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宇

耶路撒冷老城的雅法街。沿著輕軌線東行，即可到達老城的主入口—雅法門。

耶路撒冷，地處歐亞非三大陸的交界處，希伯來語意為“和平之城”，卻在三千多年的歷史中不斷成為各大文明爭奪和沖突的焦點，從羅馬帝國到十字軍東征，從《貝爾福宣言》到近年的《亞伯拉罕協(xié)定》……這是一座被世界三大宗教所祝福的圣城，但似乎也因此成了它難以背負的沉重的咒詛。

自2021年8月起，我在享有盛譽的以色列第一高等學府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學習，如今已度過兩年多難忘的求學時光。這兩年也正是地區(qū)局勢最為風云變幻的“多事之秋”：從新冠疫情的大流行，到《亞伯拉罕協(xié)議》的生效和執(zhí)行，再到如今引發(fā)世界矚目的新一輪巴以沖突……我作為為數(shù)不多在耶路撒冷的中國人之一，以中立的視角目睹了這一切事變，也對許多問題的復雜和吊詭，有了書本和新聞之外的直觀認識。

金色的老城：一平方公里內(nèi)的千年世界史

“中國不能沒有山東，就像西方不能沒有耶路撒冷?！边@句曾經(jīng)擲地有聲的電影臺詞，如今成了流行語。對于狹義的西方（基督教世界），對于全世界數(shù)以億計的穆斯林，和雖人數(shù)不多但在金融、科技、高等教育等領域擁有巨大影響力的猶太人來說，耶路撒冷都是一座不能失去的城市。為什么？循著一條我經(jīng)常在黃昏時分散步的路線，可以在一段用不了15分鐘的路程中找到答案。

耶路撒冷老城的西門正對著曾經(jīng)的雅法海港（今位于以色列經(jīng)濟中心特拉維夫市，擁有4000多年歷史，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港口之一），故名“雅法門”。雅法門外的大道，便是市區(qū)的主干道“雅法街”，我就臨街而住。每天聽著樓下輕軌每5分鐘一班規(guī)律的兩聲“叮叮”鈴聲，宛如報時的自鳴鐘。沿著輕軌線東行10分鐘，即可到達雅法門，也就是老城的主入口。

耶路撒冷老城四面見方，邊長各約1公里，如今的城市格局定型于自16世紀始的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時期，但其建城史至少可以上溯到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青銅時代中期（MBA）——考古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的耶路撒冷就已經(jīng)是巴勒斯坦地區(qū) “較大的市”之一了。但即使在古代巔峰時期，這座地形、氣候、水文等條件都算不得特別優(yōu)越的城市，與孟菲斯、巴比倫、尼尼微、安條克等輝煌的古代世界的中心城市也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千載之下，這些中心城市早已淪為丘墟，唯有耶路撒冷仍然傲立山巔，吸引著每年數(shù)以百萬計的四方朝圣者。他們往往會像我一樣，從雅法門入城，穿過“亞美尼亞區(qū)”迷宮般的小巷，徑直到達東南角的圣殿山。

雅法門因正對曾經(jīng)的雅法海港 （今位于以色列經(jīng)濟中心特拉維夫市，擁有4000多年歷史，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港口之一）而得名。

圣殿山相傳最早為《希伯來圣經(jīng)》中記載的“亞伯拉罕獻以撒”故事的發(fā)生地。公元前10世紀，猶大王國的所羅門王在此建立了至高神耶和華的圣殿，稱為“第一圣殿”；在第一圣殿被巴比倫人摧毀后，公元前6世紀，猶太人又在此建造了規(guī)模更為宏大的“第二圣殿”，公元70年，圣殿再為羅馬人摧毀，猶太民族開始了在歷史中長達兩千年沒有圣殿和祖國的“大流散”（diaspora）。

數(shù)百年后，伊斯蘭教崛起于500公里外的阿拉伯半島，相傳穆罕默德曾在天使的引領下來到此處“夜行登霄”，領受了真主的啟示。這里成了伊斯蘭世界中僅次于麥加和麥地那的第三圣地，在圣殿原址建造了象征天地之中的“巖石圓頂”，直至今日，仍是耶路撒冷最具辨識度的地標。

而千百年來，流散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只能回到圣殿山腳下，在曾經(jīng)的第二圣殿西側(cè)遺留下來的一段墻垣處憑吊、傾訴，叩問上帝的旨意，哀慟本民族的歷史，這段“西墻”成為猶太人飽含嗚咽的“哭墻”。站在哭墻西南側(cè)的一處臺階上，便可將圣殿山上禮拜的穆斯林，與一旁哭墻前禱告的猶太人盡收眼底。

由此處北行，穿過哭墻前的廣場，再在老城曲折回環(huán)的小巷中向西北行走片時，便可來到老城中另一處宏大的建筑群——“圣墓教堂”。這是傳說中耶穌被釘上十字架和被埋葬的所在地。耶穌本是一個來自加利利的猶太人，在他的時代掀起了一場猶太教內(nèi)部的宗教革新運動，為此遭到迫害，然而，在他去世之后，這個新興派別迅速擴散到羅馬帝國的各處，直至今日成為世界第一大宗教?！笆ツ菇烫谩笔冀ㄓ诎菡纪r代，在歷史上不斷有損毀和加建，新的建筑疊壓在從前的地基或屋頂上，不同的派別又紛紛在此爭取自己的一席之地，最終形成了這里疊床架屋、錯綜復雜的內(nèi)部結構。來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常常在此焚香、誦經(jīng)、祈禱，在廳內(nèi)的諸多圣物旁尋求祝福。

這段大約15分鐘的路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濃縮了一部世界宗教史和文化史。千百年來，亞述、巴比倫、波斯、羅馬、拜占庭、阿拉伯、奧斯曼到大英帝國等無數(shù)的帝國勢力、英雄傳奇在此交織碰撞，演繹出一段段曲折復雜的史詩與悲劇，至今縈繞在所有來到此處的猶太人、基督徒與穆斯林的心頭。

曾經(jīng)的“第二圣殿”西側(cè)遺留下的一段墻垣，成為猶太人飽含嗚咽的“哭墻”。

站在哭墻西南側(cè)的一處臺階上，便可將圣殿山上禮拜的穆斯林，與一旁哭墻前禱告的猶太人盡收眼底。

圣墓教堂，是傳說中耶穌被釘上十字架、安葬和復活的地方。來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常常在此焚香、誦經(jīng)、祈禱，在廳內(nèi)的諸多圣物旁尋求祝福。

扎赫爾公園：國家公共輿論表達的中心

老城與新城，相去不遠，卻大相徑庭。在1967年前，有一條縱貫南北的“邊線”，宛如一道鐵幕，將以色列管轄的西耶路撒冷和當時由約旦控制的東耶路撒冷劃分為彼此警戒的兩個世界。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爆發(fā)，以色列擊敗阿拉伯國家聯(lián)軍，從約旦手中奪取了整個耶路撒冷和約旦河西岸地區(qū)的控制權。此后，這道邊線雖已不復存在，但一道無形的界限仿佛仍然橫亙其間：一邊是仍以阿拉伯人為主體的老城和東耶路撒冷，另一邊則有著以色列齊全的首都建制——總統(tǒng)府、國會、最高法院、國家博物館，等等。

國會是以色列的權力中心，簡樸的大樓前有一處面積巨大的中央公園，稱為扎赫爾公園（Sacher Park），以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一位先驅(qū)者命名。這樣的位置很難不成為國家公共輿論表達的一處中心（另一處是特拉維夫的拉賓廣場）。早在2023年巴以沖突爆發(fā)前的大半年，以色列政壇與社會就已是風起云涌，晦暗不明。

現(xiàn)任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自1996年首次擔任總理一職以來長期屹立政壇不倒，上一屆總理選舉失利后，為了重新奪回大位，不惜團結國會中多個極右翼政黨，在成功重新上位后，不得不推動極右翼政黨所要求的政治議程，“司法改革”首當其沖。

以色列自1948年建國伊始，其實就是一個“不徹底”的現(xiàn)代世俗國家。雖然從形式上實現(xiàn)了民主選舉、司法獨立、責任內(nèi)閣制，但猶太教是“國教”，現(xiàn)代國家中政教分離的原則得不到根本貫徹。而隨著人口結構的改變，現(xiàn)代猶太教中極為獨特的一支“極端正統(tǒng)派”開始謀求更大的話語權，越來越積極地參與國家政治并形成了自己的政治議程，其核心就是挑戰(zhàn)世俗化原則，將以色列完全轉(zhuǎn)化為一個“教法”治理下的準政教合一的國家。雖然，在如今的以色列開這種“倒車”是不得人心的。但人們擔憂的是，現(xiàn)任政府的“司法改革”不僅將嚴重損害司法獨立，還將成為政策繼續(xù)大規(guī)?！坝肄D(zhuǎn)”的開端——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于是，在今年上半年，抗議現(xiàn)政府強行推進司法改革的十幾輪游行示威如火如荼，讓公共交通時斷時續(xù)，大學校園時開時關。在3月抗議的最高峰時，全國9所大學聯(lián)合罷課，我的老師、同學們紛紛走上街頭，來到國會前的扎赫爾公園，加入了數(shù)十萬人揮舞國旗的氣壯山河的“大合奏”中。我當時接受《南方周末》采訪也說到，這場巨大的社會抗爭不僅是一場政治運動，從校園中和社交媒體上各種熱烈的討論也可以看出，它事實上起到了一場“思想啟蒙”的作用：更多的以色列人尤其是年輕人開始思考，我們究竟想要一個什么樣的國家？是什么定義了以色列？

然而不久后的夏天，一度擱淺的司法改革竟然在政客們的一系列暗箱操弄下強行通過，舉世嘩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師憂心忡忡地告訴我：“這個國家的前景從未像現(xiàn)在這么晦暗過——即使在前幾次中東戰(zhàn)爭，我們被四國聯(lián)軍圍攻的時候也沒有?！狈路鹨徽Z成讖，1個月后，巴以大規(guī)模沖突突然爆發(fā)……

古代猶大王國的小都城，成為世界三大宗教的精神原點，又因此延宕到今日不同地區(qū)各個人群、派別、民族之間難以化解的恩怨糾葛。對很多人來說，這是耶路撒冷乃至中東地區(qū)獨特的魅力所在，但對當?shù)厝藖碚f，這是他們過多背負的歷史重擔。

結語

兩個簡短的切片，不能概括我對耶路撒冷的回憶，自然更不能概括這個名字所承載歷史與現(xiàn)實的厚度。古代猶大王國的小都城，成為世界三大宗教的精神原點，又因此延宕到今日不同地區(qū)各個人群、派別、民族之間難以化解的恩怨糾葛。對很多人來說，這是耶路撒冷乃至中東地區(qū)獨特的魅力所在；但對當?shù)厝藖碚f，這是他們過多背負的歷史重擔。而在筆者看來，在傳統(tǒng)的地緣和族群政治的框架中，這些問題必然是無解的，或許只有隨著新的世界治理理念的提出與實踐，才能開創(chuàng)新的契機與空間，實現(xiàn)千百年來無數(shù)人的美好愿望——正如以色列家喻戶曉的歌曲《金色的耶路撒冷》中唱到的那樣：

空氣中濃濃的歷史在回蕩，哦！耶路撒冷，愿你平安，愿愛你的人興旺……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