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 "戲
三朵兒參加了宣傳隊。
三朵兒原名三多,她自己把名字改成了三朵兒。
三朵兒上面有兩個姐姐,大姐叫梅子(也就是大梅子),二姐叫二梅子,臨到她,本應該叫三梅子??傻鶍屍o她起名三多。大概的意思嘛,可能是二老盼望生個男孩子,結(jié)果又是個丫頭片子,爹媽嫌家中的丫頭太多了,就給她起名叫三多。
“三多——”
“三多兒——”
小的時候,不管誰喊她“三多”還是“三多兒”,她都脆生生地答應著。趕后來,三多兒長大了、懂事了,知道“三多”是嫌棄的意思,她便給自己另起了一個名字——三朵兒。
發(fā)音還是那個聲音,但意思變了。
那個時候,誰再板著舌頭叫她“三多”“三多兒”,她就不答應了。若是真有人跟在她身后,喊她:“三多,三多,三多兒……”
她會猛然回過頭來,冷板著小臉質(zhì)問:“你喊誰三多呢?”隨即,她會卷起舌尖兒,教給對方:“我叫三朵,你喊我三朵兒?!?/p>
被她糾正的人,看她那架勢,冷不丁地被嚇一跳。
可接下來,人們真的就叫她三朵兒啦。
三朵兒比她兩個姐姐長得都俊,大隊里組織戲班子,專門挑她去排戲。
鹽區(qū)剛解放那會兒,縣里、公社、大隊(村),層層都有文藝宣傳隊。大家說快板、扭秧歌、演活報劇,也演傳統(tǒng)的大戲《三世仇》《卷席筒》《白蛇傳》《光棍哭妻》等等。
那個時候,人們對文化生活的要求不高。村里人自發(fā)地組織起戲班子,登臺演出時,演員們在后臺涂個大花臉或是畫個黑眼圈、描個白鼻梁,走上戲臺以后,能把大家逗樂了(有時也能把大家給演哭了),那就是好戲。
家良家,是鹽河北鄉(xiāng)嫁過來的新媳婦。她在娘家那邊就是村子里的臺柱子,公社組織文藝匯演時,她演《白蛇傳》中的白娘子。嫁到這村里來以后,很快就被“挖”到戲班子里頭,仍然讓她扮演白娘子,與她配戲的(演小青),偏巧就是三朵兒。
三朵兒與家良家住東西天子(東西院兒)。
每天晚飯以后,大隊部里的鑼鼓家什一響(招惹人的),家良家就會趴在墻頭的豁口那兒喊三朵兒:
“三朵——”
“三朵兒——”
那樣的時候,三朵兒多數(shù)時候是在飯桌前捧著個黑瓷碗喝稀飯,聽到家良家喊她,她的小臉會冷板著,且裝作很不高興的樣子??伤睦镌缇团沃伊技液八?。剛才,也就是三朵兒和她兩個姐姐在田里干活回來時,看到家里的晚飯還沒有做好,她還著急地噘著小嘴不高興呢。
家里人不怎么支持三朵兒去戲班子里窮擺幾(臭美)。所以,每回家良家在西墻根那兒喊三朵兒,爹的眼睛就瞪大了。兩個姐姐雖不說啥,但她們會示意三朵兒快答應人家呀。三朵兒偏不吭聲,好像家良家喊她去排戲,她自己很不情愿似的。
做娘的耐不住,端著飯碗走到院子里,跟家良家隔著墻頭說:“又要去排戲呀!”隨之,她會告訴家良家,說多(朵)兒正在吃飯,或是告訴家良家,說:“她馬上就吃好了。”
回頭,三朵兒放下碗筷,轉(zhuǎn)身跑到院門外,見到家良家時,立馬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歡快得像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三朵兒沒有讀過書,戲文中的好些臺詞,都是家良家,還有那個扮演許仙的小學老師,一句一句教給她的。
所以,三朵兒一見到家良家,她就會把頭天晚上記下的臺詞兒,一句一句地說給家良家聽。有時,說著說著,她自個兒便覺著不對了,隨即搖起手來,說:“錯了錯了,記錯了!”
那樣的時候,家良家就會耐心地再教給她。
家良家演過好多場《白蛇傳》,此番再讓她演白娘子,她就是老演員了,舞臺上的戲詞呀,動作呀,還有道具什么的,都是她來做指導。譬如:她與三朵兒,也就是白娘子與小青的那些對白,她們倆在去大隊部的途中,就開始你一句、她一句地“對戲”了。
晚間,排練結(jié)束以后,三朵兒想起某一段唱詞忘記在哪里起調(diào)了,她還會纏住家良家或是那個扮演許仙的小學老師,再從頭教給她。
應該說,那段時間,三朵兒學戲是很認真的。
問題是三朵兒的家人始終不支持她學戲。尤其是三朵兒娘,每當三朵兒晚間回來得太遲,她就會拉長了臉子審問:“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三朵兒不吭聲。
娘就生氣了,斥責她:“問你話呢?”
三朵兒噘起小嘴,搪塞一句,說:“剛散場?!?/p>
娘說:“鑼鼓家什早就停了!”言下之意,大隊部那邊排戲的人,早已經(jīng)散場回家了,你個死丫頭,這大半天的,死到哪里去了。
三朵兒只好如實說,她與家良家或是與那個扮演許仙的小學老師對戲詞了。
娘不管她對什么詞兒,娘只罵她:“一個女孩子家,大半夜的,在外面瘋,早晚會把祖宗的臉面給丟盡的。”
三朵兒不聽娘的話,仍然是每晚排戲很晚才回來。
娘便阻止三朵兒去排戲。
娘除了每天把晚飯做得更晚,就是限定三朵兒晚上回家的時間。再后來,干脆就不允許三朵兒演小青,不讓她到戲班子里去了。
三朵兒躲在小里間哭,好像還摔打什么東西了。
三朵兒想去排戲,想去演小青,想到戲臺上去表演那提臀、收腹、腳跟兒著地的碎步小跑。
娘不讓,娘找來一把小銅鎖,把她鎖在小里間里。
三朵兒踢門、砸鎖,娘不搭理她。
三朵兒一氣之下,喝下了做豆腐用的鹵水,也就是歌劇《白毛女》中,楊白勞喝的那種咸鹵湯。
三朵兒死了。
三朵兒死時,穿著她平時喜愛的一件毛線衣。嬸子、大娘們圍過來幫助收尸時,想到她穿著帶“毛”的衣服上路,來世會托生為長毛的豬呀,狗呀,羊呀啥的,便想給她把毛衣脫下來,換上傳統(tǒng)的棉衣、棉褲。
沒承想,一旁的三朵兒娘,伸手扯起三朵兒的毛衣時,立馬又停下了,并轉(zhuǎn)身告訴身邊的嬸子、大娘們,說:“這死丫頭,這么狠心地撇下爹娘,就讓她穿著毛衣上路吧!”言下之意,讓她來世托生個豬呀,狗的去吧。
但那一刻,娘的心中卻藏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她發(fā)現(xiàn)三朵兒的小肚子鼓起來了。
補" "簍
大成子把一根竹筷子削成扁平的鴨嘴狀,順著魚簍破洞的邊口,捅進竹篾的“眼”里去,撐開空隙后,再抽出“鴨嘴”,快速將事先浸泡好的竹篾子插進去,隨之上下左右編織出與魚簍子一樣的花紋,就將一個原本破裂了的魚簍子修補好了。
只是,修補魚簍時,要看好竹篾子的走向(有橫向、縱向和斜向之分),要順應魚簍子原來的花紋,如同編席子一樣,橫向壓住縱向的竹篾;反過來,再將縱向的竹篾子壓到橫向上,來來回回地繞來繞去且不能繞亂了花紋,否則,要拆掉重來的。再者,捅“鴨嘴”(即撐“竹眼”)時,也要格外小心,稍不留神,削尖了的“鴨嘴”,捅到手上,怪疼的!
“大成子——”
院門外,小爺在柵欄口那喊呼大成子。
大成子一分神兒,喲!那“鴨嘴”兒,還真就捅到手上了,好像還出血了。大成子下意識地用大拇指擠壓住傷口,不讓它往外冒血。
小爺呢,走進小院就說:“你補魚簍子吶?”
大成子叫一聲小爺,說:“閑著沒事。”在大成子看來,閑著沒事時,就應該修補魚簍子或是補織破碎了的漁網(wǎng)子。
小爺說:“補什么補,你到后街去拿一個唄?!?/p>
小爺說的后街,是指后街汪家竹器鋪子。
大成子說:“補補還能用?!毖韵轮?,扔掉怪可惜的。到后街汪家鋪子里去拿個新的,好是好,那是要花錢的。
小爺知道大成子懶哈哈的,日子過得緊巴,便說:“你多往鹽河邊跑兩趟,不就什么都有了?!毙斈窃捓镆馑际钦f,你個大成子,若是勤快一點,平日里多往鹽河里去撈些魚蝦賣掉,想買什么樣的魚簍子買不來。非得要坐在那兒,跟個女人納鞋面似的修補什么魚簍子。
大成子知道小爺向來沒有好話說他,便不再吱聲。其間,他剛要續(xù)補他的魚簍子,想到手上有傷,這會兒松開,沒準還會冒血呢。于是,他便緊捏住那傷口沒動。
大成子所喊的小爺,是他小叔,父親的弟弟。
鹽區(qū)這邊,做侄子的,對父親那一輩兄弟們的稱呼有點亂,比父親年紀大的,理應叫大伯、二伯。可這邊叫大爺、二爺。乍一聽,好像是爺爺那一輩人似的。其實不是,他們與父親是同輩人,只是年歲比父親大。對他們的稱呼,同爺爺那一輩人相比,只少了一個“爺”字。譬如大爺爺、二爺爺,那是爺爺那一輩人的兄弟。問題是,比父親年紀小的兄弟,做侄子應該叫叔是吧。不!鹽區(qū)這邊也叫爺。尤其是父親最小的一個弟弟,直呼小爺。
“小爺,你坐?!?/p>
大成子捏住手上的傷口,用眼睛示意小爺,石磨邊有一段枯木樁可以坐。
小爺沒有坐。
小爺急著要跟大成子說一件事情:
“西鹽河那邊的趙家……”
后面的話,小爺還沒有說仔細,大成子就已經(jīng)猜到了——小爺想把趙旺家那個懷上孩子的使喚丫頭領來給他做媳婦。
這幾天,小街上人都在瘋傳!都說趙旺個不著調(diào)的,把他家一個小丫頭的肚子給整大了(也可能是他家長工們給弄大的)。名聲很不好的。
大成子不感興趣?;蛘哒f,大成子不想娶個懷了的女人。大成子覺得他好端端的一個大老爺們,給他人養(yǎng)兒育女,那算什么事!況且,那女人是被趙旺那糟老頭子給糟蹋的。而今,被趙家驅(qū)逐出門,怪丟人呢。
小爺說:“你領來家,就是你的女人?!?/p>
大成子“支吾”了一句,說:“那女人……”言下之意,那女人肚子里正懷著趙旺的孩子。
小爺說:“那怕什么,那孩子生下來,你就當自己的孩子養(yǎng)著。長大了,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
小爺說:“那女人過了門,過個年,你們就會有自己的孩子啦!”小爺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流露出很得意的神情。
大成子不吭聲。
小爺知道大成子心里硌硬得慌,便開導大成子說:“你得看看自己的條件?!?/p>
小爺那意思是說,你個大成子,父母親都死了幾年了,你還住在祖上留下來的兩間破茅屋里,有個女人愿意跟著你裹被焐腳,就算是不錯了,你還挑什么挑。
可大成子不那樣想。大成子覺得,他若是領回那個女人,就等于自個兒給自個兒戴上了一頂綠帽子,這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所以,小爺跟他嘮叨了半天,大成子一句也沒聽到心里去。
回頭,小爺要離去時,叮囑大成子,你把屋里屋外,趕快拾掇拾掇。好像,大成子這樁婚事,就他小爺說了算。
豈不知,小爺前腳剛走,大成子魚簍子補了一半便扔下了,慌忙在柵欄門上插上鎖,佯裝很勤快似的,到鹽河邊打魚去了。
接下來,小爺想為大成子撮合的那樁婚姻,自然就黃了。
但是,那女人還是有人要——后街竹器鋪里汪九家將那女人領回去,撮合給她娘家一個瘸腿的老哥哥了。
那瘸子原本就在汪家竹器行里打下手,平日里做些劈竹筒、泡竹片、剖竹篾的活計??勺源蛩⒘四莻€女人,那小女子很快學會了竹器編織,并在汪九的資助下,夫妻倆另辟了一處小店,專賣鹽區(qū)漁民所需的魚簍、竹筐子。
剛開始,大成子懶得去見那個女人。
后來,都說那女人與她瘸腿男人所賣的竹器便宜,大成子也去買過兩回魚簍、竹筐子。其間,遞錢、拿竹筐的空當,大成子似乎覺得那女人的腰身呀,皮膚呀,臉膛子呀,還怪耐看呢。其中有一回,那女人給大成子找回零錢時,不經(jīng)意間,她那小鳥蛋殼一樣的指尖兒,觸碰到大成子的手腕上,大成子覺得還怪癢癢呢。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