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伊涵
我站在田埂上,面朝天邊一片一片的火燒云和不遠處飄著炊煙的村莊,背靠一格一格金黃色的稻田和到處瘋玩的孩子。夕陽沒入地平線前,朝西飄移的云層倏然分開,在兩塊云團之間,陽光奔涌而出,光束明晰。
到晚飯時間了。村落里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此起彼伏,在群山間不斷回響,像是一根無形的絲線,繞上孩子的手腕,一個一個將他們領回了家。
轉(zhuǎn)眼間,田埂上就剩下了我一個人。朦朧間,那個洪亮但溫和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在我耳邊循環(huán)播放,可我怎么也看不見記憶中那個高大的身影。
我找不到屬于我的那根絲線了。
小時候,父母工作忙,把我留在老家,由外公照顧。那時的外公還算年輕,身材高大、魁梧,比村里的很多人都要高上一個頭,一個人能拖兩根六七米的竹子,走很遠的路從河對岸回家。他的聲音更是特別:洪亮而富有磁性,而且永遠含著笑意。臉上所有的肌肉都調(diào)動了起來,像是一個樂團的所有大提琴手在音樂廳里共同演奏一首歡快流暢的樂曲,一曲終了,便恰到好處地描繪出了整個盛夏。
那時,我還沒有外公腿高,嘴饞,又貪玩,經(jīng)常往地里一鉆,找個角落一躺,沒人找得著我;有時跟外公出去散步,路上遇見有人正吃著什么好吃的,我的眼睛就會像膠水一樣粘在他身上,走出一百米開外了,還要拼命回過頭看一眼。每次吃晚飯,外公知道他肯定找不到我,就會站村口,把手放在嘴邊作喇叭狀,然后用盡力氣大聲喊:“伊涵——回來吃飯啦——”這一聲喊中氣十足,卻又不讓人覺得害怕,反而讓人倍感溫暖。
聲波隨風四散開來,穿過種滿莊稼的田野,穿過一片小小的、郁郁蔥蔥的樹林,闖入山谷,在山間一遍一遍地重復。就這樣,不出五分鐘,我便會滿身是灰地從某個犄角旮旯里鉆出來,撲向外公的懷抱,這時,外公便會讓我騎在他的肩膀上,用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護著我,哼著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歌,在“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激昂旋律中,邁著步,帶我回家吃飯。
老家是個不起眼的小村莊,沒有小賣部,更沒有超市,去縣城的路也很遠,哪怕開車去,也要花上兩三個小時。抵擋不住零食誘惑的我常常抱著外公的大腿,吵著鬧著想去城里買好吃的。于是,外公每星期都會早早起床,趕最早班的大巴車,坐三個多小時去城里,給我買梅菜扣肉餅,買棒棒糖,偶爾還會給我買一兩個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吃得到的金幣巧克力。
每當他完成大采購,背著各色食物回到家時,都會先站在院子門口,把袋子放在地上,滿面笑意地沖著等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的我喊一聲:“外公回來啦——”然后把沖過來的我擁入懷中。我清楚地記得那句話的音調(diào),高亢而響亮,像是自己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可多得的寶藏似的。后來,每次他從城里回來,哪怕不是為我去的,他都會喊“外公回來啦”,我就知道,又有糖果吃了。這一句呼喚,好像已經(jīng)成為我和外公的某種約定。
如此不拘小節(jié)的我也有怕的東西,那就是狗。那時村里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狗,又沒有拴鏈子的習慣,躥出來的狗每次都能把我嚇得坐在地上哭半天。然而,無一例外的,這些狗都怕我外公。在院子里玩的時候,常常碰到一些“不速之狗”,齜牙咧嘴,喉嚨里像是燒了一壺開水,咕嚕咕嚕地響,有些甚至還拖家?guī)Э?,想要以?shù)量優(yōu)勢壓倒我??墒?,只要外公站在門口大喊一聲:“別怕!外公來了!”這些狗便會悻悻然退去,迅速消失。后來,再沒有狗敢來惹我。我知道,是外公的聲音為我筑起了安全的堡壘。
時光變遷,我不再是那個看見好吃的就恨不得能360度扭頭的貓頭鷹小孩,外公也無法再發(fā)出那樣的聲音了。在我三年級時,外公中風了。命保住了,但他的健康狀況急劇下降,走路都需要拄著拐杖,一瘸一拐費勁地向前挪。聲音也不再中氣十足,而是像瀕死一般虛弱,滿是氣音,連吐字都不太清楚了。在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聽過記憶中的那一聲聲溢滿慈愛的呼喚。
月亮升起來了。我回過神來,卻看見了那個焦急地四處張望的蒼老身影,是外公。我快速跑過去,而外公則像小時候那樣,伸出沒拄拐杖的那只手,給了我一個擁抱。奇怪的是,我心里的那處空白好像被什么東西瞬間填滿了。
我望著外公日漸佝僂的背影和白花花的頭發(fā),忽然明白,我所期待的不是呼喚的音色或音調(diào),而是呼喚中飽含的愛。也正是因為其中的愛意,這聲聲呼喚才會成為我聽過的最美妙的聲音,成為我靈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