普通的二對因子的遺傳現象里每對因子的物質基本,叫做因基(Gene)”,“兩個因基因為同連附在一個染色體上,在遺傳的時候發(fā)生的連帶關系叫做環(huán)連(19)今稱“連鎖”?!?。([21],209頁) 這可能是中文文獻里第一次介紹“gene”是具有物質實在性的遺傳單位。(20)當時已經有用“因子”一詞來介紹連鎖現象的,如夏道湘翻譯的《家蠶遺傳因子連鎖關系之新發(fā)現》(《新農業(yè)季刊》,1924年第1期,第53-61頁) 說“美國木魯干氏謂‘同一染色體中之遺傳因子有連鎖關系’”,該文主要介紹日本學者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陳楨強調“因基”作為“物質基本”的屬性,但由于他已經明確“因子”為“染色體的一部”,包含著物質基礎的意義,“因子”其實也就是“因基”。此后,陳楨于1933年出版了《復興高級中學教科書——生物學》,與《普通生物學》的處理一脈相承:在“遺傳”章節(jié)中,以“因子”來闡釋孟德爾實驗的結果,而以“因基”說明摩爾根等人發(fā)現的連鎖問題。[22]
作為中國近代動物遺傳學奠基者和在國內講授遺傳學課程的第一人,陳楨所介紹的近代遺傳學知識體系,對學界同仁和后來者的影響極為深遠。(21)以《復興高級中學教科書——生物學》的傳播為例,該書到1949年5月為止,共印刷158版次,堪稱民國時期影響最大的中學生物學教材。1929年初,陳楨前往北京的清華大學擔任生物學系主任。他所審定的一篇清華學生寫作的關于遺傳與性別決定的文章,即以“因子”為基本名詞。[23]從清華留美的彭光欽等人,在1930年出版的譯著《普通生物學》中寫道:“在前段內曾假定精子細胞或配子受有數種決定素,現名為因基或因子,此種因子遺傳于子代”。[24]可見,即使對陳楨及其周圍人來說,“因子”也是更為習慣的用法。
“因子”一詞的生命力何以如此強大?簡而言之,作為慣用名稱,當時以它來研究和闡釋遺傳學和遺傳現象已經足夠,中外皆然。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染色體和遺傳因子的關聯仍然是一種推理的結果,其中關鍵證據是“染色體與孟德爾因子的行為的相似”。(22)農學家俞啟葆所撰《遺傳質在染色體上之證明及其例外》(《科學世界》,1934年第12期,第1107-1112頁) 詳細闡述了相關科學發(fā)現和推理,其文末數語云:“‘遺傳質’之定義(Heritable Substance) 有二方面,一種指控制遺傳之基礎物質。一方面指所遺傳之性質(Inheritable Character)。后者即前者之表現,前者實為后者之基礎。有時甚難區(qū)別,有時有區(qū)別之必要。本篇所用,未加以區(qū)別,但所指有時為內的,有時為外的,亦有時同指內外。祈讀者以上下之口氣,自加辨別,以免混亂”??梢?作者雖然清楚因子和性狀是兩個概念,但認為“有時甚難區(qū)別”,而籠統(tǒng)地以一個名詞讓讀者自行辨析。對于一篇專業(yè)性較強的文獻而言這是很有趣的現象,也說明對當時的遺傳學家來說,符號化的因子和性狀常??梢曰ネā4藭r距離孟德爾定律“重新發(fā)現”不過二十余年,即便斯特德文特已經通過計算重組頻率進行了因子的遺傳作圖,其本質上仍然是數學方法對遺傳現象的解釋?!霸诶碚撏蒲葜?遺傳學家所觀察的個體性狀都只擔任符號的角色,性狀本身不是重點,可以忽視”。[25]自陳楨以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由于條件有限,中國遺傳學者能開展的研究寥寥無幾,且基本屬于經典遺傳學的范圍。學界知名的遺傳學家如羅宗洛、李汝祺、周承鑰等人,都在其譯著和編寫的教科書中采用了“因子”這一譯名。[26-28]特別是留日歸來的羅宗洛,未使用日譯漢字的“遺傳子”(23)日文為“遺伝子”(いでんし)。這是一個具有典型的顆粒遺傳觀念的譯名。而選擇“因子”,可以說明這一譯名當時已得到學界普遍接受。而李汝祺更是將其師的名著TheTheoryofGene的書名譯作《因子論》。([27],26頁) 此后譯作“遺傳因子”的也不少。(24)民國時期醫(yī)學領域出版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醫(yī)學辭典《高氏醫(yī)學詞匯》也采用“遺傳因子”這一譯名。見:魯德馨、孟合理合編:《高氏醫(yī)學詞匯》第9版,中華醫(yī)學會出版委員會,1939年,第177頁。[29-31]1945年之后,一些學術出版物在英漢譯名對照表中,依然將gene譯作“因子”。[32-33]
由上述情況可見,在現代遺傳學傳入中國后的二三十年間,“因子”是遺傳單位的主流譯名。不過,隨著對摩爾根學說的介紹,“因基”一詞也得以逐漸受到關注。它早期常與“因子”一詞并用,如前述彭光欽的譯文即是。又如吳元滌在1932年出版的《高中及??茖W校用生物學》中即在“遺傳”一章專辟一節(jié)“因基說”,稱其“補充孟氏說明的缺陷,以期適合于孟氏定律”,其中提到:
關于一染色體附有多數遺傳單位的事實,美儒茅根氏Morgan更就其研究的結果,創(chuàng)為因基的假說以證明之。氏稱遺傳因子的物質基本為因基Gene,在普通的遺傳現象,如具有兩對因子的相對形質,其每對因子分別存在于一對相異的染色體上,即每染色體各具相對形質的一個因基。[34]
在這里,吳氏沿用了陳楨翻譯“因基”的含義和語境,即強調其“物質基本”,并主要用于解釋摩爾根的發(fā)現。隨著gene概念的傳播,有的報刊和文章開始用“因基”替換“因子”。如1933年3月《中央時事周報》(25)該刊是一份國民黨黨刊,由中央日報社編輯發(fā)行,在當時有較大的影響力。的“科學消息”欄報道了美國學者貝林(J.Belling) 的研究,題為《遺傳因子Genes的發(fā)現》,但在當年8月的同欄報道卻說:“遺傳的單位,這是誰都知道的,叫做因基gene”,并指出“因基對于生物的體質的傳遞,負有控制的機能”。[35]“gene”或者“因基”此時是否傳播得如此廣泛有待觀察,但這里把“因基”介紹為承擔遺傳功能的基本單元,在“物質基本”的定義上無疑又有所推進。
就目前所見,完全使用“因基”一詞詳細介紹現代遺傳學的文章,正是談家楨的《遺傳“因基”學說之發(fā)展》。作者謂:“論究遺傳學原理之重心,不外乎所謂因基學說(Theory of the gene)。遺傳學家假定見覺不到之遺傳單個體,名為‘因基’(Gene),其意義與化學家所假定見覺不到之‘原子’(Atom),及物理學家所假定之‘電子’(Electron) 大略相同,俱根據所知之數量”。(26)用原子和電子與基因相比擬,強調基因在生物學中的重要性,是當時流行的表述,如1933年5月《科學》雜志、上述8月《中央時事周報》等都采用了這種類比。他不僅以“因基”解釋從連鎖現象到對果蠅巨大染色體的研究,也用這一名詞解釋孟德爾的發(fā)現,說孟德爾“假定高種豌豆在生殖細胞內,有斷定高體之因基”等等。(27)這樣描述自然便于讀者理解,但也模糊了孟德爾對遺傳因子概念的真實認知??梢?作為摩爾根實驗室的中國弟子,談家楨對用“gene”概念解釋遺傳學有著高度的自覺,同時對陳楨創(chuàng)造的“因基”一詞也持完全贊同的態(tài)度。談氏回國后,他在浙江大學任教期間的同事和所指導的學生也使用了這一譯名。(28)談家楨于1937年回到浙江大學任教。這里指的同事為動物學者謝冶英,他1943年在浙江大學生物學系任講師,目前可查到其1943年的文章《遺傳物質的基本單位:因基》(《新中華》復刊號,第3卷第6期,第69-76頁)。談家禎的學生應幼梅1943年畢業(yè)于浙江大學生物學系,其論文《瓢蟲(Harmonia axyridis) 鞘翅性狀之因基頻數分析》〔摘要載于《中國動物學會論文提要》(編號二三〇),見《讀書通訊》,1943年第79-80號合刊,第40頁〕 從標題來看受到了談家楨的指導。就有限的檢索,到20世紀40年代,“因基”仍然被胚胎學家朱洗、動物學家張作人、農學家俞啟葆等人所采用。[36-38]
如果從譯名對原詞意義的保存和學界共同體的認可與接受兩個角度看,作為“gene”的中譯名,“因基”一詞似乎已經成為當時最具優(yōu)勢的候選者。不過,與此同時,另一個從音譯角度更接近原詞的譯名“基因”,也已經出現。
據加拿大曼尼托巴大學(University of Manitoba) 醫(yī)學院謝久永的考證,目前能找到的最早將gene一詞譯為“基因”的,是此后成為著名優(yōu)生學家、社會學家的潘光旦。(29)見:http://home.cc.umanitoba.ca/~xiej/genetranslation.pdf。1931年,潘氏在《文化的生物學觀》(30)該文首發(fā)于1931年1月10日的《東方雜志》,但在潘光旦1937年5月集結出版的《人文史觀》中,該文標題后標注為“(一九三〇)”,這應為該文的寫作時間。此處所引原文的兩個人名,《東方雜志》版作“約翰生與靡爾更”,在《人文史觀》中改為“約杭生與摩爾更”。此處采用的是該文初次發(fā)表時間和寫法。一文中寫道:
遺傳的幾條原則,甚么韋思曼的精質綿續(xù)與精質比較獨立說呀,孟特爾氏的三律呀,跟了韋氏的理論而發(fā)生的新達爾文主義或后天習得性不遺傳說呀,杜勿黎的突變說呀,約翰生與靡爾更的“基因”遺傳說——是大多數生物學家會認為有效,而且在生物學教本中已數見不鮮的。人類既然是生物之一,他當然逃不了這許多原則的支配。
必須指出,潘光旦有著很深的生物學和遺傳學教育背景。他于1922年由清華學校畢業(yè)留美,在達特茅斯學院攻讀生物學,1924年獲學士學位后,又到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動物學、古生物學和遺傳學,聆聽過摩爾根的講課。[39]潘光旦崇尚通識教育,涉獵多門,同時又有著深厚的中文功底,或許在他看來,“基因”是更為合適的譯名。(31)他在1935年的一篇書評中仍然采用了這一譯名。見:潘光旦:《書評:遺傳與疾病》,《清華學報》,1935年第10卷第2期,第531-536頁。
就目前所見,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之前,“基因”一詞未受到太多注意。1934年12月,孫克定在一篇譯文中介紹了布里奇斯等人利用放射誘導突變進行的遺傳學研究,采用了“基因”這一譯名。[40]1935年,有3篇學術期刊文章采用了“基因”。其一是朱紀勛刊于《科學教育》(32)此刊創(chuàng)立于1934年,由金陵大學理學院出版,是一本面向中等學校理科教師和普通理科學生的科學期刊。的短文《“基因”之位置與體積》。[41]朱氏1931年畢業(yè)于金陵大學,隨后到燕京大學師從遺傳學家李汝祺攻讀生物學碩士學位,是繼劉承釗(1930)、談家楨(1931)后畢業(yè)于李汝祺門下的第3位研究生。(33)根據張瑋瑛等主編、燕京大學校友校史編寫委員會編:《燕京大學史稿 1919—1952》(北京:人民中國出版社,1999年,第241-242頁)。該文報道了穆勒與蘇聯細胞學者普洛柯夫耶娃(A.A.Prokofyeva)于1935年1月發(fā)表的相關研究結果。(34)H.J.Muller,A.A.Prokofyeva.The Individual Gene in Relation to the Chromomere and the Chromosome.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1935,21(1):16-26。穆勒于1933—1937年學術休假期間在蘇聯科學院遺傳研究所訪問工作。文內稱“‘基因’(gene)乃染色體上之一種理想組織”。其二是同年6月,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生物學系的童家驊發(fā)表的《遺傳學最近的進展》[42],其中一節(jié)介紹“摩根基因論”,稱“摩根推測在染色體中負有遺傳因子的,看不見的物質,稱作基因Gene。個體上有一個可以遺傳的特性,就有至少一個因子來主持,染色體上就有一個相當的基因的位置”。其三是10月發(fā)表于《科學》雜志“科學新聞”欄的短文《基因之雙重功用》[43],稱“基因(gene) 為遺傳上不可見之單位,能決定身體各種特性之表現”。不過,這些內容并未超出當時對gene的一般介紹,且除了第二篇外,其他兩篇都是消息性質的短文。同一時期,采用“基因”的還有楊詩興的譯文[44]、華興鼐(35)華興鼐(1908—1969),浙江杭州人,棉花育種專家。1933年畢業(yè)于中央大學農藝系,此后在浙江余姚棉場任主任,河北保定農學院任講師、副教授,湖南農業(yè)改進所任技師。1939—1949年在中央農業(yè)試驗所任棉作系主任,孝陵衛(wèi)棉場場長、技正。1945—1946年在康奈爾大學進修。的《遺傳學名詞釋義》[45],等等。可見,在名詞概念的內涵沒有明顯變化時,使用何種譯名更多地取決于作者自身。而上述作者此時還基本上屬于學界的后輩,對此時學術共同體的用詞偏好未發(fā)生顯著影響。
對于學者而言,選擇譯名除了學術性的考量和既有名稱的影響之外,或許還與個人翻譯旨趣密切相關。從構詞上看,“因基”一詞體現了陳楨強調“因子的物質基本”這一意圖,同時又部分呈現了“gene”的發(fā)音(音節(jié)的倒轉)。此外,作為民國時期所編生物學教材印數最多的作者,陳楨對譯名在實際使用中的可能情況十分注意,其思考帶有明顯的個人風格。舉例來說,陳楨一直堅持將tissue一詞譯作“體素”,并注釋說“體素:舊譯為組織”、“體素學:舊譯為組織學”,新譯的原因是他認為可能出現“器官是由組織組織而成的”這種譯文,“比較拗口”。([4],6頁) 從這個角度看,“基因”在20世紀30年代的新聞報章中也偶有使用,作基本原因、基本因素解,如新聞標題中出現的“師生關系惡化的基因”、“煙禍的基因”等(36)這兩篇新聞分別發(fā)表于1931年和1935年,當時中文“基因”一詞并未流行,如視為生物學“基因”一詞的借用,似不足以讓大眾理解其妙處。20世紀40年代可檢索得更多含有“基因”的報章新聞標題,其中個別如《中國缺乏發(fā)明家偉人的基因》,看似與今天的用法十分接近,但也應作“基本原因”解。,因此也確實可以造出“基因是性狀遺傳的基因”、“連鎖的基因”之類詰屈聱牙或者包含歧義的短句,或許這也是陳楨選擇“因基”的一種參考。不過,就“體素”一詞而言,上述拗口的造句似乎并未發(fā)生,而除了陳楨和李汝祺外,采用此譯名的學者也屈指可數。
由上述情形可以看到,“gene”在中國的早期傳播中,逐漸產生了“因子”(包括“遺傳因子”)、“因基”和“基因”等譯名且彼此并行。究其原因,其一,在當時的經典遺傳學體系中,gene作為一個具有很強假設性的概念,雖然存在各種間接證據,但一直未能實質化,對其如何行使生物學功能也不清楚。摩爾根在1933年獲得諾貝爾獎后曾表示:“gene是什么,是真實的還是純粹虛構的,遺傳學家之間并沒有共識,因為從遺傳學實驗的層次上來看,不論gene是假設的單位還是實質的粒子,都不會產生絲毫的不同”。(37)T.H.Morgan.The relation of genetics to physiology and medicine.Nobel Lecture,June 4,1934.摩爾根于1933年獲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后并未出席頒獎儀式,因而這一致辭是1934年發(fā)表的。原文見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medicine/1933/morgan/lecture/。此外,對基因功能認識的突破,也不必然導致譯名的同步更新。1941年11月,美國學者比德爾(G.Beadle) 和塔特姆(E.Tatum) 報道了通過X射線誘導紅色面包霉產生營養(yǎng)突變株,研究其代謝產物的生化合成途徑的結果,認為每個基因的突變都會影響一種酶的活性。[46]這一實驗打破了此前人們認為的基因只控制諸如高矮、顏色等“不甚重要”的性狀的觀念,確認了基因具有調控細胞代謝產物的重要功能。此實驗結果后被總結為“一個基因一個酶”假說,獲得了1958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1943年初,談家楨的學生徐道覺簡要介紹了該項研究,謂“本實驗之解釋乃Neurospora(38)紅色面包霉。在合成生長必需物之化學程序時,一因子之突變可使其中一二步驟不活動?!?39)徐道覺為此段簡介所擬的標題為“微生物單個因子主宰維生素之產生(Individual genes controlling the production of vitamins in micro organisms)”。[47]可見,只要學者認為舊譯名仍可解釋新現象,即無需更改。
其二,作為最有發(fā)言權的遺傳學共同體的核心成員,摩爾根的中國學生們早期選擇了“因子”和“因基”兩個代表遺傳因子的詞匯,尤以后者凸顯“物質基本”這一性質。隨著遺傳學知識的傳播和學界對gene的熟悉,這一需要逐漸弱化。已由學術共同體內其他成員音譯的“基因”似乎更為朗朗上口,反而取代“因基”,成為后來居上的選擇。仍以談家楨和徐道覺為例,他們于1945年發(fā)表的《褐果蠅之族系分化問題》,稱遺傳單位為“因子”。(40)該文選擇“因子”作為遺傳單位名稱,應主要出自徐道覺的習慣(他在這一階段發(fā)表的文章均采用“因子”一詞),而談家楨對此未做要求。前文中應幼梅采用“因基”一詞,也可能屬于同一種情形。可以一提的是,談家楨與學生的關系受摩爾根的影響很深,對學生通常采取平等、寬容、“教而不包”的態(tài)度。[48]但在談家楨1943年12月發(fā)表的關于瓢蟲鞘翅色斑嵌鑲顯性的中文簡報中,則用了“基因”一詞。[49](41)據文獻[49],談家楨至晚在1943年已發(fā)現了此現象。此前所見的相關記載,大多認為談家楨對嵌鑲顯性現象的發(fā)現時間在1944年。談家楨在晚年的《難忘的歲月》也詳細描述說“1944年春天的一個傍晚,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我在唐家祠堂里觀察瓢蟲的雜交后代時,發(fā)現了一個奇妙的現象。”(單泠編:《感懷浙大》,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54頁)。1945年,由周承鑰、姚鐘秀譯的《遺傳學原理》(42)該書原版在民國時期的大學生物學系中采用較廣。的“索引一”中,列有“Gene”一項,譯為“因子,基因”,但在正文中均使用“因子”??紤]到教科書通常表現的是較有共識的內容,可以認為這是20世紀40年代前期學界對“gene”之中文譯名的一般態(tài)度。
談家楨為何會改用此前他并未認可的“基因”?這可能與盧惠霖有直接關系。1943年春,盧惠霖在遷至貴陽的湘雅醫(yī)學院擔任寄生蟲學、生物學教授。他感于國難之際無法實現“科學救國”的理想,但“想到自己已到了中年,總應在學術上為祖國做點什么。于是在教學之余,開始了《基因論》的翻譯工作”。[50]身處戰(zhàn)爭年代,又經過“反復推敲”,完成譯稿時已是1949年。盧惠霖在翻譯此書時,或許就“gene”的譯名與相距不遠的談家楨有過仔細交流。(43)當時浙江大學遷至貴州湄潭,相距貴陽不到200公里。根據談家楨的回憶,當時他認為“基因”一詞“不太雅,在古文中找不到對應的詞”,而盧惠霖則堅持認為,“基因”包含了“基本因子”的意思,與孟德爾的“因子”(factor)一脈相承。(44)鐘楊主講《解讀我的美麗基因組》。在這里,盧惠霖重視的是“基因”在遺傳單元含義上的延續(xù)性,與陳楨強調作為物質基礎的“因基”有較大區(qū)別。而這也確實更符合“gene”一詞的意義,這或許是使談家楨改用“基因”的原因。此后,隨著對嵌鑲顯性現象的深入研究,談家楨學術聲譽日隆,成為中國最著名的遺傳學家之一。他對譯名的態(tài)度或許也影響了其他學界同仁的選擇。1947年,中國近代生物學奠基人之一、動物學家秉志即發(fā)文說:“染體包含甚多之基因(genes)?;蛘?一種蛋白類之化合物,其本身之構造甚復雜。(45)此處反映了當時生物學界的普遍看法。在比德爾的研究之后,許多人相信基因的本質是蛋白質(包括穆勒、德爾布呂克等著名學者)。而1944年艾弗里(O.T.Avery) 等人發(fā)表的關于肺炎雙球菌轉化實驗的結果(證明DNA是最有可能的遺傳物質),在七八年間都未得到人們的認可與重視。其同分異構物(isomers) 極多,此系遺傳之物質基礎”。[51]1948年,國民政府教育部發(fā)布的《修訂高級中學生物課程標準》,其中“生物之遺傳”部分包括“遺傳的物質基礎——染色體及基因”和“基因的突變”兩個知識要點。[52]該標準因為政局變化等原因未得以完全實施,但其名詞表述可視為官方的正式意見。同年11月《科學月刊》一篇題為《基因與酵素》的文章則提供了時人的視角。作者在提及基因一詞時注釋道:“Gene,或譯遺傳因子或譯因基,本文譯成基因似更能音意兼顧”。[53]可見在一般譯者看來,在“gene”作為遺傳因子之“意”已較有共識的基礎上,對其“音”的要求便成為同等重要的考量。
至此,“基因”這一譯名已回到了主流的視線,并取得了較為穩(wěn)固的地位。而它在短時間內成為中國遺傳學者乃至整個學術共同體一致認可的術語,這或許還與20世紀50年代李森科主義與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的碰撞有關。1949年12月,時任華北大學農學院院長的樂天宇等人在《農訊》上發(fā)表題為《新遺傳學講話》的系列文章,鼓吹“米丘林遺傳學”為“新遺傳學”,將孟德爾-摩爾根學說批為“舊遺傳學”。他說:
舊遺傳學的“理論”,將生物性狀的遺傳,歸功于“遺傳質”。他們說:細胞內染色體上有“基因”,“基因”是操縱“遺傳質”的,因此生物的一切性狀,皆決定于“基因”。但是“基因”是看不見的,控制不住的?!@樣,舊遺傳學的“理論”就為長期無成的事實所證實了。(46)此處未找到《農訊》原文,轉引自:樂天宇等講,秦爾昌等記:《新遺傳學講話,一,新遺傳學——大眾的科學》,《科學大眾》,1950年第7卷第1期,第24-27頁。
米丘林學說的驟起,除了當時“全面學蘇”的巨大影響外,還與在國家層面的科技政策要求科學技術緊密服務于工業(yè)、農業(yè)和國防建設,以實際應用為導向有直接關系。gene作為經典遺傳學的核心概念,成為樂天宇批判的重點。他武斷地認為,“這種‘基因’不但任何人都沒有看見過,連莫爾干(摩爾根) 自己也沒有看見過,他拿這種虛構的‘基因’來肯定生物遺傳的性狀,這種看法,是不真實的,是不可能掌握的”。(47)樂天宇:《米丘林生物科學的基礎》,1950年8月2日在中國科學院主辦的暑期自然科學學習會上的演講。既然“基因”在理論上“不真實”,實踐中“不可控”,也就無法為生產建設服務。在這種認知下,《人民日報》于1952年6月底發(fā)表的長文《為堅持生物科學的米丘林方向而斗爭》雖然批評了樂天宇的一些錯誤做法,但仍繼續(xù)強調上述觀點,表示“舊遺傳學中所捏造的‘基因’,自然是一種臆造,我們應該用理論和實踐來駁斥它的虛妄”。[54]在這一時期,“基因學說”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和政治壓力,幾乎被剝奪了存在的合理性。然而吊詭之處也恰恰在此,正是由于“基因”成為批判的一個焦點,不論是批判者還是被批判者,不論反對還是贊同基因理論,都必須采用“基因”這一詞匯,從而形成了一種矛盾而奇妙的統(tǒng)一。而當外部壓力緩解后,這種用詞習慣仍然得以保留,而基因的內涵又得以重新受到關注。1956年8月在青島舉行遺傳學座談會時,中宣部科學處處長于光遠在致辭中表示:“我認為說遺傳有一種特殊的物質,即使有什么錯(我認為這并不錯),也不能說是唯心論么!……最近聽說外國已經了解到幾種什么物質,叫做DNA和RNA的,同遺傳有直接的關系。因此,承認基因的人又多起來了”。[55]在1958年中國科學院編的《遺傳學名詞》中,收錄“gene”時,只留有“基因”這一譯名[56],這可視作“gene”中譯名的塵埃落定,多少也是上述“共識”的產物之一。次年,盧惠霖翻譯的《基因論》在歷經戰(zhàn)火和政治運動后,終于得以正式出版。
從1900年孟德爾定律的再發(fā)現,到1953年DNA雙螺旋模型的建立,通過對遺傳單位的性質和功能的研究,進而探索遺傳和生命的本質,成為20世紀上半葉遺傳學發(fā)展的核心內容。在西方,顆粒遺傳觀念由來已久,自孟德爾之后,性狀(character)、因子(factor)、基因(gene)等概念也都以此為內核逐步推進,并通過實驗和推理予以間接或直接的證實,形成自洽的理論。在中國,由于缺乏這一知識背景,在遺傳學的引入和傳播過程中,遺傳單位便成為獨立的概念,而人們對它的內涵和邊界就有更為明確的要求。如果說“因子”(以及“遺傳因子”) 概念由于能較好地解釋經典遺傳學的觀察和推理,得以在中文里長期使用的話,那么,也因為“gene”出現后的一段時間里還存在性質、功能不夠清晰的問題,其譯名尚不具備完全明確的定義邊界,加上國內從事現代遺傳學研究的學者寥寥無幾,因而從知識傳播的角度看,譯名更新的動力不足,使得“因基”、“基因”等譯名在出現后十余年的時間里大名不彰。甚至它還因此被認為是虛妄無用的概念,在特定背景下橫遭批判,深刻地影響了1949年后中國遺傳學的發(fā)展。
通過本文的追溯不難看出,譯名與原名之間,不僅僅譯名在出現時間上存在天然的滯后性,而且由于缺乏產生原名的土壤,使得譯名、特別是核心概念的譯名尤為重視定義的完整與獨立性。這在西方近代科學向中國傳播的早期表現得更為明顯?!盎颉敝皇瞧渲幸粋€極具代表性的例子。自摩爾根之后,基因(gene) 取代因子(factor),可以視作與后者存在千絲萬縷聯系的性狀(character) 概念完成了逐步但徹底的分隔;20世紀40年代后,在越來越多的研究和實驗證據的證實之下,gene的概念已經愈發(fā)成熟,原有的“因子”已經無法繼續(xù)通過擴展外延來包含或代替它。自然而然地,猶如從母體中呱呱墜地的嬰孩一般,由“因子”等概念組織起來的中文近代遺傳學知識結構,為“基因”一詞的接受和傳播做了最好的鋪墊。而隨著中國遺傳學的發(fā)展,中文科學名詞可以逐漸向定義的嚴謹性回歸,而定義中不斷被完善和補充的部分也會被視作新的知識生長點。因此,“基因”能在今天成為一個耳熟能詳、備受稱贊的科學名詞,很大程度上是中國當代生命科學昌盛發(fā)達的一種表現。
科學名詞的譯名受到學術共同體和大眾的普遍認同,其學術性和普及性缺一不可?!盎颉币辉~的成功,其一是譯詞與原詞的吻合,這不僅表現在“基因”與“gene”在音節(jié)上高度重合,更可以由詞源追溯其學理意義上的貼近,可以說既是精妙的音譯,也是優(yōu)美的意譯?!癵ene”源自于“pangene(泛生子)”,后者擷取了泛生論中一點“合理的內核”,即顆粒遺傳思想;中文的“基因”也繼承了中國近代遺傳學知識體系中所先期構建的遺傳因子概念。其二,作為譯名的“基因”是外來語借詞,其中文語素義“基本因子”也一目了然,很容易為讀者所理解和接受。同時,作為一個遺傳學名詞,它又被賦予了一種根源性的寓意,這也使得“基因”一詞所蘊含的意趣大大超出了“gene”的范圍,豐富了中文詞匯的表達。今天的“基因”早已走出生命科學的領域,在各種不同的場合被廣泛使用,表現出勃勃的生命力。
從馮肇傳試譯“因子”到“基因”一詞的普遍使用,“gene”的中譯和定名前后經歷了30年左右,與近代遺傳學在中國的學科建構幾乎同步。這一過程中,摩爾根學派的中國學者們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在“gene”的中譯名選擇上,他們雖然在翻譯時各有側重,但都始終秉持著“信、達、雅”的翻譯理念,再三推敲,力圖呈現最適宜的譯名,體現出一代學人嚴謹、審慎、求真的精神。今人從中亦可窺見近代遺傳學乃至生命科學在中國的發(fā)展歷程,并得到借鑒。而前輩學人在艱苦之中堅持治學,在榮譽之前淡然處之,其學者風范,應為后人銘記和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