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心”悅我一生,也“誤”我一生。
我對科學未知有股執(zhí)拗的好奇心。凡是世界上最新、最重大的科學發(fā)現(xiàn),每一次都強烈地吸引著我,并且我也一直跟蹤這些足可載入史冊的偉大發(fā)現(xiàn)。大多情況下,我都是在它們尚未獲得諾貝爾獎之前就已熟悉了它們,并盡可能地弄懂它們的核心要點。如宇宙膨脹理論、穆斯波爾效應、DNA遺傳分子的雙螺旋結(jié)構(gòu)、分子軌道對稱守恒原理、耗散結(jié)構(gòu)理論、C60分子的發(fā)現(xiàn)……
剛接觸普利高津的“耗散結(jié)構(gòu)理論”時,我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按照熱力學第二定律,體系都是自發(fā)走向無序的(熵增加原理),無數(shù)事實也證明這是一條放諸四海而皆準的、顛撲不破的“鐵律”!怎么耗散結(jié)構(gòu)理論卻表明體系可以自動走向有序呢,況且,樹木長高、人體發(fā)育等也確實證明存在著這種“自發(fā)有序”進程。但我堅信熱力學第二定律不容違背,于是就對這個耗散結(jié)構(gòu)理論刨根問底,從最初的公式推導出發(fā),一步一步推導,直到出現(xiàn)“局域平衡”這一步,原來在一個局部的小范圍里,往里面注入能量(“耗散能量”)確實可以使熵減小,自動實現(xiàn)有序化,這并不違背熱力學第二定律。
有一次出差北京,偶然得到一張“核素圖”,圖中“質(zhì)子數(shù)Z—質(zhì)量數(shù)A”按直角坐標排列。發(fā)現(xiàn)“Z—A”圖中出現(xiàn)幾處明顯的“階梯”現(xiàn)象,對此我深感興趣,直覺上認定它一定與核結(jié)構(gòu)有關。后來看到兩次諾貝爾獎獲得者鮑林教授在居里夫人誕生100周年紀念學術會議上發(fā)表的“核結(jié)構(gòu)晶體模型”的論文。我立刻聯(lián)想到核結(jié)構(gòu)“晶體”的完滿結(jié)構(gòu)與核素圖上的階梯現(xiàn)象應該有某種對應關系。正好課題間隙有段空閑時間,我就考慮起這個問題。
搭建“核晶體模型”首先要解決模型中分別代表質(zhì)子與中子的球形材料問題。當時原子核所運動器材都是由工會提供的,但領新乒乓球時需要用舊乒乓球來調(diào)換。想到這里,我立刻去工會討要了全部調(diào)換下來的破乒乓球,用紅墨水與藍墨水染色,分別代表質(zhì)子與中子,然后用細鐵絲將這些乒乓球穿在一起試著搭建核結(jié)構(gòu)模型。果然發(fā)現(xiàn),每當結(jié)構(gòu)達到完美對稱時,此種核素“豐度”最高。
這段時間無論白天和夜晚,我每天都在辦公室搭建這些乒乓球,搭了拆、拆了又搭,樂此不疲。一天晚上,所黨委書記萬鈞突然推門而入,當時辦公室里還有幾個人都各干各的,他一眼就看到我在擺弄這些乒乓球,微笑而好奇地問我這是什么?我回答這是鈰(Ce)-140核素的晶體模型。我在試圖尋找核穩(wěn)定性與核晶體結(jié)構(gòu)完滿性之間的關聯(lián)。這是諾貝爾獎得主鮑林首創(chuàng)的課題。萬鈞覺得這倒很有意思,又仔細查看了另外幾個模型,隨后關切地問:“我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我回答說:“沒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就是上次看到南京東路上海兒童玩具商店正在廉價處理一批木頭球,我想買200個。”萬鈞和藹地說:“不就是200個木頭球嗎?給你200個木頭球!”于是,我到上海親自挑選了200個木球,請實驗工廠油漆師傅將球的半數(shù)漆成紅色(代表質(zhì)子),另一半漆成白色(代表中子),又將3毫米粗的銅焊條截成4厘米長一段,作為“核力聯(lián)接鍵”,終于解決了搭建材料問題。沒想到這件事鬧大了,事后萬鈞書記在所中層干部會上講:“我有一次晚上回107大樓寢室,路過研究室大樓,我想看看這些研究人員業(yè)余時間都在做什么。我挨門挨戶地看,有看書的,有下棋的,有打撲克的。唯獨看到一個人坐在墻角里,擺弄用破乒乓球搭的‘核模型’,這讓我特別感興趣?!?/p>
事后雖然搭出了幾個完美結(jié)構(gòu),但無法進一步深入計算。正巧在上海召開《全國第二屆低能核物理會議》,我?guī)еP拖虮本﹣韰⒓訒h的著名教授當場請教。雖然受到鼓勵,但我清楚地知道這個“謎”最終并沒有真正解開。只可惜,這個專題耗費了我很多精力,花了幾年時間,最后無疾而終。
化學界元老蔣明謙院士的“同系線性規(guī)律”也同樣吸引我沉浸其中幾年時間。所有的化學計算居然都能夠納入同一類型公式來表達(只是改換參數(shù)),真是太神奇了,它們之間一定含有某種本質(zhì)上的共同聯(lián)系。我決定從理論上尋找這個共同點。我還曾到北京面見過蔣明謙先生,他告訴我,有一位院士也曾經(jīng)用三角函數(shù)來推導過同系線性規(guī)律,最后竟然算作他本人推導出的公式,不再叫同系線性規(guī)律了。我的公式推導很是艱苦,當時計算器很是稀少,我借用設計室一位同事的計算器也只能是趁他下班后使用,第二天早上上班時再還給他。按照我設計模型得出的推導公式,后來在福州召開的《全國物質(zhì)結(jié)構(gòu)會議》上做了分組報告,但我直覺上,這只能算是初步結(jié)果,同樣是難以再進一步深入下去,又是一次不了了之。
愛因斯坦有句名言:“科學研究好像鉆木板,有人喜歡鉆薄的,而我喜歡鉆厚的?!憋@然,“厚木板”更吸引我,只怪我沒本事,一個也沒有鉆透。探求未知恰似憑江垂釣。此等“大釣無鉤”地叩問天機,到頭來又豈不是“十竿九空”?但這種完全沒有實利的探究秘境才最能引人入勝。愛因斯坦也曾說過:“我們所經(jīng)歷的最美麗的事業(yè)就是神秘,它是真正的藝術與科學的起源。”
隨后又遇到“巴基球”的轟動性發(fā)現(xiàn)。C60分子(又稱巴基球)真是神奇,60個碳原子都處于同一狀態(tài),不分彼此,結(jié)成完美球形。正好我手里有做“核模型”時用過的木球,就動手搭建起來。不僅搭出了C60,還搭出了C70、C80。對此還曾在所里作過專題學術報告。只不過我搭出的C70與國外文獻報道的不一樣,國外說C70是“橄欖球”形的,兩邊小中間大。我得出的模型卻是“啞鈴形”的,兩邊大,中間有個“細腰”。這個發(fā)現(xiàn)很有獨到之處,于是我和好友李盤林合作,寫了篇學術論文,發(fā)表在英文版的《中國物理快報》(《Chinese Physics letters》)上,李盤林負責“鍵長”計算。接著我又發(fā)現(xiàn)C80分子竟然是“手征性”分子,即這種分子有著同樣分子結(jié)構(gòu),卻分為“左手型”與“右手型”成對出現(xiàn)(就像人的左手和右手)。我隨即把它寫成一篇短文《A New Chiral Allotrope C80》(《一個新的手征性同素異形體C80》),發(fā)表在英文版《Nuclear Science and Techniques》(《核科學與技術》)1994年第4期上。最后,我又成功搭建了一個C100模型,100個球十分完美對稱,實在美極了。當時正值北大100周年校慶,本打算代表上海校友分會送給北大,成為金屬地標建筑。為此我還專門去了次蘇州,找到相關的廠,最終因為時間太緊,沒有實現(xiàn)。
在原子核所工作一生,除了個人興趣所引發(fā)的探究外,當然還會有一些上面指派的任務與列入計劃的研究課題,也都圓滿完成,對此不做一一贅述。
值得慶幸的是,多年來苦心積慮地追逐自然科學最新成果終究沒有白費,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使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自然觀”!按說從事科學工作幾十年,也該形成自己的“科學自然觀”了。為了尋覓我到底信奉什么樣的自然觀,我曾要求自己,“清空頭腦”,不帶任何框框來歸納自己的自然觀。想出一條,就在紙上寫上一條,至于最后能得到什么結(jié)論我自己事先也無法預料。沒想到,最后得出的居然是“系統(tǒng)觀”!我將其綜述成為一本六萬字的《系統(tǒng)觀研究》文稿。
一天,科研處汪勇先處長找到我,手里捏著一張“物理哲學”會議的邀請函,對我說:“這次會在中央黨校召開,論文限一萬字,要求挺高的,看來原子核所只有你能參加了?!庇谑俏野言缫褜懞玫摹断到y(tǒng)觀研究》壓縮到一萬字,題為《自然系統(tǒng)觀研究論綱》寄出去參會。到北京后,我想到錢學森先生是系統(tǒng)科學的權(quán)威,想先行請教一下。因臨時起意,故只知道錢老住在七機部大院,沒有地址、沒有電話、沒有介紹信,僅憑一張身份證,我就坐公交來到七機部大院。一進門,西面是生活區(qū),東面才是“工作區(qū)”,門口立著一位肩上背著步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站崗。我問七機部員工:“怎么進去?”他說:“你直接往里走就是了,不用問站崗的士兵?!边M去以后,我又問一位女員工:“錢老住哪一棟樓?”她順手一指說:“那個三層小樓就是?!蔽疫M去敲一樓的門,是警衛(wèi)員開的門,說錢老散步去了。我就請他轉(zhuǎn)交一本《自然系統(tǒng)觀研究論綱》。說來也巧,我在回去的路上正好遇見已經(jīng)結(jié)束散步,正在往家走的錢老與夫人蔣英,他們互相攙扶著。我告知錢老,我留下一份物理哲學會上準備宣讀的關于系統(tǒng)論的論文,請您指教。錢老回答說:“我會看的?!焙唵蔚慕徽労笏旄孓o。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我剛從三聯(lián)韜奮書店回來,父親說,剛才有一位解放軍專門送來一封信。我一看是個特大的牛皮紙專用信封,里面是錢老用優(yōu)美字體一絲不茍寫的3頁回信。信中他認為:
您能從宏觀的角度去考察自然科學各部門,尋找普遍規(guī)律,是件好事!但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
《系統(tǒng)觀》是哲學,即科學技術的最高概括,科學的最一般、最為普適的規(guī)律。因此它必須從整個科學技術中提煉,而不是只從自然科學中去提煉。
……
現(xiàn)在系統(tǒng)科學的當務之急是建立系統(tǒng)科學的基礎科學——系統(tǒng)學?,F(xiàn)在就提系統(tǒng)觀為時過早。
……
總之,您對系統(tǒng)的哲學有了一個開始,希望您做出重大成果。
論文在物理哲學會議上宣讀后,我又聽從與會社科專家的意見,將論文中的10項內(nèi)容壓縮為7個問題(只限于我個人的獨特觀點以及與別人爭論的觀點)。改名為《系統(tǒng)論的若干哲學問題》投寄到《中國社會科學》雜志,于1991年第5期刊出,此文后來又被評為“上海市八年哲學與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論文二等獎。
1995年《中國科學報》開辟專欄討論“我國為何與諾貝爾獎無緣”。我想自己從事了一輩子科研工作,沒幾年就要退休了,對這一討論有責任直抒己見,談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于是就寫了一篇《我國與諾貝爾獎無緣之我見》(連載于《中國科學報》1995年11月3日、6日)。文章說:
科學與技術是既相聯(lián)系,又相區(qū)別的兩個概念??茖W是探索未知世界,揭示大自然的客觀規(guī)律;而技術則主要是利用已知的科學知識,解決人類生活中的實際問題。而諾貝爾獎只涉及科學中的重大問題。
……
如果把科學與技術分開,僅只就科學而言,中國古代科學從來沒有真正地發(fā)達過。
始料不及的是,文章發(fā)表后立即遭受到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兩位專業(yè)人士的嚴厲批評(批評文章連載于《中國科學報》第889、890期),他們批評我“徹底否定中國古代科學”“典型的西方中心論”“詆毀中國古代數(shù)學”“給祖宗臉上抹黑”……甚至認為我“在改變自己對中國科學史與世界科學史無知的狀態(tài)之前沒資格參加這一專題討論!”我參加這次專題學術討論當然希望能與不同意見的學者心平氣和地互相切磋,坦誠地交換意見,甚至搞成學術答辯也未嘗不可。而且,“我作為中國學者應當有責任,并且也有資格對中國的科學發(fā)展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庇谑?,我又寫了《試論“重術輕學”傳統(tǒng)對我國科學發(fā)展的影響》(原載《中國科學報》1996年9月27日,后全文收入《新華文摘》1996年第12期)。此時寫這篇文章時“火氣”已全消,只是談到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有兩個明顯的“不均衡”:在自然與社會方面,有“重文輕理”傾向;在科學與技術方面,有“重術輕學”傾向。然后,著重討論了“重術輕學”傳統(tǒng)對我國當前科學發(fā)展的影響。最后只是建議,應該平心靜氣地、健康地開展有關諾貝爾獎問題的專題討論。這篇文章后來得知獲《中國科學報》年度評選“讀者最喜歡的文章”,排名第二。
文章被《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后我還得到一個出人意料的好處。北京“智密所”接到國家科委任務,需要考察大西北五省的“科普”狀況,“智密所”領導看到《新華文摘》轉(zhuǎn)載的這篇文章后,主動邀請我參加,并指名由我來寫最后的“考察報告”(潤筆費1000元,若寫得好1500元)。考察結(jié)束后,考察報告完成,各方都很滿意。
四十幾天的大西北壯行讓我無比震撼,回來后久久不能平靜。我對大西北的嚴重缺水狀況極其憂慮。按照聯(lián)合國相關組織公布的年降雨量,地廣人稀的青海省按照降雨量每平方公里只能養(yǎng)活6個人,然而青海省已經(jīng)達到了每平方公里11人。經(jīng)過兩年多的沉淀后,我寫了一篇28000字的長篇散文《杞人憂水》(《海峽》雜志2001年第4期)。文章中說:“有多少水,只能養(yǎng)活多少人,干多少事——這應該成為‘大西北第一定律’”。2003年,文章獲得國家環(huán)境保護總局與中國作家協(xié)會聯(lián)合主辦的“首屆全國環(huán)境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此外,《讓每一塊石頭卓立起來》(《散文》2001年第4期)獲得2002年在同里頒發(fā)的“首屆冰心散文獎”,《保護“諾亞方舟”》(《都市美文》2003年第7期)獲得2004年的“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1999年,我應《解放日報·朝花》查主編的邀約,寫了一篇關于巖畫的文章《那一個史前女人的手印》,后來獲得全國報紙副刊評選二等獎?!督夥湃請蟆こā愤€在2002年4月15日刊登了我的《世上本無害蟲》,此文后來選入上海高中二年級上學期語文教材,有關部門還鄭重其事地給我發(fā)了證書。2004年我參加了由國家環(huán)??偩中麄髦行呐c《中國作家》雜志社等單位共同主辦的“全國生態(tài)文化征文大賽”,我遞交的文章《追問污染源頭》獲得一等獎,該文后來刊發(fā)在《讀者》2005年第3期。
90年代初,我曾去北京參加由李政道教授主持的“C60與高溫超導國際研討會”,會前三天的預備會議在北京大學舉行。中午休息,沒地方去,就躺在未名湖邊的長椅上休息。半睡半醒時分浮想聯(lián)翩,7年的北大生活一一奔來眼底。隨后在寫給老同學的兩封長信中傾訴了我的真切感受,并在此基礎上寫出了我生平第一篇散文《魂系未名湖》,發(fā)表在《散文》月刊1995年第11期上。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1997年1月發(fā)表了《裸猿〈道德篇〉》,1998年1月又發(fā)表了《敬畏自然》,都是在《散文》雜志上發(fā)的。這兩篇散文匯聚了我一生積累的自然科學與自然哲學知識,浸透了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反響很大。1997年《散文》雜志第5期上開了個《編讀之間》專欄,針對《裸猿〈道德篇〉》摘發(fā)了讀者評論,其中有文化部副部長陳昌本先生,有“京城四大名編”之一的張守仁先生,作家宗璞先生,伍立楊先生等十人。陳昌本先生認為:“讀《散文》第1期《裸猿〈道德篇〉》,極深刻。《散文》如此重視這個重大主題,是讓人欽佩的。”張守仁先生稱此篇:“是對專業(yè)散文家的挑戰(zhàn)?!惫扔鹣壬J為:“這是少有的佳作,散文家應該是思想家?!毙祠斚壬J為:“這樣的文章非一般文學界人所能為,因此彌足難得。此文的境界可與《莊子》相提并論?!庇绕涫俏榱钕壬f:“讀完詹克明教授之《裸猿lt;道德篇gt;》,我驚呆了。這篇文章起伏跌宕,巧不可言,同時又淪肌浹髓,深邃魁奇。就文采而言,隨處可圈可點,發(fā)人深??;若論其哲思,繚繞其中的一種大悲憫刻骨透辟,前些年用濫了的‘終極關懷’四字,它才真正擔當?shù)闷鸢。∥覀€人認為,此文是近十幾年散文作品中最高級的一篇!”我后來去北京時專門拜見了足可稱為我“終身老師”的張守仁先生以及伍立楊先生,交往之間深受教益。伍立楊先生為人十分誠懇熱情,《解放日報·朝花》的查志華主編一次向他約稿,他卻回答說:“你們上海就有個詹克明?!庇谑遣橹骶幘蛯懶沤o我說:“我沒讀過您的文章,但我相信伍立楊先生的眼力?!庇谑?,才有了我寄給《解放日報》的第一篇文章《那一個史前女人的手印》,篇名也是查主編改的(原篇名是《踏賀蘭 訪巖畫》)。張守仁先生有次在哀牢山與我談論文章題目時也認為這個篇名改得好。我本是文學界一個“檻外人”,初涉文壇,就得此厚愛。我深切地感到文學界真可謂是“文人相重”!讓人十分感動。
前幾年《求是》雜志來約稿,我覺得這個雜志是政論性質(zhì)的雜志,我這個方面并不擅長,若是自然哲學方面的還可以考慮,于是就謝絕了。但他們態(tài)度十分誠摯,就是要我一篇文章,而且“不限題目,不限字數(shù),不限交稿時間”!面對如此誠懇寬厚的約稿條件實在讓人無法拒絕,我就把已成文的兩萬字《人問》壓縮到一萬字,最后發(fā)稿時經(jīng)我同意再壓縮到7000字定稿。文章發(fā)表在《求是》2013年第19期。
平生最重“閑”“散”二字!有了“閑”,沒有人在后面催逼著,才有空閑,也才能從容地鐘情于自己最想干的事;有了“散”,沒有領導管頭管腳地強制你只準遵照他的意思辦,才可能有真正的行動自由。我在科學行當之間,如此之大的轉(zhuǎn)圜跳躍,沒有充分的行動自由行嗎?相比其他新中國建立前就已成立的老所而言,我們原子核所只是個“新”所(1959年成立),最初連一個專職的學部委員(院士)都沒有。我曾見過一位老所院士,她說她只要出個點子就夠手下那幫青年忙活兩個星期的了。如果我在她手下,還能有充足的時間讓我擺弄那些乒乓球嗎?還有機會去搭建什么C60、C70、C80嗎?
我一向無意出專集,因為我有自知之明:作為一個“檻外人”,入道又晚(退休前三年才寫出自己的第一篇散文),故作品不多。最初百花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謝大光先生希望在他退休之前幫我出本專集,未果。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上海教育出版社主編方鴻輝先生也希望在他退休前幫我出專集。此時,張守仁先生的一句話起了關鍵作用。他說:“克明呀,你七十歲出第一本專集不能算早吧!”于是,我與方鴻輝先生緊密合作,精心謀劃了這個專集,包括版本大小,書皮顏色,長方字體,天地頭寬窄……都一一商定。然后,我和我的朋友就從當時已有的八十多篇文章中精選了55篇束成一集取名《空釣寒江》,書名源自柳子厚的五絕《江雪》。書名的核心乃是一個“空”字,一生竭誠“務空”真的毫無實惠可言。然而對于學問中人,這里才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桃花源”,是他們跳出樊籠遁入心中綠洲的自在之地,是他們精神上得以與天地大通的天堂。書名《空釣寒江》四字是我們專門去上海古籍書店,從眾多碑帖中一個一個精選出來的。封面最具特色的是隱藏著一個凹印的直徑10cm的分子圖案——C100模型(相信99.9%以上的讀者不知道這一事實)。連作者地址也是虛擬的:客寄于千山郡桃源鄉(xiāng)寒江村不系舟上。
一生靜守寒江,心遠地偏。偶爾涉足文章也多為“問題”所牽。關注某個重要問題,靜心揣摩,研磨于心,反復思考,方能從容地悟出一篇文章。我優(yōu)于他人的是:可以沉得住氣,久不見文墨也無妨,常年擱筆也行。因為我不僅有“寫作的自由”,更有“不寫作的自由”!
老生虛齡八十有五,一生松散。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退休;七十而從心所欲;八十而頤養(yǎng)天年。如今耄耋之年,唯望米壽茶齡。
感謝今生有幸分配到一個得以“名正言順”探索未知的科研工作單位。感謝原子核所尚能容我的“寬松環(huán)境”。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