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秀虹

公案小說的概念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小說史上作為題材類型的狹義概念的公案小說，專指明代公案小說集，石昌渝《明代公案小說：類型與源流》謂：“從《百家公案》到《龍圖公案》可以說是公案小說從初生、發(fā)展到成熟的全過程?！保ㄊ?12）事實上，明代公案小說被視為一種小說類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從《百家公案》到《龍圖公案》的發(fā)展歷程中，事實上就是從余象斗《廉明公案》開始，其編纂體例、文本內(nèi)容和結構形式形成了明顯的類型特征，其中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故事文本中插入狀詞、訴詞、判詞等文書，因此被稱為“書判體公案小說”。在《廉明公案》之后出現(xiàn)的十余種公案小說集皆受余象斗影響而為“書判體”，即使其中如《海公案》《龍圖公案》較為特別，但也都受影響而重視“三詞”。①公案小說的編刊時間基本集中于萬歷至崇禎年間，是晚明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對于這些小說，現(xiàn)代學者大多認為文學價值不高。為什么今人認為文學價值不高的這些小說，當時會受到讀者歡迎，甚至成為一再翻刻的暢銷書呢？在學界研究的基礎上，本文試圖結合公案小說發(fā)展的知識語境、敘事傳統(tǒng)進一步討論其文體特點和文本意義。

一、書判體公案小說編刊的知識語境

《百家公案》由宋元“說公案”和“公案戲”發(fā)展而來，雖然故事梗概式的敘事方式未能跟說話藝術和戲曲相媲美，但在“公案”的理念上主要繼承了宋元說話和戲曲的文學傳統(tǒng)，并以公案故事和破案情節(jié)之奇異吸引讀者。余象斗編撰《廉明公案》受到《百家公案》的啟發(fā)，但余象斗對“公案”的理解顯然不僅是宋元以來“說公案”的概念，更重要的是基于儒生法律知識的“法家書”概念。他用法家書的編撰方式改造了源自文學傳統(tǒng)的公案小說，突出強調了小說的“公案”性質，使得公案小說明顯區(qū)別于其他類型小說。

余象斗編撰《廉明公案》分卷而不分章回，全書按類編排，分為16 類：人命、奸情、盜賊、爭占、罪害、威逼、拐帶、墳山、婚姻、債負、戶役、斗毆、繼立、脫罪、執(zhí)照、旌表。這樣的編排體例是對前代法典和書判集以罪統(tǒng)刑方式的借鑒。不僅編排體例是法家書的形式，在行文方式上，每一篇故事也都是圍繞“公案”結構成文：先敘案由，再介紹破案經(jīng)過，在這個敘事過程中插入狀詞、訴詞、判詞等，故事結尾還多有按語，對案情、破案思路作分析?！读鞴浮泛苌傧瘛栋偌夜浮纺菢舆\用神怪因素架構小說，基本是現(xiàn)實世界的公案故事，從每篇結尾的按語來看，編撰者預設的敘事目標是提高官吏判案能力，以此實現(xiàn)吏治廉明的理想。這樣的文本結構意義跟作者自序所言編撰用意是一致的：“不佞景行廉明之風，而思維世道于萬一也［……］且執(zhí)法者鑒往轍之成敗，而因此以識彼，察細民之情偽，而推類以盡余；則東海無久旱之冤，燕獄無飛霜之號，其以明允佐圣治，寧有量哉！”（余象斗，《敘》2—3）因而若說《百家公案》重視敘事趣味的渲染，《廉明公案》則在敘事之中更看重司法知識的傳遞。

由于“包公”箭垛式清官形象的代表性影響深遠，今天的讀者和研究者相對更關注《百家公案》。實際上，在晚明的公案小說傳播中，余象斗《廉明公案》之影響甚至超過《百家公案》。《百家公案》現(xiàn)存刊本只有萬歷二十二年（1594 年）書林朱仁齋與畊堂本、萬歷二十五年萬卷樓本、萬歷楊文高本等不多的幾種，而《廉明公案》現(xiàn)存刊本至少十種。正是因為《廉明公案》暢銷，余象斗又推出了“續(xù)編”《諸司公案》。此后幾乎所有公案小說集的編排體例和文本結構皆仿《廉明公案》《諸司公案》，形成了書判體公案小說這一文學現(xiàn)象。

書判體為何會成為明代公案小說的典型文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把公案小說還原到晚明的出版背景中來考察。

我們今天很可能只是從文學角度來看小說，并以文學成就來解釋小說在古代傳播的原因和動力。但從古代圖書刊印和傳播體系中，我們可以看到讀者對知識體系的認知，小說是古代知識結構的一個構成部分，所占比例很小，即使在晚明以后小說刊印數(shù)量呈幾何級增長，但知識體系也呈爆炸性擴大。

宋代以來圖書刊印推進了教育的發(fā)展，知識進一步普及和下移，小說是普及知識最為重要的方式之一，知識性長期是小說發(fā)展最為重要的動力。宋代以來的刻書中心與區(qū)域教育的發(fā)達密切相關，以宋元明三代刻書中心之一的建陽來說，現(xiàn)存建陽刻書2000 多種、5000 多部，其中小說105部共180 多種版本，其余則為經(jīng)史子集四部各類著作，且以教育類、知識性普及讀物為多。建陽是最早大規(guī)?？绦≌f的地區(qū)，也是明代刊刻小說數(shù)量最多的地區(qū)。但是，小說在建陽刻書中的占比相對也比較小，而且，建陽刊刻小說以普及知識的教化型作品為主，跟經(jīng)史子集四部中的教育類、知識性普及讀物之間關系密切。事實上，不僅建陽，在江浙地區(qū)乃至于全國，在小說刊刻最為繁盛的嘉靖萬歷時期，知識性因素仍然是小說傳播的重要因素。明代嘉靖以來的小說編刊以歷史題材居多?？纱_定為萬歷年間刊行的大約70 部小說中，歷史演義占了將近一半。其實，這些小說除《金瓶梅》《繡榻野史》《浪史》《僧尼孽?！芳啊靶荦埛蹇兴姆N小說”之外，全都是歷史演義、英雄傳奇、神魔小說、公案小說，都屬于廣義的“講史”類題材，編演的主要目的正在于知識普及和教化。知識性教化型小說長期為小說主要類型，所以，也就不難理解《廉明公案》中一半多的篇目只抄錄“三詞”，而無故事敘述，但是不影響它被廣為接受——讀者主要是從知識性的角度來接受《廉明公案》。以《廉明公案》為代表的書判體公案小說能夠被廣為接受，正是知識性因素的強化提升了公案小說的文化內(nèi)涵，因此，由包公故事開創(chuàng)的公案小說類型才能夠有足夠的分量躋身于以講史題材為主的小說閱讀和銷售市場，在萬歷時期風起云涌的小說傳播中占得令人矚目的一席之地。

因此，我們不能不思考，假如不局限于審美尺度，公案小說的價值何在？如何認識公案小說的價值，這里涉及小說觀念的問題。眾所周知，以敘事藝術的審美性作為小說文體的重要特征，是后起的觀念。宋元明小說，其實都有必要從社會學和知識學的角度還原其歷史語境。宋代文化下移、教育普及；至于明代正德，王陽明心學激發(fā)了儒學平民化浪潮；而嘉靖萬歷時期小說興盛正以此為背景。事實上，儒學平民化在明代初年即已見端倪，以儒家文化和宋明理學為基礎，朱元璋的立法和普法思想皆以憫生愛民為出發(fā)點。書判體公案小說文體的形成正是以明代法律普及為背景。

由于元朝近百年禮法縱弛，“天下風移俗變”（朱元璋245）。朱元璋力求重建社會秩序，早在洪武登基之前的吳元年（1367 年）就詔令李善長等制定律令，其中令一百四十五條，律二百八十五條。朱元璋認為制定法律的目的是造福于民，《御制大誥序》曰：“朕聞曩古歷代君臣當天下之大任，閔生民之涂炭，立綱陳紀，昭示天下，為民造福?！保ㄖ煸?43）因此，他特別重視對民間百姓普及法律，吳元年（1367 年）命令頒布《律令直解》，就是為了讓田野之民都能知曉律令。朱元璋親自撰寫的《大誥》《大誥續(xù)編》《大誥三編》《大誥武臣》多錄具體案件，多有較為完整的事件敘述，較為簡潔的敘事文體使得普通民眾亦能理解接受。但朱元璋還是擔心“民不周知，故命刑官取《大誥》條目，撮其要略，附載于律［……］編次成書，刊布中外，令天下知所遵守”（張廷玉2284）。他還頒布了不少《教民榜文》，教育百姓遵紀守法。他詔令“一切官民諸色人等，戶戶有此一本（《大誥》）”（朱元璋265），命令民間在舉行鄉(xiāng)飲酒禮時，在教訓子弟時，在秀才赴京考試時，都要講讀《大誥》。而在鄉(xiāng)間張掛曉諭、聚眾講讀《教民榜文》的方式延續(xù)至明代后期，請殘疾老人持木鐸巡行鄉(xiāng)里沿途宣講的方式也曾持續(xù)較長時間。朱元璋之后，民間宣講和傳播的力度雖然有所懈怠，但是，常常有大臣進言繼續(xù)執(zhí)行洪武舊法。普及法律、向民眾宣講法律知識，是明朝慣例。在法律執(zhí)行和傳播的過程中，由于大部分律令都只有條文，“人不知律，妄意律舉大綱，不足以盡情偽之變，于是因律起例，因例生例”；雖然時人病其“例愈紛而弊愈無窮”（張廷玉2279），但是，顯然，法律條文必然也必須跟實際案例相結合。從各級官吏及其幕僚，到普通民眾，在講讀律令時都需要參考或列舉適當?shù)陌咐?，這既是公案小說產(chǎn)生的社會文化背景，又是公案小說的需求所在。余象斗編撰《廉明公案》，正是在明代儒學平民化、法律普及化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應和了時代思想潮流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文化政策的主流，因而在官方和民間都得到認可。所以，很快就形成了影響，此后出版的公案小說集都深受余象斗的影響。

《廉明公案》以提高官吏判案能力為預設目標，也跟明代對官員的吏治能力要求和嚴密的監(jiān)察制度密切相關。初仕官員為官之前并沒有受過行政與司法的專業(yè)訓練，但《大明律》明確規(guī)定百司官吏必須熟讀律令，并定期考查，對不合格者嚴格懲處和淘汰。又由于明代商品經(jīng)濟活躍，人口快速增長，土地資源相對緊缺，商業(yè)爭執(zhí)和田土糾紛、盜竊命案等數(shù)量激增，官吏司法事務日增，而“明清時期律例條文愈發(fā)繁瑣復雜”（徐忠明 杜金42），官吏不得不學習、研究司法類著作。所以，法典、法學著作、司法知識普及讀物成了明代刻書相當繁盛的一類，大量的官箴書和日用類書中司法知識也占很大比重。

明代更為普及的學校教育產(chǎn)生了極為龐大的科舉落第士子群，其中有些人以訟師為業(yè)“治生”，尤為加劇了訟事的復雜。訟師是一種專門幫訴訟兩造打官司的職業(yè)，淵源久遠。訟師必須熟知法律條文和打官司的程序、技巧，自然產(chǎn)生了所謂訟師秘本，明代刻書業(yè)鼎盛發(fā)展，所謂訟師秘本大量編刊，現(xiàn)存比如：葉氏撰《鼎刊葉先生精選蕭曹遺筆正律刀筆詞鋒》，嘉靖刻本；徐昌祚輯《新鐫訂補釋注蕭曹遺筆》四卷，明癸未序刊本；②佚名《新鍥法林金鑒錄》三卷，萬歷二十二年（1594 年）金陵書室刊本；錦水竹林浪叟輯《新鍥蕭曹遺筆》四卷，萬歷乙未（二十三年，1595 年）吳東白雪精舍刊本；西吳空洞主人輯《勝蕭曹遺筆》四卷，萬歷二十七年（1599 年）漱玉軒刊本；清波逸叟編《新刻摘選增補注釋法家要覽折獄明珠》四卷，萬歷壬寅（三十年，1602 年）序、辛丑年刊本；③閑閑子訂注《新刻校正音釋詞家便覽蕭曹遺筆》四卷，萬歷四十二年（1614 年）瑞云館重刊本；湘間補相子著《新鐫法家透膽寒》十六卷，明代戊午年大觀堂刊本；④覺非山人撰《珥筆肯綮》，崇禎年間（1628 年—1644 年）鈔本；佚名《蕭曹遺筆》四卷，明刊本；臥龍子匯編《新刻平治館評釋蕭曹致君術》六卷首一卷，明刊本；云水樂天子編《鼎鍥金陵原板按律便民折獄奇編》四卷，明末翠云館刊行；江湖逸人編《新鐫音釋四民要覽蕭曹明鏡》五卷，明刊本；佚名《鼎鋟法叢勝覽》四卷，明代金陵世德堂刊本；江湖醉中浪叟輯《法林燭照天》五卷，明刊本；佚名《新鐫訂補釋注霹靂手筆》四卷，明刊本；讀律齋主人輯《法家秘授智囊書》，明刊本。如此繁多的訟師秘本，可以想見明代后期的司法環(huán)境，這正是書判體公案小說產(chǎn)生的社會場域。

在訟師秘本中，“蕭曹”是個高頻詞。所謂蕭曹，指的是漢初位冠群臣的開國功臣蕭何、曹參，《漢書·蕭何曹參傳》謂“蕭何曹參皆起秦刀筆吏”（班固2021），明代復古思潮尤為推重漢代，刑名之中則推重蕭、曹為后世典范。如萬歷乙未江湖散人序《蕭曹遺筆》曰：“蕭曹二公，赤帝子肱股，以吏胥作宰相，倘非熟律令、洞民情，而刀筆勛業(yè)，烏能炳然耶？”“余遨游金陵，竹林子出珥筆書一帙，請余敘。余閱畢，喟然曰：此帙覆盆月皎，判筆風清，蓋宛然漢相國家法者。所稱法林之金鑒非歟？故額其序曰‘蕭曹遺筆’云云。”（江湖散人1—3）訟師秘本而以蕭曹為典范，顯然是知己知彼的對手思維。由于訟師的入行門檻不高，所謂訟師秘本并不高深，主要是通俗化介紹司法知識，尤其是司法文書的書寫格式、技巧和注意事項。如萬歷乙未刊本《蕭曹遺筆》的內(nèi)容：做狀十段錦玄意、古忌箴規(guī)、法家管見、串招式、詞稿文鋒（附審語）、硃語、珥語、呈結諸式、告示例、附判語、明律摘要、納贖則例歌括等。此本多有眉批和行間夾批，這些批注非常值得關注，比如卷一首頁“做狀十段錦玄意”開篇“黃公誡曰：未作琴堂稿，先思御史臺。不諳刀筆理，反受檻車災”（錦水竹林浪叟，卷一1），眉批解釋“琴堂”；夾批注釋“諳”字：“曉也。”此頁另一條眉批是對“太阿”的注釋：“太阿，寶劍之名?！庇纱丝梢姶藭淖x者定位，一定包括文化修養(yǎng)比較低的人群。從《蕭曹遺筆》至今流傳版本眾多且基本為注釋本可見，《蕭曹遺筆》長期需求量大，且閱讀人群比較廣。

書判體公案小說的編撰直接吸收了暢銷的訟師秘本形式和內(nèi)容?！读鞴浮分?4 則未展開敘事的“三詞”篇目即出自《蕭曹遺筆》，而且全書的卷目分類也來自《蕭曹遺筆》。萬歷乙未刊本《蕭曹遺筆》卷一至卷三載錄《詞稿文鋒》，分為十五類：盜賊、墳山、人命、爭占、騙害、婚姻、債負、戶役、斗毆、繼立、奸情、脫罪、執(zhí)照、呈狀、說帖?！读鞴浮烦幸u了前十三類，不取呈狀和說貼類，而增加了威逼、拐帶、旌表三類，且把人命、奸情兩類移到卷首，顯然是出于接受的考慮，因為人命和奸情故事相對比較受關注。在人命、奸情、盜賊、爭占、騙害幾類中增加了敘事性公案故事。如卷首人命類一共二十篇，首列《楊評事片言折獄》等十一篇敘事性公案故事，接著抄錄《蕭曹遺筆》人命類的七則詞稿，然后再錄兩篇展開敘事的公案故事《黃縣主義鴉訴冤》《蘇按院詞判奸僧》。來自《蕭曹遺筆》的七篇詞稿，題目按照“楊評事片言折獄”這種主謂結構方式作了修改，如《蕭曹遺筆》的“告逼死節(jié)婦（南城縣事）”改為“范侯判逼死節(jié)婦”。而墳山、婚姻、債負、戶役、斗毆、繼立、脫罪、執(zhí)照幾類，則全部抄錄《蕭曹遺筆》詞稿而無敘事性故事。《廉明公案》基本全部抄用了《蕭曹遺筆》詞稿，《蕭曹遺筆》相應類別中未被抄錄的只有三篇，即騙害類《告書手灑糧》、債負類《告取租銀》、脫罪類《復農(nóng)民》，皆只有告狀而無判詞，因此不為《廉明公案》所用。

《廉明公案》抄錄《蕭曹遺筆》詞稿的成書方式，在小說文體視野中從未得到好評。但從明代刻書來看，法家書和公案小說結合的方式在當時頗為常見，如萬歷間萃慶堂刊本《刻精注大明律例致君奇術》附錄《洗冤錄》，《洗冤錄》上欄是“附包龍圖斷案”；明末清初刻本《新刻法筆驚天雷》上欄附《奇狀集》。雖然版面形式有別，但兩種文類合刊的性質是相同的。所以，《廉明公案》的成書方式在當時讀者眼里或許并不奇怪，甚至可能覺得這本公案故事中同時包含了《蕭曹遺筆》的內(nèi)容而超值。不過，從余象斗的編書創(chuàng)意來說，抄錄《蕭曹遺筆》應該是無奈之舉，很可能是因為急著推出《廉明公案》搶占銷售市場，所以襲用《蕭曹遺筆》詞稿以湊數(shù)。《廉明公案》各類篇目多寡不同，但前面幾類敘事性故事明顯較多，卷末最后一類安排了三篇，可見余象斗本意想要編撰敘事性故事書，因此有意將其放在比較明顯的位置。但是，似乎讀者對此并不計較，《廉明公案》推出后很暢銷，故而多次翻刻。結合《蕭曹遺筆》的讀者定位可以意會，相對于《蕭曹遺筆》的司法通俗讀物性質，《廉明公案》可視為《蕭曹遺筆》的“再通俗”版?！读鞴浮芬詳⑹滦怨适滦蜗笱堇[告狀判案過程，相當于另一種形式的司法知識之注釋。以此或可解釋《廉明公案》之暢銷。

二、《廉明公案》對“私情公案”傳統(tǒng)的接續(xù)和發(fā)展

余象斗編撰《廉明公案》未受小說文體之限，而以書坊主的敏感引入了其他門類暢銷書的元素，他的編撰有意借重司法知識強化“公案”的司法性質，多種文化元素的融合使得《廉明公案》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意義，滿足了讀者求新求變、求實用且娛樂的需求。但是，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至明代萬歷，已形成較為明確的通俗小說文體觀念，而余象斗也是直接受《百家公案》影響而編撰《廉明公案》，余象斗的主觀意圖還在于編撰小說。在《廉明公案》暢銷后，余象斗趁熱打鐵，又編撰了《諸司公案》作為續(xù)篇，《諸司公案》再無僅錄“三詞”的篇目，全為敘事性公案小說。從中可見，余象斗雖然強調“公案”的法家書性質，但是，其公案小說編撰的文體定位仍然是“小說”。為此，他重視小說敘事的文學性品格。

《廉明公案》中展開敘事的篇目，其插入“三詞”的文本形式在文學傳統(tǒng)中淵源有自，是對前代公案小說的繼承和模仿，只不過，受《百家公案》啟發(fā)而編撰的《廉明公案》，卻上溯到了更早的小說文本形態(tài)，《廉明公案》接續(xù)的是宋人羅燁《醉翁談錄》所錄“私情公案”的傳統(tǒng)。至于為何會接續(xù)《醉翁談錄》的傳統(tǒng)，則又與余象斗的知識視野有關。羅燁《醉翁談錄》現(xiàn)存“觀瀾閣藏孤本宋槧”，從其大量閩地題材和版本特征可判斷為建陽書坊刻本。此書自宋元以來未見著錄，但是，晚明幾部通俗類書，包括萬歷二十五年（1597 年）之前萃慶堂余泗泉刊刻的《燕居筆記》與《廉明公案》同一年編刊的余象斗《萬錦情林》，皆抄錄了《醉翁談錄》不少內(nèi)容，可見《醉翁談錄》在萬歷年間的傳播與接受程度。不排除建陽當?shù)乇藭r仍流傳《醉翁談錄》。來自《醉翁談錄》的啟發(fā)，又與《百家公案》及以《蕭曹遺筆》為代表的法家書等信息相疊加，催化了余象斗的公案小說文體創(chuàng)新意識。

《醉翁談錄》卷二甲集“私情公案”《張氏夜奔呂星哥》，即先敘案由，最后由制置使判案，文中錄男女主人公狀詞各一篇，末為制置使判詞，因原本殘缺，判詞未完?！蹲砦陶勪洝肪矶壹盁煼蹥g合”《靜女私通陳彥臣》從題材來看也屬于“私情公案”，此文以“憲臺王剛中花判”作結，其中亦說到男女主人公“供狀語言成文”，但未引供狀原文，而王剛中之判則是詩體花判。《醉翁談錄》庚集卷二又有“花判公案”15 則，其中《子瞻判和尚游娼》為《廉明公案》人命類《蘇按院詞判奸僧》的素材來源?！蹲砦陶勪洝酚涗浀倪@些公案很可能來源于宋代話本藝術之說公案，但是，從文本的角度來說未必是宋代說公案的話本形態(tài)，而是文人的編寫或記錄形態(tài)，文本形態(tài)介于傳奇、筆記和話本之間，是傳奇俗化、話本文人化的中間形態(tài)。從小說文體發(fā)展的角度，在宋元說公案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話本小說已經(jīng)超越了《醉翁談錄》這種介于傳奇和話本之間的文本形態(tài)，但是，《廉明公案》并沒有沿著宋元說公案和公案戲已經(jīng)奠定的文學成就繼續(xù)發(fā)展，也沒有在《百家公案》的基礎上進一步往話本體或章回體的形態(tài)發(fā)展，而恰恰溯流而上繼承了《醉翁談錄》“私情公案”的文本形態(tài)。

《醉翁談錄》“私情公案”表現(xiàn)的主要是文人情趣，敘事簡略，故事情節(jié)展開不多，對人物性格的描寫不多，但表現(xiàn)男女主人公和判案官員才華的詩文插入篇幅很大?！稄埵弦贡紖涡歉纭芬雰善L篇狀詞，可見男女主人公星哥和織女的文才和性格。但是，引文之前的事件敘述只字未提星哥和織女的才華，也幾乎沒有性格描寫，因此，前段敘事文本和后段三篇引文各自為陣，缺乏交融，可見《醉翁談錄》編撰者對于小說敘事謀篇布局的藝術尚未有自覺意識。

《廉明公案》接續(xù)了《醉翁談錄》“私情公案”的傳統(tǒng)，敘事水平則高于此。《廉明公案》中敘事藝術較為成熟的就是男女私情或婚姻家庭故事，一方面，這些故事可能有較好的取材來源，另一方面，也因為這類故事經(jīng)過宋元以來長期積累已具備較好的敘事基礎，比如人命類《張縣尹計嚇兇僧》《曹察院蜘蛛食卷》《洪大巡究淹死侍婢》，奸情類《陳按院賣布賺贓》《吳縣令辨因奸竊銀》，騙害類《林按院賺贓獲賊》，旌表類《謝知府旌獎孝子》等，其中故事主人公形象已具備一定的性格特點，故事情境反映社會生活有一定典型意義，故事情節(jié)較為生動曲折。特別是故事敘述摒棄了游離的詩文插入，敘事中插入的“三詞”與故事情節(jié)結合得較為緊密，是敘事的必要組成部分。至于改編自《醉翁談錄·子瞻判和尚游娼》的《蘇按院詞判奸僧》，則呈現(xiàn)了不同的編撰旨趣?！蹲砦陶勪洝吠浦氐氖翘K軾“花判”的諧趣，表現(xiàn)文人風流蘊藉之趣。《廉明公案》以此素材改編成了一個頗為曲折的和尚與妓女相戀而反目的故事，對和尚了然和妓女秀奴性格、心理、情緒的表現(xiàn)頗為鮮明，雖然篇幅不長，但情節(jié)一波三折，改編可稱巧妙。

雖然插入“三詞”的文本結構形式源自《醉翁談錄》“私情公案”，但《廉明公案》當然更直接受到了《百家公案》的影響，不僅受《百家公案》啟發(fā)而編撰，而且，不少篇目直接改編自《百家公案》，不過《廉明公案》改編的情節(jié)更為豐富且合理，人物性格形象更為鮮明。

比如《廉明公案》奸情類《吳縣令辨因奸竊銀》，這個故事的原型實為明代周新之事，《百家公案》改為包公故事，即第九回《判奸夫竊盜銀兩》，《廉明公案》在《百家公案》第九回的基礎上做了頗為細致的改寫?！栋偌夜浮窋⑷~廣外出九年，攢了十六兩銀子回鄉(xiāng)，于三更時候到家，把銀子藏在門外陰溝，這個情節(jié)設計很不合理?！读鞴浮窋㈥惖峦獬鋈?，攢了三十余兩銀子回鄉(xiāng)?！半x家十五里，天色向昏，又陰雨淋漓，心內(nèi)虛驚。因自思曰：‘我身上帶銀，昏夜獨走，倘遇打奪，則三年辛苦，盡落草中矣?！虻剿臉蛏?，看下面第三橋柱中有個隙孔，約三尺寬，遂左顧右盼，前打后點，見四傍僻靜，并無人跡，遂將背上行李密藏隙孔中，獨身至家。”（余象斗，卷二27）這樣的敘述，邏輯細密，真實合理。通過環(huán)境描寫映襯人物心理，通過語言動作表現(xiàn)人物性格，《廉明公案》生動表現(xiàn)了陳德的忠厚老實、勤勉善良，他愛妻護妻，堅決不相信妻子有外遇，寧愿不要銀子也不讓妻子受刑；而妻子已對丈夫毫無感情，看在銀子的分上她才有點兒笑容，一旦聽說沒有銀子就勃然大怒。小說不僅完成了公案說理的敘事目的，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也頗具感染力，讀者對陳德的同情拉近了小說敘事的情感距離，由此帶來情感凈化和審美愉悅，這樣的敘事水平已遠遠高于《百家公案》粗枝大葉的奇聞。

《廉明公案·吳縣令辨因奸竊銀》最具文體發(fā)展意義的改寫是刪去詩詞和插入司法文書。《百家公案》以大約四分之一篇幅敘葉廣出門行商之后其妻全氏與同村吳應之交往，儼然才子佳人，詩書傳情，風流雅韻，實與村夫村婦身份不符?！读鞴浮穭t三言兩語簡略敘述，摒棄了跟敘事文本脫節(jié)的詩詞，敘事得宜，詳略安排得當。但《廉明公案》在后續(xù)的案情敘述中插入了陳德狀詞和縣令判詞，這兩份文書跟敘事文本之間關系密切，是表現(xiàn)人物形象、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的有機組成部分。陳德狀詞語言樸素誠摯，案情陳述跟故事敘述完全吻合，恰切表現(xiàn)陳德失去銀子又被妻子數(shù)落而憤懣痛苦且百思不得其解的心理。顯然，這個狀詞是小說作者代擬而非抄襲，可見其創(chuàng)造人物、表現(xiàn)人物的能力。文末吳知縣的判詞也同樣跟故事情節(jié)完全吻合，判決既與《大明律》相符合，又有懲處示范的教化意義?！读鞴浮返倪@種改寫，吸收了《醉翁談錄》私情公案的結構方式，在《百家公案》的基礎上對公案小說文本形態(tài)做了合理改進，對以書判體為典型特征的公案小說類型形成具有重要意義。

《廉明公案》展開敘事的篇章中，敘事文本和插入的司法文書之間聯(lián)系緊密，文脈一氣貫通，文本結構完整。由于公案小說的文學評價不高，也因為明清小說插入詩文的方式大部分比較生硬和游離，因此，很少有人對公案小說中插入的“三詞”做文本分析。事實上，相對于法家書來說，以《廉明公案》《諸司公案》為代表的公案小說是法家書的通俗化，而公案小說中插入的“三詞”文本盡管是個性化的代擬，因貼合故事主人公身份修養(yǎng)和公案故事的判案性質而文辭較樸素，但仍然帶著四六駢偶的文風色彩，對于通俗化小說文本來說，實具一定的雅化意義，雅俗交融而提升了公案小說的文化品格，很可能是其受當時讀者接受和青睞的一個因素。

跟話本小說插入詩詞不同，公案小說插入書判強化了小說的司法屬性，再加上每篇故事結尾對案情和官員斷案技術的分析，完整而協(xié)調的敘事結構和敘事方式形成了鮮明理趣，這是公案小說不同于其他類型小說的獨特的審美意趣。知識性和敘事性相融合，是余象斗編撰公案小說最為重要的特點和優(yōu)勢，就當時的傳播而言，這是《廉明公案》一經(jīng)問世其風頭蓋過《百家公案》的根本原因。

三、公案小說記錄當代歷史的認識價值

在公案小說類型的形成過程中，《廉明公案》在繼承前文本的基礎上，如何回應時代語境、吸納時代思潮、表達社會關切？這不僅是《廉明公案》迎合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普及法律知識的問題，更是因其著眼于平民敘事而具有關切民本民生的現(xiàn)實立意，當代現(xiàn)實題材成了書判體公案小說類型特征之一。學界對公案小說源自司法知識的教育意義和歷史文獻價值有所關注，但對公案小說不僅囿于普法認識的價值鮮少討論。從敘事性的角度來說，公案小說的優(yōu)長絕不止表現(xiàn)為對前代故事的改編，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為對當代社會生活的寫真。貼近現(xiàn)實的生活描寫，給讀者帶來鮮活的體驗和沖擊，也使讀者獲得更為切實的生活經(jīng)驗。

宋元說公案曾經(jīng)以表現(xiàn)當代社會生活直擊人心，展現(xiàn)社會生活的立體形態(tài)。至于明代萬歷時期的《百家公案》，由于匯集前代故事，且崇尚神怪之趣，從表現(xiàn)當代生活的角度來說，未能滿足讀者的需求。與此同時的歷史演義、英雄傳奇、神魔小說等，也未能直接反映當代社會生活。以《廉明公案》為代表，以及緊接著出版的《諸司公案》《新民公案》等公案小說，雖然也有前代公案書和小說作為素材，但經(jīng)過改編主要表現(xiàn)的是明代廣闊的社會生活面貌，在公案題材中有意地著力表現(xiàn)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跟同為表現(xiàn)世俗生活的世情小說雖有相通之處，但也有明顯差異。世情小說更多關注男女情愛，且以城鎮(zhèn)空間特別是江南地區(qū)為主，表現(xiàn)對象以有一定經(jīng)濟基礎的市民或文化層次較高的知識人為主，而公案小說借形形色色的公案，涉獵更為廣闊的地域空間和更為廣泛的人群階層，比如窮鄉(xiāng)僻壤、身份地位低微的村夫村婦，所表現(xiàn)的生活層面似可稱得上填補萬歷時期小說的空白，這也是公案小說受到歡迎的重要原因。

以《廉明公案》卷一人命類故事為例：廣東潮州府揭陽縣要往南京買布的小商人被船夫殺害（《楊評事片言折獄》）；湖廣鄖陽府孝感縣秀才許獻忠，與屠戶蕭輔漢之女淑玉相愛，蕭女被僧人殺害（《張縣尹計嚇兇僧》）；建寧府叫花子陳野，弄猴攢下四兩銀子，被轎夫涂起謀財害命（《郭推官判猴報主》）；北京大名府資福寺僧海曇，打死租佃人潘存正（《舒推府判風吹休字》）；山東兗州府鉅野縣富民鄭鳴華之子一桂與對門杜預修之女季蘭兩情相悅而未能成婚，屠戶蕭聲欲得季蘭殺了鄭一桂（《曹察院蜘蛛食卷》）；山西大同府朔州縣民尤廣廉，懷疑妻子有私情而殺了妻子（《譚知縣捕以疑殺妻》）；云南臨安府通海縣民支弘度為了驗證妻子的貞烈，邀請三個朋友調戲妻子，妻子殺死其中一人后自殺（《劉縣尹判誤妻強奸》）；陜西巡按張英為江西人，妻子莫氏在家，與廣東珠客丘繼修有私情，張英回家發(fā)現(xiàn)后殺了知情婢女愛蓮，謀害了妻子莫氏，并設計抓捕了丘繼修，案件最終為洪巡按所破，張英被劾罷職（《洪巡按究淹死侍婢》）。僅此即可見公案故事涉及的社會面之廣，地域遍及南北城鄉(xiāng)，社會階層上至高級官員，下至叫花子、轎夫，士農(nóng)工商和僧人道士皆有，其中不少故事對市井鄉(xiāng)村生活及世態(tài)人情的描寫生動細致，借公案故事，展開的是一幅晚明世俗生活長卷?！吨T司公案》繼承了《廉明公案》司法性與故事性相結合的特點，而其公案小說編輯的理念和技巧更為成熟。

余象斗的公案小說編撰啟發(fā)了吳還初的《新民公案》編撰。吳還初敏銳地捕捉到了余象斗《廉明公案》受歡迎的奧秘，不僅是插入“三詞”呈現(xiàn)司法實用價值，而且以鮮活的當代生活吸引讀者?！缎旅窆浮窞槊鞔賳T郭子章判案的故事。盡管郭子章任職歷經(jīng)閩、粵、晉、川、浙及云貴數(shù)省，但是，應該跟作者的知識視野和潛在的讀者預設相關，《新民公案》的故事發(fā)生地主要設置為福建、浙江、廣東，且以福建最多。全書四卷，前兩卷基本為福建故事，細致地展現(xiàn)了福建的地理人文和民眾生活方式。

欺昧類《富戶重騙私債》，故事發(fā)生在閩北浦城，開篇公案緣起涉及明代賦役之法“解戶”：

浦城縣北鄉(xiāng)九日街有一鄉(xiāng)民劉知幾，因郡知府僉他為北京解戶，解銀五鞘入京。劉知幾因缺盤纏，托保立批與本鄉(xiāng)富戶曾節(jié)，借出紋銀一百兩，前去過京。知幾領得銀來，遂別家中，到府押鞘，前往京去交納。來往耽擱一年。舊年八月出門，今年八月始回。且喜平安無事，入府繳了批文。適家中時年大熟，遂將田上稻谷糶銀一百三十兩，竟到曾宅，完納前債。曾節(jié)喜其老誠，留之酒飯。忽值劉家著人來趕知幾回家干場急事，又值曾節(jié)被縣中催去完糧甚緊，兩在忙迫之中，曾亦忘寫受數(shù)，劉亦忘取借批，兩下就此拜別。不想過了數(shù)年，曾節(jié)在帳簿中尋出劉知幾親筆借批，陡然昧起心來，即時著家人到劉家索前銀，說他逋欠多年，怎么不完。（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9—11）

“解戶”涉及賦役之法。明代賦役之法多沿襲前代，但也有自己的特點。據(jù)《明史》卷七十八志第五十四《食貨》二：

凡役民，自里甲正辦外，如糧長、解戶、馬船頭、館夫、祗候、弓兵、皂隸、門禁、廚斗為常役。后又有斫薪、抬柴、修河、修倉、運料、接遞、站鋪、插淺夫之類，因事編僉，歲有增益。嘉、隆后，行一條鞭法，通計一省丁糧，均派一省徭役。于是均徭、里甲與兩稅為一，小民得無擾，而事亦易集。然糧長、里長，名罷實存，諸役卒至，復僉農(nóng)氓。條鞭法行十余年，規(guī)制頓紊，不能盡遵也。天啟時，御史李應升疏陳十害，其三條切言馬夫、河役、糧甲、修辦、白役擾民之弊。崇禎三年，河南巡撫范景文言：“民所患苦，莫如差役。錢糧有收戶、解戶，驛遞有馬戶，供應有行戶，皆僉有力之家充之，名曰大戶。究之，所僉非富民，中人之產(chǎn)輒為之傾。自變?yōu)闂l鞭法，以境內(nèi)之役均于境內(nèi)之糧，宜少蘇矣。乃民間仍歲奔走，罄資津貼，是條鞭行而大戶未嘗革也?！保◤埻⒂?905—1906）

《富戶重騙私債》完整呈現(xiàn)了解戶承擔押解任務的過程，被知府僉為解戶的劉知幾非富戶，只能借銀作為入京押解的盤纏。差役制度是當時社會生活常態(tài)，小說保留了真實寶貴的歷史情境。

人命類《吳旺磊算打死人命》比較詳細地記載了民間放高利貸和借貸倒賣貨物牟利的情形：

甌寧縣三都項龍街吳旺，三代豪富，錢糧一百五十石放債取利，每要對本加五，鄉(xiāng)中人皆怨惡詈罵。只有一等極窮無聊之人，要銀供給衣食，不得不吃虧與他揭借。時有羅灘羅子義，賣米營生，攢得升合供家，有兄子仁亦要買米去賣。一日，托保葉貴立批，借出吳旺銀九兩一錢，準作十兩，本外要加利五兩。羅子仁要去買米，只得忍氣受去。誰想羅子仁一下有些時運，買米去銀七兩，載到福州去，適逢州中米缺，不消三日，變出價銀一十六兩。就在州下買得魚貨，上到浦城去賣。又值貨貴，遂得兩倍利錢，收銀三十六兩。除了費用，即在浦城又買米去福州賣，仍是前價，又得本利五十七兩。復買魚貨，到建寧府來賣了十日，剛剛算得銀一百兩。（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98—99）

如此生活史的記載，在同時期文獻中并不多見。這篇公案的發(fā)生還在于豪富吳旺不按照借條約定，而要加倍收利，雙方爭執(zhí)，吳旺打死了羅子仁。小說對兩方爭執(zhí)的描寫頗為詳細。

人命類《磊騙書客傷命》的故事也起于放高利貸：建寧府大市街滕寵“屢代世宦，家富石崇，生放延、建兩府，取利甚重”（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123），浙江龍游販書客人龔十三、童八十在大中寺賣書，折了本錢，向滕寵借了二十兩銀子，未及一年倍息還足。后來龔、童兩位客人生意順遂，在府前開了一家大書鋪。這個故事還涉及建寧府書業(yè)。建寧府書業(yè)發(fā)達，但歷史文獻中極少涉及，這些公案小說中的描寫彌足珍貴。

閩北地區(qū)很長時間都是天下糧倉，除了銀礦、茶葉外，經(jīng)濟形勢較為單一，當?shù)厝艘赞r(nóng)業(yè)為主，所以，《新民公案》中閩北故事，涉及的謀生手段多數(shù)為種田，就連富戶也多以種田致富，公案相爭也往往起于田產(chǎn)、田租或農(nóng)田水利之爭。事實上，當時全國經(jīng)濟形態(tài)仍以農(nóng)業(yè)為主，所以《新民公案》故事大多跟農(nóng)業(yè)、田產(chǎn)相關，人物謀生手段也大多跟山區(qū)經(jīng)濟形態(tài)相適應，比如劫盜類《問石拿取劫賊》，邵武人龔一相，從江西永豐七里街販毛鞭黃冊紙到廣東潮州去賣；賴騙類《分柴混打害叔命》，嚴州府壽昌縣富屯街姚循一生販賣蜂蜜，堂侄姚忠、姚恕兄弟二人判山做柴為生。

《新民公案》的很多篇章對民眾日常生活的表現(xiàn)細致而生動。欺昧類《斷客人失銀》，建安縣以磨豆腐營生的范達，撿到四十兩銀子，失主是徽州汪元。汪元在家將田典得三十兩本錢，打漆在建寧府中賣。汪元本來許諾給范達四兩銀子以表感謝，但失銀到手后反悔，被圍觀街坊譴責后，他反而告狀說范達搶了他的客本八十兩。這篇公案涉及建安縣小地名大州園、大中寺等，平民做豆腐、打漆等謀生方式，以及婆媳頭頂黃錢滿街拜天叫屈的行為，在呼喚司法公平正義的同時，真實展現(xiàn)了建寧府民居民俗生活圖景?！杜銎垓_妻舅家財》也涉及崇安縣小地名石灰街、黃土墟，涉及當?shù)卮笮杖~姓、游姓，在如此具體的地域背景上描述了上門女婿、擇日成親、三日湯餅會、請鄰居做遺囑見證人、財產(chǎn)傳子不傳女等習俗，濃郁的生活氛圍，真實生動的故事，顯然融入了吳還初的生活經(jīng)驗。《斷妻給還原夫》故事敘述婉轉，其中涉及人物行程路線，最能體現(xiàn)吳還初作為江西人來往于福建的路程經(jīng)驗。故事主人公是江西弋陽縣的路十九，在福建福寧州做帽子，被店主招為女婿，有一個一歲的兒子，因父母病重，帶著妻子兒子回家。在河下雇了一只快船，到了福州，浙江蘭溪一個算命先生徐二十搭他們的船上建寧府。一路上徐二十跟路十九全家混得很熟，了解了路十九家的情況。到了建寧府通都橋下，徐二十突然翻臉，抱著路十九的兒子，要拉路十九的妻子回家，說路十九騙了他的妻子，告到官府。《設計斷還二婦》涉及的路程也主要是閩北到福州以及福建沿海地區(qū)的水路。

以上這些視角所表現(xiàn)的平民日常生活情景，即使在同樣表現(xiàn)當代生活的世情小說中都不多見，就地域來說，由于世情小說多出于江浙文人之手，極少以福建、廣東等地區(qū)平民生活為表現(xiàn)對象。這些逼真表現(xiàn)社會生活情境的公案故事，是難得的歷史記錄，但跟高頭講章的歷史著作不同，小說表現(xiàn)的不是帝王將相的歷史，卻比帝王將相的歷史更有著集體記憶的社會學意義。由于交通便利，建刻書籍的銷售首先在本省和鄰近地區(qū)，試想，翻開這些公案故事，入眼皆為熟悉的地理人文，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這樣的小說怎能不吸引當時的讀者呢？對于其他地區(qū)的讀者來說，陌生化的生活場景帶來新鮮的知識和體驗則有別樣的魅力。事實上，這些小說對于今天的讀者仍然有其認識價值。

結語

集中出現(xiàn)于明代萬歷至崇禎年間的公案小說，在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以書判體為主的類型特征，主要因于書判不同于小說的公文素質，學界長期對公案小說評價不高。但假如把公案小說還原到晚明的出版背景和知識語境中來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公案小說在知識體系中的位置。以律例為基礎的法家書，與公案小說在敘事性上有其天然共性，并且皆以司法知識傳遞為重要宗旨，但法家書偏重知識，公案小說偏重敘事，兩者同流而分派。以此出發(fā)，或能結合小說觀念和小說文體的發(fā)展過程，更為冷靜地思考小說的敘事性特點與相鄰文類的關系，能夠不囿于審美標準而客觀認識公案小說的多元價值。這實際上是研究視野中對于小說文體發(fā)展做歷史還原和接納小說異質因素的過程。在接納的基礎上細讀文本，能夠發(fā)現(xiàn)公案小說對前代文學傳統(tǒng)的接續(xù)和發(fā)展、公案小說類型在發(fā)展過程中的文體進步和小說史意義，從而客觀評價公案小說司法性與敘事性相結合而產(chǎn)生的審美價值和認識價值。

注釋［Notes］

①學界的相關表述概稱“三詞”。所謂“三詞”，并非狀詞、訴狀、判詞都具備，也并非僅限于這“三詞”，有的故事中插入街坊呈詞、判案官員向上級的申詞、上級官員批語等，所謂“書判體”主要指的就是這些“書判”公文的插入成為小說文本重要的組成部分。

②徐昌祚萬歷年間人，“癸未”或為萬歷癸未（十一年，1583年）。

③此書題“辛丑仲秋刊行”，則應為清代重刊。

④此“戊午”或為萬歷四十六年（16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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