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允嶺
湖畔百姓說:鬼子是山野旱獸,侵華八年,湖就干了八年。淺水肥泥里,還忽喇喇長出遮天映日的蘆葦、蒲草、杞柳、紅麻、紅蓼、枯茳草之類高稈水生植物,可藏百姓、雞鴨、牛羊,還有幾十支真真假假的抗日隊伍。
靠湖吃湖,湖人求生的寶貝都在湖里,上一頓正吃蘆根茳芽,下一頓就是肥魚胖鱉。白天還光著屁股,夜里打一排“大抬桿”(鴨槍),半船鮮肉,一船鴨絨就換來好吃好穿,美若神仙了。這樣的日子雖少,卻常常閃現(xiàn),也使微湖大隊、運河支隊、鐵道游擊隊都像安泰戰(zhàn)神一樣,得益于大地(湖)母親的蔭庇而沖天成長。
這樣的故事風傳出去,逃散在山里、鄉(xiāng)間。鬼子的線人密報滕縣,就派來大佐軍銜的綠島聯(lián)隊長,率獸兵千騎掩殺湖邊。這綠島因通中文、古詩,被譽為中國通、武才子,騎白馬躍上湖東大堤,眼看著莽莽蒼蒼,連天接云的蘆叢荷蕩,便驚嘆這天造地設的世外桃源,淹進幾萬個軍隊就像大海吞山,天簍盛鱉。于是端起望遠鏡,把遠山近水觀賞一番,耳聽著葦喳兒鳥“噌噌噌!呱呱呱!”的吵叫,怨自己沒有陶淵明身居世外桃源的福分。他緊抿了不見唇肌的大嘴,仰首看天,吟出一首詩來:
莽莽蒼蒼
那大湖蘆葦
閃閃晃晃
東海跳出的太陽……
鬼子兵的掌聲,葦鳥的驚叫。漢奸看見葦蕩里有船,還有一短篙橫置船上。綠島便令漢奸推船靠岸,見船艙積了半尺湖水,又令鬼兵用鋼盔舀潑,綠島樂呵呵欲坐船梁,漢奸急匆匆擗下一把葦葉,墊鬼子腚下頭,那又涼又爽的鮮甜葦葉,弄得綠島開懷大笑。漢奸指密綠葦蕩諂媚:“機槍的掃一通,保大佐安全!”
四挺歪把子機槍刮風般掃向綠墻,蘆葦被齊腰斬斷。綠鳥似的葉梢迸飛湖空。真的葦鳥紛紛扎開雙翅,尖叫著逃向葦蕩深處——蕩中無船,也無人影兒。
但是,葦蕩一里許的深處,當真有船,船上五人。船主胡三,其余張王李趙,皆表叔、表兄弟稱呼?!拔⒑B微島,見面喚老表?!边@俗稱不同于江西老俵——老鄉(xiāng)的意思。湖人是千年的老少親戚,親上加親。不是他三姨嫁了他二叔,就是他五舅娶了他六姑。輩份不平不要緊,允許“各親各叫”,或“親不壓族”。湖人俗語“老表老表,見面胡咬”,“咬”是戲鬧,表叔爺兒們的罵詞,轉(zhuǎn)三圈的繞口令,罵不錯輩兒。這叫“罵文化”。
戰(zhàn)亂年月,親朋難顧。今番兄弟爺們兒五個,是為胡三賀槍相聚。郗山村殷姓的一幫爺們兒,跟著鐵道游擊隊在村東二里的黃莊乘夜扒鐵道,百把人一齊喝號,洋鎬鐵鍬齊撬,撬脫了十節(jié)鋼軌。抬一鋼軌要四根抬杠,八個壯漢。傳說鬼子蠻力,四人能扛一節(jié),那時的鋼軌短窄,一根八百斤。鋼軌裝船送溝南徐鐵匠家、郗山孫鐵匠家。槍邦的漁漢便蜂擁而至,求用這鋼火極好的材料鍛打鴨槍,一條鋼軌可打四支“大抬桿”?!按筇U”可裝三斤火藥、五斤鐵沙霰彈,橫掃出膛時,覆蓋院大一片,獵百把只野鴨……
撬脫鋼軌的鐵道大有戲文:鬼子列車來了,探照燈嘩嘩照射,押車的鬼子兵驚叫如犬,知戲眼的司機照例跳車,火車照例前沖,車頭照例翻倒,而一列列車箱也依次翻倒,轟聲若雷。有八路弄死鬼子,湖邊各村——如郗山、微島、沙溝、黃莊、黃甫、潘莊、張阿的幾千百姓蜂擁而至,螞蟻搬家般搶走白布、軍鞋、餅干、罐頭、海蝦、肉干、魚醬、藥品……亦是照例:把槍彈、藥品交給八路,八路持槍保護,指揮快撤。一聽沙溝方向(離黃莊三里)傳來阻擊鬼子的槍聲,眨眼工夫便逃進二里外的大湖,帶不走的東西,埋進莊稼地早挖好的坑里,栽幾株活苗。埋鋼軌只須一溜淺溝,一拃深度,干坑干埋,不出鐵氣。五日前撬得的鋼軌,五日后即變成了“大抬桿”。
按湖上俗禮:上蓋屋,下排船,女生娃,結(jié)喜緣都要送“溫鍋”賀禮。今兒為胡三賀槍,張三帶二只老鱉,王二捎兩條鯉魚,李四抱一罐“蓮子燒”老酒,趙禿從湖西拎一只樊噲后人烹煮的狗腿,香氣饞人,用張三的話說:“不喝醉就不是人!”
賀槍吉利事,照例不帶女人,燉菜也是漁漢野手,幾樣生鮮燜進鐵鍋,加湖水、老醬、老醋、辣椒、花椒、大蔥、大茴,灶下燃一束干葦,這叫“亂燉”。湯沸肉熟時,鍋沿貼一圈面餅,這叫“老鱉靠河沿”。湯溢氣噴、鐵鍋吹哨時,四個瓦盆便張大口。餓狼似的端起黑砂酒碗,胡三道:“今兒給叔賀槍,誰不干誰叫我個爹!”說罷就一氣干凈。二碗倒?jié)M,胡三喊:“誰不干我叫誰個爹!”都是至親,不能亂來,當然又一個“干”字。第三碗舉過頭頂,胡三發(fā)聲如屁:“不干的,叫干了的爹!”看看都干了,就喊道:“行了行了,吃塊狗肉壓壓,吉利話還沒說,喝暈睡死,鱉爬你襠里也不知道?!?/p>
趙禿子上過年把私塾,指李四罵道:“喝酒不帶頭,吃倒像狗,那筷子是你兒,也該讓他歇歇!狗肉乃人間美肴,屬狗者,不該食狗!”
李四說:“你別文皺皺的。咱猜拳喝酒,賭輸賭贏不賭賴?!?/p>
正對心思,遂唱拳歌:
老表不錯,
老表不孬。
有酒就喝,
有錢就掏。
不義不交……
一碗干完,二謠又起:
船到湖心撐一篙,
二妮的肚皮四指膘。
小船閃晃,王二后仰入湖,謠兒正到巧處:
六月掉水,
是財拱?。?/p>
活豬掉水,
上述遴選的模糊算法在實際運用過程中存在大量的計算過程,出于工作量和計算準確度的考慮,不可能采用手工計算。因此,在實際操作過程中,我們常常借助Matlab和社會科學統(tǒng)計分析軟件包(SPSS)等統(tǒng)計分析軟件進行相對繁瑣的運算,對于相對簡單的計算要求,也可以運用辦公軟件Microsoft Excel進行,此軟件使用起來相對便捷。
發(fā)膘猛啊!
三碗喝光,唱詞激昂:
誰當漢奸,
不要皮呀!
誰當漢奸,
沒人腸呀!
“五表”痛飲,瘋唱恣肆,看樣兒都醉,可有一人獨醒:腦袋锃亮的趙禿子。湖邊有俗語:“禿能瞎巧?!蹦憧此睦锇肃l(xiāng)的禿子,不是會賺錢,就是會營生,瞎子則是拉琴、算卦、補鞋、修秤的能手。眾人夸贊趙禿,說他多吃了藕,心眼多。多吃了泥鰍,又奸又滑。他抹了油嘴道:“光吃光唱,咱來干么的?”
“賀槍的呀。”四人答。
禿問:“槍呢?”
三人一齊:“槍呢?拿出來看看?!?/p>
胡三眨了眨眼說:“槍就在眼皮下滴溜著。你狗黑子迷路——瞎熊?!?/p>
張三說:“你狗黑子拉呱兒——說熊話?!币蝗喝烁胶停骸罢f熊話!哪有槍?”
胡三撥開船頭一絲葦株。密葦枝葉交錯,蘆花扎煞,生氣勃勃的樣子。胡三拔下幾枝粗葦,才露出閃亮的槍身。又拔下一束蘆葉,露出黑洞洞的槍口,剝開一卷葦葉,現(xiàn)出火繩。棠梨木的槍托,生牛皮的槍帶,釘?shù)孟褚粔K蔥油餅。抱槍船上一放,二百斤重的家伙,壓小船幾顫。
張三咧嘴道:“厲害厲害!多少錢打成?”
“三塊大洋?!焙稹?/p>
“不貴不貴,”趙禿說:“東洋鋼軌,不好克化……”
胡三說:“用煉金化銀的焦炭,鍛打三天三夜,大蒜頭細擦,湖水淬火,試槍的小秤砣轟出去百步?!?/p>
“好家伙!”大家齊叫。李四說:“那打鬼子行嗎?”
“怎么不行?鬼子又不是鐵匠揍(造)的,也是肉胎。”張三恨恨地說。
胡三道:“螞蝗的兒子,剁碎塊還變百命呢?”
李四生氣道:“行了行了,鬼子是你姨父?夸他百命?”
胡三說:“是你表姨父,你穿的日本鞋,是你表姨做的?”
群人瘋笑,看看身上的洋布褂子、日本軍鞋,灶臺上的洋火盒,都是扒火車搶來的日貨。別罵為好,罵開了場,便是湖冰蹭嘴滑了調(diào)。張三說:“謝謝禿子哥,他日本表舅常送稀罕物!”
李四說:“別惡心我了。上回送的東洋罐頭,一個牛肉,一個洋果,一個咸咸苦苦,像鬼子的骨灰!”
張三說:“禿哥給你表舅捎個信兒,下回再弄點藥來,‘小延安’(葦叢中一個小島)的傷員缺藥了。”禿子說:“要不是我東洋藥供你及時,八路也不會和你拜把子。”
胡三說:“要不我野鴨子交換,你東洋毛也弄不著。”
李四對胡三說:“光侃貧腔了,你裝點槍藥,咱打一槍過過癮呀?!焙f:“打一槍半塊銀元飛了,還能引來鬼子?!?/p>
眾人說:“那也得試一槍呀,半個月亮又怎么的?”
“試試,試試你姨父的玩意兒有多厲害!”說著就掰開了槍栓,插入了火繩,朝槍口倒入三牛角殼火藥,趙禿子說:“一硝二磺三木炭,炒藥好費事,我不帶一艙鴨子回去,沒法子交賬?!?/p>
胡三又倒入一竹筒鐵砂,一竹筒瑩石砂,還有半碗鐵渣,嘟囔說:“上回缺霰彈,砸碎了一口六印的鐵鍋。錢多買的鹽不少啊。獵得一船鴨子,都給了八路……”
李四突然擺手:“停停!槍、機槍聲……”
果然有隱隱約約的槍聲,那正是綠島的鬼子兵四挺機槍掃射的聲音。無論打槍、放炮、吶喊,都會因稠密的葦叢消聲,濾軟了強音,使賀槍的五人,如聽到了一串屁響。但是,繼而又聽到嘈雜的人聲,竹篙碰船的吭吭聲,葦喳兒飛逃的亂聲。胡三踮腳于船梁,看見劃動的篙梢,忙報眾人:“伙計們,撒尿真要嗤個銀元,鬼子到了!”
禿子變了色道:“真是鬼子?快躲!你一桿鴨槍……找死?”
胡三道:“就一條小船,能裝幾個鬼子?”
張三說:“烀完就跑,鬼子大皮靴,陷進泥里淹死……”
王二說:“是沿明水檔子來的,露頭就打,打完就往鴨墩后頭躲,槍子兒打不著!”
葦叢中有座高出半人的鴨墩兒。麻鴨群白日嬉戲覓食,夜間上墩歇息,有漁人收取夜產(chǎn)的鴨蛋。禿子說:“我看看墩后的退路……”說罷蹚進渾水,鱉樣地爬去。張三說:“我細看看來船,是不是鬼子,幾個鬼子?!?/p>
鴨墩上的禿子說:“興許是誰家娶媳婦放的炮仗。”胡三說:“放瞎屁,兵荒馬亂,誰家敢放鞭炮?”
胡三指使王二、李四擺正船位,臥正鴨槍,點上高香。默不吭聲的李四,竟懂得折一摟鮮葦,遮蓋船頭和槍身。停當之時,張三急慌慌回了,臉兒黃黃地說:“四個鬼子,兩架機槍,一個漢奸撐船,一個鬼官兒瞎唱,走走停停,走明水檔子來啦……咋辦?”
胡三說:“涼拌(辦)!誰說大抬桿光打野鴨兒!”
一群人默聲,手足無措。胡三說:“鬼子沒殺誰家的人,誰就跑,我家死人了,我點火繩!禿子哪,你是日本人的表外甥,若要怕,就滾蛋?!?/p>
禿子說:“我……也不是怕,你……也不能對著鬼臉開槍啊。一串機槍彈來了,跑不及,都……活不成……我這里有日本洋煙,點火后纏在火繩上,人上墩子……拉網(wǎng)絲點火。”
一群人懂了,夸道:“到底是禿能?!?/p>
胡三罵道:“那洋煙聽你的,正巧燒到去處?”
禿子急口分辯:“用網(wǎng)絲拉火繩呀。”一群人頓悟,張三說:“明白了,明白了?!碑敿磸亩d子腰里掏出洋煙,點燃吸旺了,拴在葦梢上,火繩盤成杯口大的一團,放在槍托。葦梢拴絲,一直扯到墩上。把葦梢拽彎下來,煙頭無論沾觸火繩何處,都會眨眼間點火開槍。胡三用皮帶捆穩(wěn)鴨槍,再加兩塊壓艙石。這樣的做手,獵鴨老手都會用。五老表今日要打活鬼子,還繳機槍,就要看湖神爺能否保佑了。
趙禿子跪拜在鴨墩上,一股一股地尿尿,半文半白的祈禱,哆哆嗦嗦。在他看來,這樣的冒險,無異于光著腚戳馬蜂,能惹不能撐,他抖出眼淚來了。
如果不是小船破漏,須鬼子鋼盔刮水,船早就到了鴨墩對面,五老表本沒有巧設機關的時間。如果船漏得厲害,綠島也不敢野游,成全老表們當成好漢……這諸多諸多的故事,作家也難能捏造……但是,這一切都是命定,包括寫詩唱歌的綠島,眼見了美景要浪漫一番的獨特個性。都成全了這群漁佬兒。
漢奸看鬼子官高興,葦鳥對唱,忽然要講一個討好的故事,他說:“太君,你的懂中國文化。鄙人(他識得一百多字)講一個……葦鳥的故事,太君愿意恭聽嗎?”
綠島舞動著葦枝說:“你的講。”
漢奸說:“從前,有一對小夫妻打魚,船漏了,又起了大風。女子催男人快快撐船:‘你撐撐撐!’男人又催女人:‘你刮刮刮水……’船沉了,聰明的葦鳥卻學會了這樣的‘撐撐刮刮’的叫聲……”
“嗯?”瞇眼聽故事的綠島突然睜圓了眼睛,露出野味的陰笑:“唔?這個,你是說,船要沉么?”
漢奸黃了臉說:“不是不是,我講了個鳥、鳥故事……”
“明白明白,你的心不壞,哈哈……”綠鬼發(fā)出一長串的怪笑,卻喝令:“船的,回去,岸邊的集合?!?/p>
但是,船在水即要拐頭的時刻,隨著慣性和嗖嗖的東風,已躥入更寬的明水檔子。機敏的綠島似乎感覺到了不祥,揮舞葦枝嚎叫:“回船!這里的危險!”
狼眼的綠島果真看見有一節(jié)黑鐵埋在葦中,綠色的葦下現(xiàn)出船形。他機敏地蹲下身子,對著機槍手狂叫:“開……”眼前卻有火山爆發(fā),火海傾翻。他想要臥伏船底,火浪卻將他噴向湖空,浮游于漫天的火霞。他奇奇怪怪地看見,日本的富士山埋在火燒云里,櫻花盛開。
滕縣城傳遍日軍聯(lián)隊長綠島在微山湖陣亡的消息,夏鎮(zhèn)的日偽軍亂成一團:這名英武善戰(zhàn)、機智多謀、深諳中國文化和戰(zhàn)區(qū)情境的大佐即將晉升為少將了,本是皇家陸軍一顆冉冉上升的新星。國軍司令部急詢所轄各部:“誰擊斃了日軍大佐?”沛縣縣長馮子固不知,銅山民團團長耿聾子搖頭,汪精衛(wèi)的部下尹洪興茫然。
八路軍的“沛滕邊”首長電詢湖上抗日的黃河大隊、運河支隊、鐵道游擊隊,亦答不明情況。
只有胡三、張三、趙禿、李四、王二五老表知道,卻不敢招認。因為在擊斃了綠島和真鬼子之后,趙禿子一眼就認出斷了兩腿的漢奸是他小舅子,他在湖邊已沒好活了。
他還有另一番說法:打死這么大的鬼頭兒,鬼子報復,不知又添多少冤魂,眾怨紛紛,沒法說理??匆娦【俗优肋M葦叢,胡三李四又把二挺機槍扛了回來。趙禿子就覺得賺大了,哆嗦著催撤,腿卻不給力氣。
果是日本強盜的大報復,殺人、燒船,把蘆蕩也點燃了,還捉了一個姓朱、一個姓楊的漁民,屠殺后給綠島做“豬羊”大祭。小舅子早已裝死不再現(xiàn)身。日醫(yī)查看綠島等鬼子被打成蜂窩的傷口,診斷是蘇聯(lián)援華的新式武器所致,持用者乃八路“毛猴子”!
至今的黨史專家也沒查出是誰擊斃了綠島,微山湖當年的抗日形勢是風起云涌、千奇百怪。作者著述斃鬼子人物之時,也只得借用胡三、張三、李四、王二、趙禿子,難得實姓真名。
七月流火,叫大蓮的湖女打了個紅傘,半遮臉兒跨上大堤,走向也是湖邊的娘家。正是鬼子肆虐的年月,但倚仗了湖畔多葦多荷,三五里路途,總不至遭災。又水又媚的新媳婦,走的是風擺蓮花的步子,扭的是風拂春柳的腰身,瞟一眼送路的漁郎,半嗔半嬌地小唱:
七月老,八月落,
新娶的媳婦摘菱角,
半船鮮貨沐腰窩,
嗨喲喲!
該死的光笑不疼我……”
漁郎半真半假抑揄道:“別唱了,引鬼子來了!”
可瘋女子偏要唱呢:
十七十八月黑頭,
鬼子來到徐州城里頭,
聽聽還在打呼嚕……
還有一段煽情的:
鬼子打沙溝,
我郎在里頭。
郎呀啊!
你叫我心愁不心愁?
“愁,愁!別唱了!你聽,你聽,堤那頭有動靜……”
果然有噠噠的聲響傳來:雪塊樣的一匹白馬,馱一具姜黃惡鬼,在綠柳的云間突然閃現(xiàn),忽地便到面前,拔出了東洋戰(zhàn)刀:“毛猴子大大的!”
鬼子吼叫,毛腮兩側(cè)的肩章,像惡犬顫顫的紅舌。真的惡犬隨后躥來,鳴鳴撲向后退的漁女,叼住她一片衣襟,隨一聲口哨,嗤地撕扯下來,緊跟著又叼另一片衣襟,回望野笑的鬼子,等待口令。當衣襟應著哨音又撕下時,甩脫莆草蓑衣的漁郎對狗撲去。惡犬一口咬住他的左膀,他雙手抓牢一只狗爪,反關節(jié)咔嚓一擰,惡狗一聲嗥叫,打滾兒跳起,腿卻斷了。
老鬼子拔出戰(zhàn)刀,漁女尖叫著抱住鬼腿。漁郎一邊跳湖,一邊喊叫:“大蓮,快往……葦?shù)乩锱堋已退拦贰饶恪?/p>
漁郎抱惡狗進水,大蓮也滾身下堤,往葦叢里逃。老鬼子只一個撲跳便捉住了她,挾持到大堤的平坦處,仰天狂笑,幾刀就挑裂了她的衣褲,不慌不忙地騎她身上,對著白馬吆喝。
馬懂鬼話,打一個響鼻低下頭來,使他能握住韁繩,蓮女奪過韁繩的一端,飛快地纏上脖子,雙腿蹬踢鬼子,欲勒死自己。鬼子擰翻蓮女雙手,將韁繩拴上馬靴,戰(zhàn)刀插入堤身,得意地一笑,寬衣解帶。
天旋地轉(zhuǎn)中,蓮女似被一頭活驢壓住。她掙扎拔刀,刀卻成扎根的樹。馬將濕涼的口唇拱她手上攔擋。它看慣主人的戲碼,妖眼眨眨閃閃,似發(fā)壞笑。蓮女又抓紅傘,弄不清是戳向馬眼還是鬼眼,打過蠟、滴過桐油的紅傘竟忽地一聲張開,閃耀出陽光蓮火。
至于漁女急中生智,怎樣借傘救命,事后已無法憶起。當時那馬看見紅傘怒張,是把它當作一個起跑訊號,還是如斗牛場上抖開的紅布,刺激了妖畜的興奮點,一切也無從考證。妖馬舉起了雙蹄,在空中急刨幾下,像一只惡鷹飛掠出去,發(fā)出咴咴的嘶叫。
鬼子公豬樣的吼叫,在韁繩拖拽下飛滾顛跳,狂舞他手中的戰(zhàn)刀,卻被妖馬當作催跑的號令,歪頭飛向堤側(cè)。剛被砍削的蘆葦杞柳,是日本兵營殺青的命令:為了堤上跑馬巡湖,湖中汽艇巡水的方便。如尖刀、匕首、竹簽的葦、柳、苘根,根根沖天,形成了釘板,刀叢、竹簽的長蛇陣。
鬼喊馬嘶中,漁女聽見葦柳的根尖彈撥鬼肋叮咚,猶若漁郎撥弄的柳琴(鐵道隊稱作土琵琶)。那割皮鋸肉的游離音,為鬼嚎馬嘶伴奏。有一瞬,鬼子折身抓住馬尾,卻即刻被馬踢倒。當風吹紅傘滾動的時候,那馬又急拐回來。一夏的東南風,讓葦柳的根楂皆傾西北。東南方向的拖拉,恰對準利刃刀鋒。鬼子的戰(zhàn)刀砍向馬股、韁繩,卻全無準頭。當馬拖鬼子再掠大蓮眼下之時,她看見一片片、一塊塊的碎肉在彈撥中跳躍。血氣蒸騰中,一根根肋條像白亮的鲹魚活蹦亂跳。鮮艷的是那條花蛇樣的肚腸,一頭纏上了綠苘的粗根,另一端長長地拽扯出去,一直拖過密密匝匝的葦簽陣,打一個花結(jié)。她只是覺得,咋那么長。
當淹死洋狗的漁郎抱起嚇癱的漁女時,她只知泣不成聲地嘔吐、嘔吐……漁哥哥勸慰著她:“妹妹,湖神老爺睜著眼哩!你看看,看呀,千刀萬剮,抽筋扒皮,零刀子碎割……”
他并不知道,這種酷刑叫“凌遲”。
邵老太被偽軍的隊伍抓住了。老頭子是共產(chǎn)黨的武工隊長,殺鬼子漢奸如切瓜,兩個兒子也是抗日英雄,郗山鄉(xiāng)鋤奸,沙溝集殺鬼子,名響百里。臨城鎮(zhèn)的鬼子貼出布告:懸賞一千大洋捉拿邵家八路。
邵老太從山里八路總部回來,一進門就中了埋伏,“二鬼子”(偽軍蔑稱)提起她兩條腿,裝她入麻袋,聽著她喊叫,就脫下她的襪子,塞到她口中,惡狠狠地說:“忍一會吧,種進藕塘涼快,來年結(jié)蓮籽哩……”眾鄰居圍來,哀聲勸說:“都是千年鄰居,放一條命吧……”
“二鬼子”獰笑道:“我可憐她,她可憐過誰?俺家的牛、馬、騾叫她領著窮鬼分了,俺爹想拼命,叫他們栽進藕塘五年了……俺看著塘里的每個蓮籽都像俺爹大睜的眼珠兒,他恨哩!”
他仰天干嚎兩聲,又突然做出笑臉,輕聲對著麻袋:“邵嬤嬤、表嬸子……俺也把你種進藕塘,明年就會長出好看的蓮花,哦!像你小孫子的臉兒,也結(jié)出白胖的嫩藕……操你的妮子,俺剁了那藕下酒哩!”
一老嫗跪地求道:“二孩,哦,二侄子,怨越結(jié)越大么?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呀……”
“二鬼子”說:“現(xiàn)在凈說人話,當初你鉆進牛腚里啦!我要她在黑泥下的陰間,陪我老爹數(shù)道數(shù)道!”
“二鬼子”已紅了眼,青了臉,牙齒白森森地呲出來:“走!拖起麻袋走!”
一群“二鬼子”圍上來拖拉麻袋,大群的鄉(xiāng)親圍攏來,擋住了路口?!岸碜印卑纬隽耸謽專贿叧焐鋼?,一邊親手抓著麻袋一角,嗤嗤拖向村路。隨同“奶奶,奶奶”的哭叫聲,一個七八歲的小童撲抱了麻袋,死不放松。
“二鬼子”仰天笑道:“哈,老天有眼!小鱉羔出來了,正愁不能斬草除根,好,一坑種了!”
他傾斜了身子拖拽著,口中罵道:“媽拉個巴子,誰不動手拽,我槍子兒不認人!”怕死的偽軍們伸出手來,拖著麻袋和袋上的小童上了路。“二鬼子”嗷地一聲尖叫,猴爪被邵家的孫子咬住,他的槍口立即指向孩子的光頭。在眾人的喊叫聲中,他突然轉(zhuǎn)身抓起另一條麻袋,從孩兒的頭上套下,一提拎甩上肩膀,用京劇道白的韻調(diào)高叫:“一坑種藕!哈哈!”
沿著雜草叢生的村路,人群跑向村北的蓮蕩。邵老太呻吟的鼻音,小孫子憋氣地哭音,鄉(xiāng)親們的咀咒聲、哀求聲,眾人臉上的氣憤、驚恐、悲凄、懼怕神色,百紙難描,千筆難書。便是一身狼皮的偽軍們,也是狼臉、鼠臉、狐面,鼠狼神態(tài),各不相像。眨眼間到了藕塘,村鄰成群追來,哭罵聲不絕:“別造孽……別缺德,天皇皇,地皇皇,頭上三尺有神靈……好狗護三村,沒一個有良心的嗎?誰沒爹娘孩娃……”
人心隔肚皮,鄉(xiāng)鄰里有智者,偽軍群里,也不盡是憨種。亂紛紛嘈雜中,吉兇已定。血紅的荷花在塘中搖晃,一口口挖過白藕尚未淤平的藕塘,黑森森張著大口。在黃河決口,浸洇洼沼而成的大灣里,歷史上不知栽種過多少的仇人、湖匪、惡人、冤鬼,像邵老太這樣的好人身臨此禍,的確令千絲萬縷沾親帶故的鄉(xiāng)親驚愕、燒心:男女老少嗷嗷喊叫,偽軍人群竊竊私語。但是,人們都知道一個難解的結(jié)——“二鬼子”的爹確是邵家人種進藕塘的。幾個與“二鬼子”穿一條褲的偽軍,也露出瘋狗顏面,嘩嘩響地拉開槍栓。腸肚中的較勁,大過湖灣場面。
藕塘是預選了的:一排杞柳后,一片蒲草邊,一堆生滿鮮綠水草的泥堆后頭,斷藕殘莛勾連著血樣的紅蓮。隨著幾只水鴨的驚叫和鄉(xiāng)鄰的嘶喊,邵老太被幾雙手高高舉起,“嗵”地一聲栽入塘底,黑色的泥漿像炸裂的濃煙一樣迸濺開來。入泥的老太似乎悶叫了一聲。緊接著是“二鬼子”舉起了邵家的孫子,瞄準老太栽入一側(cè),像籃球惡手扣籃一樣聚集了蠻力……忽然“乒”的一聲槍響,“二鬼子”凝固在那里,然后慢慢癱倒,將哇哇哭叫的麻袋甩向了身后……
一剎的沉默,繼而一片驚呼,一團混亂,鄉(xiāng)親們跋著稀泥圍上藕塘,看見太陽穴開裂,迸濺出腦汁血漿的“二鬼子”已經(jīng)斃命。醒悟了的人群跳入藕塘,費力地拔出淤泥中的邵老太。有偽軍用刺刀挑斷水濕難解的麻繩,見老太也已咽氣。翻倒裝著孩兒的麻袋,小小子卻活蹦出來,撲抱了奶奶哭叫響亮……
在雜亂的綠葦紅荷里,沒人看見誰打了槍。在長久的沉默中,沒人問誰打了槍。只有最后由人攙扶著趕來的二瞎子看見了,他抖著會拉墜琴的雙手,一遍遍念著道白:“八路打的——游擊隊打的!邵家的兒女,一個個龍子虎孫,能看著老娘栽種藕塘?他、他(二鬼子)倒是能種在他爹近處了,也是天理昭彰啊……”
無論是偽軍、鄉(xiāng)親,連同沙溝鎮(zhèn)的日本鬼子,都接受了這一安排,這一說法。后來成為共產(chǎn)黨大干部的邵家小孫子,在演講革命時也如此敘述:“我聽見‘乒’的一聲槍響之后,被八路救出了麻袋,看見“二鬼子”已腦漿迸裂,偽軍們失魂落魄,亂作一團,在鄉(xiāng)親們的怒罵聲中狼狽逃竄??看蠛纳徥幚?,游擊隊跋泥涉水的聲勢卷出層層浪花……幼小的我被父親接進山里,而后參加了游擊隊,打鬼子,殺漢奸,為我的奶奶,為遭受侵略之苦的人民報仇雪恨……”
筆者親聆過他的演講,在荷艷如血的灣邊流下過眼淚。
倘若逢了旱年,湖水耗光,那綴著白貝殼黑苲根的湖灘泥地,便會肥得烏亮,還會有類似石油那樣的東西冒出來。在這樣的湖灘上撒播麥種,沾泥就生根,躥苗,發(fā)杈。一棵發(fā)至五棵、十棵,麥穗便將陽光似的芒刺散射出去,黃狗尾似的惹眼。有這樣的年景人就暈了,島上的“老家長”笑口戲謔:“癩蛤蟆都吃白饃嘍!”
可是那一年漲了湖水。東洋人的汽艇在抖滿亮星的湖上躥游。水闊魚稀,半農(nóng)半漁的百姓,心血盡注于島中幾畝瘠地。維持會的人搞來了日產(chǎn)“洋糞”(今稱化肥的那物),請良民試用,分文不取。
“洋糞”如雪,銀燦燦光芒刺眼,令人想起洋刀的鋒刃,槍刺的寒光,砒霜的劇毒,同胞的血腥。“洋糞”的惡味嗆鼻、辣眼、燒心。老家長欲命維持會人把它撒入大湖。又一想湖中要泛毒浪,便改主意,將其鎖進一間破爛湖神廟中,門頭掛象鼻鐵鎖。
老家長以闊袖掩鼻,從門隙窺看幾回,驚那毒物的堆頭逐漸縮小,顏色污染,而惡臭無窮。更認定它屬妖毒。再見日本汽艇島下駛過,就掩口竊笑:“洋小子還嫩!”
其后半年無雨,湖中荷花旱得打盹,灘地復出湖面時,老家長便聲嘶力竭,指使子孫種麥。一冬雖無瑞雪,湖麥卻根扎潤滋沃地,長得發(fā)瘋。初夏,灘地碾成了打麥場,娘兒們怕熱土燙了小兒嫩腚,便用那暄軟大餅當了褯子,老家長見,也只半怒半嗔哼道:“燒熊包!”心卻想:去他娘的洋糞!
其后就有奸商為日本人購麥,眾人詢問“處方”,老家長答:“賣!糧多得埋了活人哩!”
開初以大秤稱麥,眾人摻沙。后改斗量,用船艙量。老家長教子孫將干苲草揉成細末摻麥,摻得艙滿斗平??茨侨丈滔沽搜鬯频你露?,虎膽更壯,索性灑水于囤中,讓麥粒胖成豬崽模樣。這樣轟轟烈烈了一番,家家囤底潔凈,手中都握了磚塊般厚硬、印有昭和某年某年的金票,人又暈倒。
忽一日,有出湖歸來小子大呼小叫:“瞎了,瞎了!日本票子瞎了!”老家長踉蹌出門,又退倚墻上,眼望著已漲至門前的湖水,真暈倒一回。
家中無糧,日月轉(zhuǎn)慢。老家長忽然記起:湖神廟后還有一片席大的閑地,春里漫不經(jīng)心插了幾株薯秧,冷落至今,可也結(jié)了些救命的根須?
先往廟門縫中窺望,見妖毒已經(jīng)遁無蹤影,然磚地精濕。急繞至廟后,又見后墻濕透,洇瀉出墻的毒水,燒焦了一片野苘。
野苘后的薯蔓竟壯,綠蛇般爬滿嶺垅。蔓上葉片肥若豬耳。撥開薯蔓,又見一塊塊“露頭青”薯如頑石栽戳,脹得干地開裂。令老家長驚奇,且百思不得其解。原先,這裹著碎石貝殼的灘涂并無氣力,薯塊如人參稀罕啊!這樣疑惑了半月光景,秋風吹爽他腦顱時,忽然悟到:此為“毒水”浸潤所致——飽飲毒水的苘棵干枝焦葉,恰是“飯養(yǎng)人,飯害人”的道理,豐盛的年飯不是脹死過貪吃的孩童嗎?貴重的補藥不也燒人心肺、灼傷人腸胃嗎?洇遠的清淡毒汁,雖也浸潤過薯地,而依次呈現(xiàn)的卻為痛收、豐收、好收成地。未曾浸過的,便仍如罕見的人參的根須!事實面前,有何理論?
抖手摳出一塊娃大的紅薯,嘆薯體肥嫩,渾實,鮮潤。有乳汁樣的薯膠,自斷口泉出,發(fā)清香甘甜之氣。狠狠心啃下幾口,擲與嘎嘎作歌的白鵝吞下,鵝就額紅眼亮,歌喉更壯。再橫心賭一輸贏,親自吞一口如冰如霜的薯肉,任這甜脆涼滑狗寶過城過府,然后閉目打坐,靜候不測。
然而心舒神爽,然而心曠神怡,有一股逐漸滿脹的鮮甜之氣直沖了喉頭,脆生生噴出幾個呃逆,發(fā)幾個響屁,如服了消郁化積之良藥,連胸中的疑妖疑毒,也盡消散了,二目生光之時,看見麥穗長成了狗尾,高粱長成瓦罐模樣。
人不再暈時便心明如鏡。明白人思慮所歷事體,卻又十二分的不明白——本翁沐祖上陰德,集先人智慧,極盡聰穎,極致算計,卻怎得暈頭暈腦舍了這養(yǎng)地養(yǎng)人的洋糞,抓了那坑子害孫的廢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