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望林
那一年我11歲,我的家鄉(xiāng)——拉烈遭遇了一場有史料記載以來最嚴重的冰雹災害。
那一天是冬至,天氣很反常,傍晚時分,玩倦了的我才卷著褲腳,提著鞋子,灰頭土臉,一身汗水地回到了家。瘋玩了一天的我有點心虛,進家門時忐忑不安地瞄了瞄母親,還沒等我看清楚母親唱的是“紅臉”還是“白臉”,天,反倒在母親變臉之前先變了臉。忽然間天空一片黑漆漆的,狂風驟起,幾分鐘后雨點夾雜著一些細小的冰雹“叮叮當當”地打在我家那間泥瓦房的屋頂上。之前的心虛瞬間被狂喜所淹沒,顧不上母親的臉是黑還是白,我扔下手中的鞋子,飛快地拿起一個口盅飛奔出屋,弟妹們也跟在我后面,在家門前的空地上接的接,撿的撿,滿地找樂,不亦樂乎。
玩得正歡的當兒,“咚”的一下,我背后像是被石頭狠狠地砸了一家伙,疼得我本能地抬起頭來,一看,媽呀!大大小小的冰雹鋪天蓋地從天而降,嚇得我魂飛魄散,大喊一聲:“不得了啦,天塌下來啦,快跑呀!”我邊喊邊跑,邊跑邊拽著踉踉蹌蹌的小妹,姐兒弟兒幾個鬼哭狼嚎般的撤回了家里??墒?,家里也并不安全,大大的一顆顆冰雹“噼里啪啦”地砸著屋頂的瓦片,瓦片夾雜著比拳頭還要大的冰雹紛紛跌落下來,母親見狀,連忙把我們和外公轉移到安全地帶——我家一個小小的閣樓下面??粗蓓數耐咂辉业迷絹碓缴?,天的面積在我們眼前擴展得越來越大,母親傷心無助地大哭起來。母親這一哭,我們更是亂成一團,弟弟、三妹和小妹拼命地擠進母親的懷里,我跟二妹也縮成了一團,相互依偎著。我當時最刻骨銘心的感覺是,天,真的塌下來了。
冰雹肆虐了大概20分鐘后,似乎有點倦怠,慢慢地停了下來,雨也止了,風也小了。面對一片狼藉的家,我們束手無策。良久,母親才發(fā)出指令:“阿林,快去給你爸爸打電話。”(父親在縣城工作)當時又冷又恐慌,我瑟縮著準備出門,外公把他身上的那件棉背心穿在了我身上。臨出門時,母親又遞給我一個油瓶和1塊錢,交代我,回來時記得買1斤煤油。我掛著外公那件舊舊的、長長的棉背心,走在滿地埋過腳面的冰雹里頭,急急地趕到郵電所。
當時打電話不是件容易的事,電話搖來搖去,終于在數次的努力后聽到了父親的聲音。一聽到父親的聲音,我嗓子眼立馬緊了起來,眼淚“啪啪”往下落,哽咽著喊了一聲“爸”后,什么都說不出來了。父親在電話那邊著急地喊,有什么事快告訴爸爸。我?guī)е耷徽f,我們家的屋頂光亮光亮的了,瓦片全部被冰雹砸壞了。父親問起家里人有沒有傷著,我說沒有。父親安慰我說,沒事,他明天就趕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在母親的指揮下,我們收拾被冰雹砸得亂七八糟的屋子。首要任務就是整理被打濕的床。因為過了一個晚上,落下來的冰雹全部融化滲進了被子里,一床被子竟然重得我跟二妹兩個人抬都抬不動,只好叫來弟弟和三妹,四個人合力把一床床被子放上扁擔,然后抬到屋外晾曬。屋內尚未搞清楚,就聽到母親說,屋頂上必須得立即清理,不然瓦片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砸傷人。我自告奮勇地說,媽,我上去吧,平時我經常爬樹,上屋頂我行的。
母親猶豫再三后,無奈地點了點頭。反復叮嚀后母親拿來梯子,我順著梯子一步一步地爬了上去,平時爬樹還蠻有一手的我,一上到屋頂竟然雙腳發(fā)軟,寸步不能行了。偌大的屋頂空空蕩蕩的,踩在腳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牢靠踏實,我好不容易顫巍巍地站立起來,一陣風吹來,身體單薄的我也跟著晃蕩起來,嚇得我慌忙趴了下來不敢動彈。當時若是身邊立著一根稻草,我想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把它當成大樹抓住不放的。母親見狀,連呼我下來。我咬了咬牙,說,我不下,我能行的。我鎮(zhèn)定了一下,擺了一個半蹲的姿勢,然后按母親的吩咐工作。先是慢慢地扒開身邊的碎瓦,找了一根橫梁坐了下來,然后沿著橫梁,慢慢地清理屋頂的碎瓦。
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我的戰(zhàn)果也在一寸一寸地擴大,大概一個小時的時間,我終于清出了一條通往我們睡覺的那間房間的屋頂上方的通道。這時候我才敢抬頭望向別的地方,一看,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有人,但全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我心里頭多少有點自豪。我照著他們的樣子,在清理掉碎瓦的同時,撿出那些尚可利用的瓦片,把這些或大或小,或規(guī)則或不規(guī)則的瓦片整合后重新蓋在屋頂上。
我慢慢擴大戰(zhàn)果,天黑時分,20多平米的屋頂已基本上蓋上了大小不一、參差不齊的瓦片。就這樣,那雙11歲孩子的小手,為全家人在災后的第二天,冰雹后的第一場大雨來臨之前,爭取到了一個遮風擋雨的棲身之地。由于當時交通不便,父親很晚才趕到家,父親的到來,多少驅趕了籠罩在全家老少心里的惶恐情緒。
我們?yōu)暮笾亟ǖ牡诙椆こ叹褪窃诟赣H的帶領下,到離家20多公里的一個洞場里挑蓋房子用的茅草。那天,我和二妹,還有鄰居家的一個小哥哥,天蒙蒙亮就跟在父親及幾個大人的后面,歪歪扭扭、踉踉蹌蹌地走在真正跟羊腸子一樣的小山路上,走了整整半天才到達目的地,一條深得下到峒場的路幾乎陡得差不多就成90°角的山旮旯。那個弄場只有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是屬母親那個支系的“紅薯藤”親戚,他們家當時還是茅草屋,那些蓋房子的茅草本來是打算留著翻蓋自己家茅屋過年用的,為了救急,他們毫不猶豫地拿出來給我們理好捆成擔。我的那一擔大約有六七十斤重,二妹年紀小,還不會挑擔子,主人家給了一根跟我的手臂一樣大小的木頭讓她扛回來。我們臨走時,那家女主人還拿了兩個熱乎乎的烤紅薯,塞進我跟妹妹的口袋里。擔著六七十斤的東西,走在那種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路”的山路上,我基本上是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跟在隊伍后面,實在累得不行,我便大喊“我走不動啦”,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毫無選擇地隨地便坐,剛開始時,在父親的不停鼓勵下,我走走停停,到后來,實在太累了,我索性賴著不走了,沒辦法,父親只好重新解開我和他的擔子,從我的擔子分出一部分捆進他的那一擔。父親的擔子本來就已經很沉重了,再加上分擔我的那部分,他肩上的負荷已經達到了極限,時不時停下來喘大氣,大冬天的,身上的衣服幾乎濕透了。就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爬過幾個坳,又滾下幾坡,我們還沒到街頭天就已經黑了,父親只好在路邊拾了些干草點起了火把。當看到街上星星點點的燈火時,我?guī)缀跸氪罂奁饋怼傋哌M街頭,就有人告訴我們,我們隔壁小阿哥的父親病冷交加,永遠地走了,看見小阿哥悲痛欲絕的號哭,我也索性放開嗓子跟著大哭了起來,為小阿哥父親的離去,也為自己未能幫父親分擔肩上的擔子。
我們挑回來的茅草救了急,那些茅草加上我之前蓋上去的那些七零八落的瓦片,還有大隊發(fā)的兩捆油毛氈,我家的屋頂一個星期后基本全部被覆蓋。但是,由于蓋得不是很專業(yè),又“屋漏偏逢連夜雨”,經常是睡到半夜,不是弟弟喊:“媽,我這兒漏雨了?!本褪敲妹媒校骸敖?,我這兒被打濕了?!奔依锏呐枧韫薰奕寂缮狭擞脠?,有時連吃飯用的碗也用來頂數了,那種演奏鍋碗瓢盆交響樂的夜晚,持續(xù)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兩年后,我們家攢夠了買瓦片的錢后才得以結束。
據不完全統(tǒng)計,那次冰雹,造成我們街直接受傷人員20人,間接死亡人員1人,全鄉(xiāng)受損房屋400間,莊稼受害面積600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