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宋哲宗紹圣三年(1096)初冬,蘇軾在惠州作《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
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贝嗽~為何而作?釋惠洪曰:“東坡南遷,侍兒王朝云者請從行,東坡佳之?!昶咴率迦?,朝云卒,葬于棲禪寺松林中直大圣塔。又和詩,又作《梅花》詞曰‘玉骨那愁瘴霧者,其寓意為朝云作也。”(《冷齋夜話》卷一)明人楊慎則認(rèn)為這是一首詠梅詞:“古今梅詞,以坡仙‘綠毛幺鳳為第一?!保ā对~品》)那么,此詞的主題到底是悼亡,還是詠梅,還是兩者兼而有之呢?
我們先從東坡與朝云的關(guān)系說起。熙寧七年(1074),東坡正在杭州通判任上,其妻王閏之買了一個婢女,名喚王朝云,當(dāng)時才十二歲。朝云秀外慧中,很得東坡與王閏之的喜歡,幾年后成了東坡的侍妾。即使在王閏之死后,朝云還是以侍妾的身份生活在東坡身邊。在北宋,侍妾絕無可能成為正室。東坡雖然喜愛朝云,卻無法改變她的身份。朝云雖是侍妾,但她堪稱東坡的閨中知己,是東坡最親密的人生伴侶,她不但對東坡始終“忠敬若一”,而且對東坡的精神世界有深切的理解。朝云進(jìn)入蘇家以后,跟著東坡顛沛流離,四海為家。紹圣元年(1094),五十九歲的東坡以“譏刺先朝”的嚴(yán)重罪名遠(yuǎn)謫嶺南,將要到那荒僻遙遠(yuǎn)的瘴癘之鄉(xiāng)去度過余生。走到半路,東坡讓幾個侍妾自尋出路,眾妾相繼離去,當(dāng)時朝云年僅三十二歲,依然風(fēng)姿綽約,她親生的兒子則早已夭折,但她堅決要求跟隨東坡一起南行。到達(dá)惠州貶所后,朝云一如既往地悉心照料著東坡的生活,但是天涯流落的悲哀畢竟難以排遣。一天東坡讓她唱一支自己早年寫的《蝶戀花》,朝云剛想開口,忽然淚流如雨,一個字也唱不出來。東坡問她這是怎么了,朝云說她實(shí)在無法唱出詞中的兩句,就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東坡聽了,心里頓時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其后朝云常常沉吟這兩句,每次都吟得淚流滿面,染病臥床后尤其如此。朝云死后,東坡終生不再聽這支曲子。紹圣三年七月五日,朝云病卒。依照朝云的遺言,東坡把她安葬在惠州豐湖棲禪寺東南的松林中,讓禮佛多年的朝云永遠(yuǎn)與禪寺為鄰。朝云臨終前曾朗誦《金剛經(jīng)》中的“六如”偈,后來棲禪寺的僧人在墓地上建了一座亭子,題榜為“六如亭”。朝云死后,東坡追念不已,既親撰墓銘,又作疏文追薦。他還作《悼朝云》詩云:“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語淡情悲,感人至深。
由花及人
我們再看一首可與《西江月》對照閱讀的蘇詩,即《和陶和胡西曹示顧賊曹》:“長春如稚女,飄搖倚輕飔。卯酒暈玉頰,紅綃卷生衣。低顏香自斂,含睇意頗微。寧當(dāng)娣黃菊,未肯姒戎葵。誰言此弱質(zhì),閱世觀盛衰。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揮。瘴雨吹蠻風(fēng),凋零豈容遲。老人不解飲,短句余清悲?!痹娭兴伒摹伴L春花”,乃夾竹桃科、長春花屬,一名金草,性不耐嚴(yán)寒,常見栽培于嶺南。東坡當(dāng)是在惠州親見此花,乃借以起興,以悼朝云在瘴雨蠻風(fēng)中不幸凋零?!邦Z然”二句分別運(yùn)用宋玉《神女賦》中“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以及《左傳·僖公二十三年》中“奉匜沃盥,既而揮之”的典故,既切合朝云的侍妾身份,又突出其自愛自尊的性格?!皩幃?dāng)”二句明詠此花愿像黃菊那般性耐嚴(yán)寒,而不肯與朝開暮謝之戎葵為伍,暗指朝云清操自守之品質(zhì)。故此詩主題乃借詠花而起興,以抒悼念朝云之情,應(yīng)無疑義。既然偶然入眼的長春花都會使東坡睹物思人,那么相交已久的梅花就更會讓他觸景生情。嶺南氣暖,梅花早開。初冬之際,東坡作《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fēng)亭下梅花盛開》云:“春風(fēng)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豈知流落復(fù)相見,蠻風(fēng)蜑雨愁黃昏?!D舷稍茓蓧櫰觯孪驴c衣來扣門。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庇肿鳌对儆们绊崱吩疲骸傲_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壬骶咏I?,悄如病鶴棲荒園。天香國艷肯相顧,知我酒熟詩清溫?!痹谠娙搜壑?,梅花簡直就是他的花中知己。從前往黃州的貶謫途中,到漂泊嶺南的棲身之所,梅花始終陪伴著他的孤獨(dú)身影,安慰著他的寂寞靈魂。而此時的朝云已經(jīng)仙逝,當(dāng)東坡淚眼模糊地凝視著幽艷獨(dú)絕的梅花,自然會覺得此花就是朝云的化身,于是揮筆寫下這首情文并茂的《西江月》,就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惜花即悼亡
下面對《西江月》試作解讀:上片寫梅花的精神:嶺南本是瘴癘之地,然而梅花卻像《莊子》中所寫的“姑射仙子”,冰肌玉骨,亭亭玉立在蠻煙瘴霧之中。在梅林中有翠綠的珍禽倒掛枝頭,那是海神派遣來的使者,專程前來探問梅花的。所謂“綠毛幺鳳”,是嶺南特有的珍禽,俗名“倒掛子”,綠毛紅喙,形似鸚鵡而較小,棲息時倒懸于枝頭。東坡在《再用前韻》的自注中說它是“自東海來,非塵埃中物”的仙禽。通過這樣的描寫,梅花那孤標(biāo)絕俗、遺世獨(dú)立的高潔形象如在眼前。下片寫梅花的形態(tài):惠州的梅花與中原的不同,顏色類似桃紅,葉的四周亦呈紅色,艷麗非常。所以東坡把她看成一位絕代佳人,涂脂抹粉反而會玷污其天姿國色,洗盡妝粉也褪不掉她嘴唇上的天然艷紅。待到春風(fēng)和煦之時,梅花凋謝,如同貶謫下界的仙子重返天國,又豈愿與梨花一樣與桃李爭妍!就是世外的仙子,所以不同于人間的凡花俗卉,又何畏世上的蠻風(fēng)瘴雨!從字面上看,此詞句句都是詠梅。但仔細(xì)體會,卻句句都是寫人。花耶?人耶?兩者已經(jīng)融為一體,花即人,人即花。惜花即是悼亡,悼亡即是惜花,讀者但覺字里行間滲透著詩人的眷眷深情。所以這首《西江月》既是一首體貌傳神極其精妙的詠物詞,又是一首情真詞摯、感人至深的悼亡詞。它的妙處在于:無論從哪個角度去解讀,它都是一首立意巧妙、寄托深遠(yuǎn)的好詞。當(dāng)然,如果我們兼顧兩種主題,就更能領(lǐng)略其絕代風(fēng)華。
朝云其人,本是一個出身于窮苦家庭的不幸女子。她的幸運(yùn)是遇上了東坡,且成為東坡的閨中知己,從而在東坡的作品中留下了清晰的身影。在東坡有關(guān)朝云的所有作品中,這首《西江月》最為膾炙人口,朝云的形象物化成玉潔冰清的梅花,永遠(yuǎn)定格在千古讀者的心中。直到曹雪芹寫《紅樓夢》時,還借賈雨村之口,把朝云與卓文君、紅拂等人一起歸入靈氣所鐘的“情癡情種”之列。文學(xué)作品之魔力,于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