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江波

從姥姥悲咽的講述中，我知曉了姥爺邊國珍悲壯的抗戰(zhàn)歷程。幼小的我，并不知道抗聯是怎樣一回事兒，更不知道故事里的這位姥爺是怎樣一個人……但，一種神圣而又神秘的感覺一直伴隨著我。

姥爺原名邊國珍（后因黨的地下工作需要，曾經有過化名，家人并不知曉），1901年出生在望奎縣先鋒鎮(zhèn)坤四村邊中屯，當時稱得上富庶的一個農民家庭。

姥爺的爺爺帶著兒女來東北墾荒種地，靠著勤勞肯吃苦（姥爺記事時家里已經有一百多坰耕地），蓋上了四十多間房子，建起了圍墻院套，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在十里八村都是數一數二的大戶。

姥爺自幼聰慧好學、勤奮上進，老輩兒們看出他會有出息，把光宗耀祖、壯大家業(y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也不負眾望，一路學業(yè)優(yōu)秀，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北平清華大學。進入大學后，正值國家危亡、民族危難、外敵侵略、同胞受辱之際，一件件、一樁樁觸目驚心的嚴酷事實，讓這個以往只知小家興衰、不懂國家安危的農村青年覺醒了、憤怒了。在黨組織的培養(yǎng)下，他積極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毅然決然地棄筆從戎，決定打回老家去！

革命先輩于天放是姥爺的校友，更是姥爺走向革命道路的領路人。在黨組織的安排下，姥爺追隨于天放回到已經被日寇鐵蹄踐踏的東北大地。

記憶中美麗的家鄉(xiāng)，好像一瞬間由漂亮的少女變成了黃臉婆，往昔的藍天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灰塵，白云也不是原來那樣輕盈。

面對家鄉(xiāng)景象的如此變化，姥爺的一張臉開始變得凝重起來。姥爺抗日的決心更加堅定不移。仲秋時節(jié)，北方天氣已經轉涼。姥爺和于天放帶領抗日游擊隊，經老家望奎縣進綏棱東山打游擊。由于日本人封鎖嚴密，他們被困在高粱地里脫不了身。眼看莊稼就要收割，游擊隊很快就會失去藏身之處，而且隨著天氣轉冷即將入冬，戰(zhàn)士們還缺衣少糧。游擊隊要突圍，必須渡過橫在前面的寬廣的通肯河，而過河卻沒有船只。解決這些困難需要有當地人的幫助才行，并且需要大量資金做保障。

早穿棉襖午穿紗，這是秋天東北天氣的真實寫照。戰(zhàn)友們還穿著單薄的夏裝，夜里只好三五個人靠在一起用體溫互相取暖。肚子里吃的是灌滿漿的高粱粒，時間長了肚子又脹又痛，長時間吃不到食鹽和熟飯，戰(zhàn)士們身體有些吃不消了。姥爺和戰(zhàn)友們堅強地潛伏著，等待時機。

時間一天天過去，情勢越發(fā)嚴峻。經過再三思量，姥爺決定殊死一搏，回家求援。在得到于天放同意后，姥爺趁夜深人靜時摸回家里，與主事的長輩說明抗日救國的道理，講清了幾十位戰(zhàn)友困在高粱地里的處境。姥爺激動地說：“如果不抓緊突圍，等莊稼一收，我們必將暴露無遺，日本鬼子抓我們如同探囊取物。我已經是黨的人了，你們應該支持我，支持我就是支持黨，就是支持抗日?！?/p>

家鄉(xiāng)已是淪陷區(qū)，全家上下很快達成共識，姥爺的父親負責秘密籌集軍需物資，姥爺的弟弟是這個家里的管家，千方百計地去租借船只。

姥爺在北平入黨后不久，家里發(fā)來電報，讓姥爺回家成親。猶豫不決的姥爺，把此事向組織上做了匯報。組織上高瞻遠矚，為了讓他將來便于開展工作，決定讓他回家成親，繼承家業(yè)來掩護身份。新娘是家里托媒人百里挑一的。作為大家閨秀的姥姥從外縣嫁過來，本想和姥爺打理家業(yè)，好好過日子，哪知姥爺的心思不在家里。他們的婚事不但讓姥姥飽受委屈，就連弟弟妹妹們也不理解。姥爺的弟弟是個經營家業(yè)的好手，不但管理一百多坰耕地春種秋收，還買了十多輛大馬車搞運輸掙錢?？粗绺缯觳还芗沂?，當時不明就里的他憤憤不平地抱怨道，大哥不務正業(yè)，還靠他振興家業(yè)，恐怕家都要敗在他手里。

當然，這些都是從前的事了。

這時，姥爺已經和姥姥成婚生子。姥姥為了支持丈夫，主動帶領家里的女眷白天開大伙房蒸饅頭、包包子、燉豬肉粉條。做好飯菜趁著天黑，讓女眷喬裝打扮繞過日偽軍，送給高粱地里饑腸轆轆的戰(zhàn)士們，姥姥邁著半裹著的小腳也參與其中。

十余天后，物資、糧食準備齊了。因為船只不足，戰(zhàn)士們只能分組陸續(xù)過河。為緩解大家的緊張情緒、穩(wěn)定軍心，博學的姥爺鎮(zhèn)定而風趣地在岸上給大家講《三國演義》中“草船借箭”“過五關斬六將”“單刀赴會”等章節(jié)，讓大家聽著故事輕松過河。

春去秋來，隨著一次次與日寇的大小戰(zhàn)事，部隊東征西戰(zhàn)，姥爺的家自然而然地成了部隊補給和歇腳的據點。因為抗日游擊隊經常往來家中，姥爺的弟弟心思縝密，為防不測，便帶領家里男丁偷偷地挖了一個地窖，用于大哥他們回來時秘密藏身并在緊要關頭可以逃脫。每次游擊隊來到家里，家人都能隨時騰出住處給戰(zhàn)士們休息，并做好必需的物資準備。這時，我大舅已經能嫻熟地給戰(zhàn)士們理發(fā)，去集市買回布匹、襪子等日常用品。姥姥和妯娌、小姑子們則經常給戰(zhàn)士們縫補衣服、添置換季衣被。

沒有不透風的墻，加之日本人的高壓政策，一些膽小怕事之人伺機邀功請賞。當地“百戶長”（日本軍方為了嚴格控制百姓支持抗聯等抗日活動，采取每百戶人家為一組，由日本人選擇他們信得過的人擔任管理職務）隱約知道姥爺參加抗日活動并時常潛回家中，便悄悄地盯梢。一次，于天放帶人到姥爺家休整。得知姥爺又帶抗聯回家的消息后，“百戶長”便向日本人告發(fā)。日本人很快就把姥爺家圍了個水泄不通。逃脫會連累大家，躲避只能應付一時，危急時刻，姥爺沒容于天放同意，讓家人把于天放和戰(zhàn)友們帶入地窖。面對親人和戰(zhàn)友的淚眼，姥爺頭也沒回，毅然挺身而出，將自己交給了日本人，戰(zhàn)友們則得以乘機轉移。

那天云層很低，像一大塊鍋底壓下來，直壓到屋頂樹梢上，閃電噼啪地打出一道道強光，在提醒苦難的百姓趕快躲開，上天好把鍋底砸下來，砸爛這幫侵略者，救出姥爺。

這場大雨如同幾十年積攢到一起的一樣，山洪般傾瀉著、咆哮著……此時姥姥眼里沒有一滴淚，而是目光專注而堅定地迎著姥爺的目光，唯恐姥爺這一去就忘了她，也強迫自己一定要把這個人裝在心里，記在腦海里，姥姥已感觸到他們今生不會再見。

“國破山河在，誓死驅日寇；家國兩愛不能全，壯士一去不復還?！边@是姥爺臨別時留給姥姥的一段話。在望奎的日偽監(jiān)獄里，面對敵人的嚴刑拷打，姥爺為保全戰(zhàn)友寧死不屈。日本人無可奈何，最后把他押解到哈爾濱的尚號監(jiān)獄殺害。

姥爺犧牲時年僅43歲，是1944年夏天，距日本侵略者投降只差一年時間。

日本鬼子抓走姥爺后，這個幾代人苦心經營的家破敗了。二舅被日本鬼子裝進麻袋里摔打拷問，還未成年的他，哪受得了這番折磨，被嚇得精神失常了；幾個老輩兒人被抓去后經受不了酷刑摧殘，回到家就咽氣了；其余家人都四散逃活路了。姥姥帶著三個兒子和一個襁褓中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媽媽，歷盡千辛萬苦逃回住在鄰縣的娘家。面對當時的白色恐怖，害怕連累親人，娘兒幾個只能寄居在老屯一個場院馬架子里艱難度日。兩個年齡稍大一點兒的舅舅去給地主家當長工，老舅年紀太小，就去給地主家放豬。姥姥帶著媽媽經常是有上頓沒下頓，只能靠乞討為生。

這樣的日子雖然艱難，但姥姥橫下一條心，不管多苦多難也要把自己和這個心愛的、干大事的人生的孩子撫養(yǎng)長大。

一天，姥姥要飯來到一戶山東漢子的家門口。這位善良的漢子了解到姥姥的情況后又敬仰又同情，敬其人，更敬其身后人。他收留了姥姥和媽媽。這位山東漢子對我媽媽視如己出，還陸續(xù)給三個舅舅娶妻成家。新中國成立后，時任黑龍江省副省長的于天放一直牽掛著老同學、老戰(zhàn)友的遺孤，通過多方打聽，終于得知姥姥一家人的下落，專程前來看望。見到姥爺昔日的校友、戰(zhàn)友，姥姥淚流滿面。她接過于天放送來的毛澤東主席簽發(fā)的革命烈士家屬光榮證，看著上面邊國珍的名字，久久凝視。

于天放握緊姥姥的手激動地說：“國珍雖然敗了小家，可，他和戰(zhàn)友們用生命拯救了我們國家?。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