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四海
男人說,你還不過去?
女人說,你趕我過去?
窗戶外頭那么多螢火蟲。男人說。
你看得見?女人說。
什么東西我看不見?男人說。
女人去看男人的眼睛。她看見那雙牛眼大的眸子蒙上了一層白皮樣的東西,瓷呆著,間或一輪。她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三十里遠我能分出雀子公母。男人又說。
女人笑了。她知道自個的笑像是秋末的苦菜花。
她說你常言語,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野臺子三天沒有開鑼了。鐵笛病了。咱們是他的朋友,是不是?
騷皮子,我不是讓你去了嗎?男人叫。男人成了睜眼瞎子。睜眼瞎子舉起一個棒子褲褲,貼在眼睛上。棒子褲褲外面那幾層老皮扒去了,只剩下一層鮮嫩青白,掰去棒槌芯芯,做成了一個燈籠。燈籠里,養(yǎng)著一只螢火蟲,母的,不長翅膀,后腚是一骨節(jié)亮晶晶的東西,有時候發(fā)出光亮,眼下就亮得厲害。因為窗外的黑夜里,有一只公蟲撲閃閃飛著用光亮在尋找著什么。睜眼瞎子的眼皮睜得更開。他說我看見了??匆娏擞幸粓F黃。騷皮子,你騙不了我。
女人屏住了聲息,邁著無聲的腳步走向墻根的獨輪子車。那年月這種手推車連輪子也是木頭的,用一塊一塊柏木箍成,中間有幾根木棍做輻條,推起來輪子咕隆咕隆軸心吱吱扭扭。車盤左廂放著風匣、鐵砧,右?guī)麛R著一盤烘爐,七八把鐵錘和鉗子。車廂前面靠近推車人的地方鉚著一個鐵盒子,枕頭一般大小,棱角分明,蓋上還掛了一把小鎖。這一切都是打行爐的家什。章丘鐵匠于民國初年創(chuàng)造了這個行當,后來從本土發(fā)展到了齊魯、關(guān)東。
女人走近了車子,蒼白了瓜子臉。她伸出右手,哆嗦著去摘那把小鎖。小鎖男人好像忘記了鎖上。女人把它摘下來了,看了男人一眼,心兒愈發(fā)撲通撲通。女人打開了鐵蓋,一點聲音也沒有發(fā)生。女人一眼就認出了那把“一桿星”鑰匙。女人把它拿起來。它很小,只是一根八號鐵絲,有一個三角頭。
放下。男人說。
當啷。鑰匙又回到了鐵盒子。盒子里還有幾串制錢和一些紙票子。
我覺得,該買包掛面和幾個雞蛋給他送過去。女人說,你常病,人家買了那么多東西來。
錢由你拿嘛。男人說。
女人慢慢地坐在了車子上,說我又不想去了,有什么意思?
是沒有鳥意思。男人說。
女人說早睡覺吧,明日還要趕王村大集。
男人說?,打行爐的鐵匠,趕集串鄉(xiāng),家常便飯。你,你……我看還是過去吧,他等著你哩。
女人騰一下站起了身子掄了一個風,走出了窯洞。她貼著墻根走,走得很慢,步子也很小,兩條長腿直直地走路,好像下身傷了什么,很不方便的樣子。她走近了另一個窯洞。
另一個窯洞里住著唱野臺子戲的鐵笛。
一匹毛驢咴兒咴兒地叫了,接著鎮(zhèn)子里也有驢叫了的那聲音,有的來自東頭,有的來自西頭。這一匹是黑驢,皮毛黑油油的沒有雜色。當然肚皮是白的。所有驢的肚皮都是白的。這匹驢拴在圍墻墻根的木樁子上。彎彎曲曲的圍墻。這一方土地許多個老鎮(zhèn)子都有圍墻。孟鎮(zhèn)的圍墻最古老。墻皮上長了青苔,一片黑青。墻頭上長了荒草,迎風颯颯。那年月,一些打行爐賣藝打短工的男女在孟鎮(zhèn)站住了腳跟,能夠混上飯吃了就在圍墻上挖一個洞,小門口,里頭屋子一般寬敞,門口吊上一床草簾子,安頓下了流浪的家。
鐵笛站在門口黑暗里抱住了女人。他的樣子有點兒急切。
蓮子,鑰匙……男人問了半句話。
女人在男人的懷里仰起了臉。男人看見那張臉像梨花一樣白。女人說瞎子,有些東西看得更清楚。
男人抱起了女人。一只手攬在女人的脖梗上,一只手攏住了女人的兩條腿。他們進了窯洞。洞里有些唱戲的家伙。
他把她平放在床上。女人又坐了起來。
他趕我來的。女人說。
他趕你來的?男人問。
沒有法子,他看得見我們沒有法子。他看得見我們快要發(fā)瘋了,這個黑鬼。女人嚶嚶哭了。
一只花貓?zhí)铝舜芭_,黃幽幽的眸子看著抱著腦袋鼓蹴下身子的男人和頭發(fā)散亂臉頰緋紅的女人。它用爪子洗了洗臉,爬進女人的懷里,蜷伏在一個凹處,這邊是女人的乳房,那邊也是女人的乳房。
另一個窯洞里的男人聽到了怪叫,他覺得耳朵尖極了。白蒙蒙的眸子和黑鐵一樣的臉皮組成了笑容。他躺在木板拼湊的床上,咀嚼著想象中的另一個窯洞里的情景。他很滿意自己的安排。
他在心里問自己,你放心嗎?
他在心里回答自己,我很放心。
他又在心里問自己,你好受不?
他又在心里回答自己,占著一個玩意兒,別人眼巴巴想要又沒法子要了去,這樣的滋味好不滋潤人心。
孟鎮(zhèn)的樹木街道宅子男人女人畜牲柴禾一切的一切被土圍子圈成了一團黑漆。今夜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忽然,有一點一點的光亮在黑夜的身上鉆出一個一個小洞。睜眼瞎子玩著他的小燈籠,許多個日子像螢火蟲朝著他飛來……
黑毛驢兒馱著桐木箱子沿著秀江河右邊的官道走。官道寬五六尺,一千多年前就形成了。它一頭連著濟南府,一頭牽著黃河的古渡口。黃土被車的輪子人的腳板畜牲的蹄兒壓得明光堅硬。驢蹄子走在上面發(fā)出清脆的嘚嘚聲。南邊的金平山、四季山愈走愈遠了。趕驢人拿著一根柳條子一邊走路一邊甩動。驢兒不緊不慢地走著,他也不動它一根毫毛。他是一個清秀的年輕人,臉膛子像施了粉一樣白。一雙手又細又嫩上頭沒有莊戶人的繭子。他想唱一段戲想了想又閉上了嘴巴。和毛驢兒保持丈把地光景的是一輛獨輪車,木輪子咕隆咕隆車軸心吱吱扭扭。打行爐的師傅推著它。他是一個高兩棉布尺有余的鐵匠,長著一雙牛的眸子,遮腳布撲打撲打蓋著的是兩只小船。跟著鐵匠走的是女人。此刻,她正在納悶,這一方土地南有荒山禿嶺北有平原河川,又生長鐵匠石匠,又生長唱戲的??纯辞懊娴陌酌鏁箢^的黑煞神,想不到竟是喝著同一條河水長大的。
毛驢向左拐彎走上了一孔小橋。過了小橋,田地中間夾了一條蛇一樣的小路通向孟鎮(zhèn),孟鎮(zhèn)蹲伏在東陵山下邊。東陵山上住著土匪,叫做便衣隊。
女人問,咱們也過橋不?
男人說,過橋。
他把你的魂兒勾了去,女人說。
那股浪勁兒比女人還女人。野臺子上一扭,要多迷人有多迷人,嘿!反正咱們也是串四鄉(xiāng)的,跟著他。男人說著把車子推上了小橋。小橋是石頭拱的,橋上照出人影來,橋下掛著黑苔一片。車輪咯噔噔把小橋震動得像在搖動,走在小橋上的女人用手抓緊了胸口,害怕小橋坍了。她看著腳下的小橋又不時地抬頭來瞭望前面的毛驢兒和人。想不到天天抱大錘的丈夫也迷上了鐵笛的周姑子戲。六月里三伏好熱的天,二姑娘啟程奔陽關(guān)……男人學會了這一段戲文,時不時捏出女人嗓子哼兩句。她卻不喜歡。前幾天大著膽子問鐵笛,你的藝名是唱小生的,小生你會唱得更紅。鐵笛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看定了她。說,你喜歡我唱小生?她有點紅臉,說噯。鐵笛灰白了臉, 說,我的旦角兒跑了。她跑了?鐵笛點點頭,說,跟上一個團長跑了。她說,你不能再找一個配配?鐵笛打量了女人半天,問,你會唱?她瞅著自己的腳尖說,做閨女時學過幾段。鐵笛突然問她,你咋的嫁了一個打鐵的?她的眼珠子在鐵笛的眸子里變成了杏仁,她說,你的旦角兒咋的跟上一個團長跑了?
獨輪車也上了小道。半天工夫,他們一前一后都走進了東陵山的陰影。東陵山整個兒由一塊一塊黑鐵般怪乎乎的大石頭組成。人們只能在山下看,不敢到山上去。山上住著便衣隊司令王連仲。王連仲也打日本人,也打國民黨。揚言兔子不吃窩邊草,不打這一方老百姓,山腳下的孟鎮(zhèn)倒也相安無事。孟鎮(zhèn)在明朝嘉靖年間造的圍墻,三合土,高一丈,厚三尺。當年造圍墻的時候孟鎮(zhèn)出了個尚書,尚書爺為了防土匪造了圍墻。東陵山朝朝代代是土匪窩。
毛驢兒拴上了木樁,鐵笛打開了圍墻上一個窯洞的門。這兒是他的一個據(jù)點。
男人也打住了車子看著圍墻。
旅店在南頭,女人說。
男人說,咱們也挖一個窯洞。
噯,女人答應得很痛快。
孟鎮(zhèn)值得咱們長住,男人說。
是哩,這里大戶人家多,活計不會少的。女人說。
官場里搭起了戲臺子。四個角栽上四根柏桿子,上午才從墓田里殺的獨棵子的柏樹,上頭的青枝綠葉柏籽一律不動。臺子四周圍上了秫秸箔。臺子正面吊起了長條紅布。左前方柏桿掛出了黑板,上面寫著——頂風傳十里桃面鐵笛獻戲《王小趕腳》。
關(guān)爺廟前面烘爐也支好了。
砧子安在槐樹樁上。日本人扔掉的洋油桶做成了爐子,中間捅進去五根爐條,左邊開了一個小洞,連接上了風匣。女人拉著風匣,身子前俯后仰。男人左手掌鉗,右手拿錘,敲打著燒紅的鐵板、頭、馬蹄鐵。上鋼。淬火。這個男人的手藝在這一方土地是很有名的。據(jù)傳,他打的鐮刀,削棗木如泥。他上的馬掌,日行八百的馬能夠日行一千。他還有一手絕活,洋鐵片子到了他的手中能夠做出大盆、鐵壺、臉盆、油燈,不但樣子精巧,而且縫隙永遠不會漏油漏水。據(jù)傳,他曾經(jīng)用洋鐵片子給自己做過一條鐵褲,穿在身上又不割肉又合體。叮叮當,當叮叮。鐵匠爐發(fā)出的聲音回蕩在孟鎮(zhèn)的上空,從太陽出來響到太陽落下去?;鹦菗鋼渌臑R,落在地上,落在男人的護腳布上,一會兒火花變成了鐵屑。有時候,女人會離開風匣,舉起一把大錘,幫助男人打打下手。大錘和小錘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女人的鵝蛋臉變得紅艷。男人打著鐵,心里還會罵操,又浪了,婊子養(yǎng)的。
關(guān)于這一對行爐師傅,這一方水土流傳著兩首民謠。一首給男人——孟憲保,扛大槍,打鵓鴿,喝肉湯,吃一碗,拉一筐。一首是給女人的——小娘們,花衣裳,蔥白子,浪風箱,走八方,耍風光。
這時候,鐵笛走過來,向男人拱拱手。
孟師傅,發(fā)財呀,鐵笛說。鐵笛的一口白晶晶的牙讓女人看在眼里。她想起了丈夫的那一口黃乎乎的板牙。
操,又是《王小趕腳》?男人問。
有什么法子? 王小的角色還好配,另外的票友就難找了。鐵笛說。他看了女人一眼,燕子翅膀一樣的鬢角又讓女人看在了眼里。她想起了丈夫的光頭。
女人低垂了眼睛說,我不喜歡你再唱《王小趕腳》。換換《王定保借當》,你唱王定保,一個白面書生,多好。
可是,誰配表妹呢?鐵笛說,我出一千吊制錢也找尋不到下水的。
一千吊?扭幾段腰子唱幾句戲文就跟得上我錘打半月?男人瞪大了眼珠子,說。
女人揚了揚眉毛,咬住彎彎的紅紅的下唇思索了片刻,說我試試如何?
蓮子,你會唱戲?男人大叫。
女人點點頭,又慌亂地搖頭,說,我不行,我是鬧著玩的。
鐵笛說嫂子,你行,我看出來了。
蓮子,操,行就上臺。錢又不咬人,幫我,掙夠十畝地。男人說。
那年的螢火蟲很少,零零星星在官場里飛。偶爾有一只在人們頭頂上飛過,便有無數(shù)雙手扎煞起來去抓。螢火蟲倉皇逃跑,人們繼續(xù)看戲。
臺子上掛著一盞日本汽燈。人們叫它小太陽。去年,鐵笛給日本人唱了三天戲,日本人送給他這件洋玩意兒。汽燈下,鐵笛和蓮子唱著《王定保借當》。鐵笛一邊唱一邊想,這個女人天生是一塊唱戲的材料。那雙眼睛里長著鉤子,勾著臺上的和臺下的。一顆心怦怦亂動起來,飛給“表妹”一個媚眼,腳步也亂了一點點章法。蓮子還有點怵臺,嗓子沙沙,臉蛋兒冒火,做戲兒還有點兒拘謹。正是這點嫩,把少女“表妹”初見情人時的心態(tài)演得恰到好處,鐵笛觀察著蓮子想。蓮子只覺得一顆心兒拴在了鐵笛的身上,心兒軟軟的酸酸的,奶子顫顫的顛顛的,腳步兒悠悠的綿綿的。她問自己,這是做戲還是過日子?
鑼鼓打通的時候,臺上是一段空場,臺下便產(chǎn)生了紛紛的議論。
那旦角兒唱得真酸。
鐵笛艷福不淺呀,這個女人浪得邪乎……
臺下一片黑鴉鴉的人。人群中有七八個背槍的東陵山便衣隊。百姓不害怕他們,他們也不害怕百姓。鐵匠也一直站在人群里看戲。他看著蓮子,愈看心里愈火燒火燎,恨不得即刻抱起蓮子回到他的窯洞。手心里出了許多汗。人們的議論蜇疼了他的心,他罵自己,操,把老婆賣出去了。他擠出人群,渾身打了一激靈,他看見一只螢火蟲在眼前頭飛。他跟著它爬上了戲臺子。他扒著秫秸向后臺里看,里邊沒有人了,兩個戲子又上了前臺。他再也沒有心思看戲。他鉆進后臺里等著蓮子,蓮子下了場,他問真的和他好上了?她扭了一下腰肢說這是唱戲。
那天夜里,又有一只螢火蟲飛進了他們的窯洞,無聲地飛出一條條金線。他把蓮子折騰得連連告饒。
小白臉想你的好事是不?男人問。
咱們離開這里不行?女人轉(zhuǎn)過頭去說。
不,男人說,他是白貓,我是黑貓,你是小魚兒。他撈不著你,饞得只好啃魚骨頭。
女人呻吟了一聲,說,一個男人叫人家想著他的老婆總不是好事情。
男人淫笑著說,一個男人叫人家想著他的老婆總是很快活。
男人不說話了,雙手抓住了女人的兩只小手,把女人伸展成一個大字。男人喘著粗氣。
這當兒,田野里這兒閃亮一點點火星,那兒閃亮一點點火星。這是一些母的螢火蟲,用一種閃光召喚另一種閃光。
第二天,女人帶回窯洞一只花貓來喂,花貓青毛梢子,爪子上面配有一綹白毛。蓮子喂它小魚,它吃得只剩下了幾個魚頭。蓮子抱了花貓,用手梳理它的毛梳出了火星子?;ㄘ埮郎吓说募珙^用舌頭去舐蓮子的嫩腮,腮紅了。
男人把一棵大蔥卷進了煎餅咬了一口,說戲不許你唱了。
女人說,不唱了。
男人說,下晌還是拉風匣去。
女人說,我想去南坡剜點兒苦菜做小豆腐吃。
男人不吱聲了,他喜歡吃小豆腐。
今年孟鎮(zhèn)的螢火蟲像星星一樣稠密。睜眼瞎子舉著他的小燈籠離開了那個窯洞,沿著圍墻根走向另一個窯洞。一團暈黃一會兒亮了一會兒又滅了,亮的時候必定會有一只螢火蟲從前面飛過。他來到了一扇窗戶下面,他的腦袋趴在窗臺上。窗戶是用棉紙貼好的,窯洞里的火光把它映得橙黃。睜眼瞎可沒有去捅破窗戶紙,只是把眼珠貼到紙上。
窯洞里,自制的鐵皮爐子裝滿了炭塊,一塊一塊的通體都是火。
爐子旁邊,青年男人和青年女人赤裸了上身擁抱在一起。男人的頭抵在女人的肩上,兩排潔白的牙咬住了女人肩頭上的肉。女人的頭伏在了男人的肩上,兩排細密的牙咬住了男人肩頭上的肉。
蓮子,我想撕碎了你。
撕碎了我,卻也撕不開他……嗚嗚。
那、那為什么還不離開我?
他不帶我走。
他是一只禿鷹。
他們的對話灌進了窯洞外面的男人的耳朵。男人的臉龐露出了笑,笑得嘴角有點歪斜卻無聲。一串涎水流出來了。在土的窗臺上洇濕一大塊地方。
這時候,東陵山上走下來三個土匪。他們大搖大擺平擔著槍支。一個土匪說,那娘們是個破罐子。另一個土匪說,男人都喜歡破罐子。
秋天的田野豎起來一座座秫秸塔。十幾捆秫秸攢在一起,尖頂圓底,塔里邊做成了一塊天地,可以擋風避雨遮人耳目。莊戶人在里頭做出一些事情。
蓮子剜苦菜剜著剜著鉆進了一個秫秸塔。那個塔很大,幾根秫秸又生出了青枝綠葉。一會兒工夫塔里傳出女人的嚶嚶哭泣和男人的話語。
他是用三畝地換、換了俺的……
跟上我跑了吧。
跑到哪里去也沒有好日月。
野臺子上風流,不是挺光彩的嗎?
……那個旦角兒真是跑了不是?
……他們把她拖走的。這一方土地,日本人、國民黨、土匪,誰想欺負百姓就欺負百姓,誰想啥時節(jié)欺負百姓就啥時節(jié)欺負百姓。
我害怕,鐵笛。
別怕,我抱著你。
噫,螢火蟲飛進來了。白天里它是黑的,真好。
它比我們自在。
你知道螢火蟲配對兒嗎,那小蟲兒才有意思哩。
我知道的。公的長著翅膀,滿天飛舞。母的沒有翅膀,趴在草棵里。母的后腚上有一盞小燈籠,平常日子是不亮的,想配對兒了小燈籠就會閃閃發(fā)光,引著公的飛來。公的也在尋找著母的亮光。
你也在尋找我的亮光嗎?
是的。母的等到公的來臨,就會像你一樣把身子仰起來舉著那盞小燈籠……
你真壞。別說話了……俺男人人粗心細,快,快一點吧。
空蕩蕩的田野,南面的山很清楚,東面的山很清楚,北面的黃河什么也看不見。一個男人提了鐵錘出現(xiàn)在秫秸塔的前面。他扎煞著一根一根的絡腮胡子鐵青著臉膛。他想鉆進塔里,又打住了腳步。他想別沾了咱們的眼珠子,他吼叫,狗男女,出來受死。
秫秸塔里一陣陣窸窸窣窣亂響,隨后什么動靜也沒有。
出來,男人又吼叫。
女人出來了,臉孔雪白,頭上沾了幾枚葉子。男人也出來了,面龐蠟黃。
打鐵的男人舉起了鐵錘,叫,我操你姐姐。
唱戲的男人前跨一步圍護住了女人而女人又把男人撥到了身后。
你把他推過來我砸死他。打鐵的男人叫。
女人說,不怨他,是我勾引了他。
打鐵的男人把眼珠子瞪得不能再大,說,你勾了人家?
女人說,是我勾了人家。
打鐵的男人問,我缺了你吃的。
女人說,沒價。
打鐵的男人問,我缺了你穿的?
女人說,沒價。
打鐵的男人問,我缺了你使喚的?
女人說,沒價。
打鐵的男人大罵我操你親娘。吼著,把大錘掄了下來,掄起了一個旋風。唱戲的男人叫了一聲抱住了女人。錘頭卻落在了地上,砸出一個很深很大的坑。打鐵的男人扔了錘把一腚跌坐下來,同時從心底發(fā)出野狼般的嗥叫。他的雙臂抽出了骨頭似的耷拉在腿上。木呆了半天,他突然大嚷,蓮子,你在哪里,天黑了,好黑呀,我看不見了。
女人怔怔地看著他的臉。那雙很大的眸子怎么這樣子?女人想。她撲過來雙手抓住了男人的肩頭,搖晃著他,說,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你看不見?
男人叫,我看不見,什么也看不見了。女人把臉龐湊上去,雙手扒著男人的眼睛說,別急,你的眼睛好好的。
男人嗚嗚大哭,說,不,我看不見了,我覺得心里一團漆黑。
一連幾天,男人不吃不喝不叫不鬧地躺在木板床上。他的腮頰塌陷進去變成了一個坑,他的刷子似的頭發(fā)白了一窩一窩。他死了嗎?守在他的旁邊的女人想。鐵笛來了幾次,買了很多的東西。倚在門框上不說什么,女人也不看他,也不和他說話。
第五天,男人張開干裂的嘴巴,說他來過,是不是?
女人囁嚅著沒價沒……
男人癟下去的腮頰蠕動著。他說,我知道,你想跟著他跑。女人著急了,說,不,不是。
男人像個鬼似的笑了,女人覺著是這樣。女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男人一把抓住了女人的手,仍然像一把鐵鉗子那樣有力。每次被男人抓著,女人都會產(chǎn)生這種感覺。男人說,你想跑,和那個人。
女人一下一下地慢慢搖頭,說,不是,真的。
男人說,你長得俊,又年輕,我知道你跟了我不甘心。我早就給你做好了一件衣裳,一直沒叫你穿。如今不穿不行了。你穿上了它,我才會放心。
男人摸索著下了床,摸索到車子跟前,開了鎖,打開了一個蓋,又打開了一個蓋,鐵盒子的第二層是男人放錢的地方,他從來不許女人動一動看一看的地方。女人看到了許多錢,還有一件洋鐵皮做成的褲衩子。白鐵皮很薄又很軟卻又很堅韌,女人知道這種鐵皮是從日本國來,很貴。鐵褲衩子做得極其精致,兩片兒鉚在一起,鐵邊卷了起來一點點也不割肉。后邊,是開縫,掛著一把小鎖。
穿上。男人說。
女人叫了一聲,要跑。
男人捉住了她,說,穿上它,我就不管你了。
不,我不穿,你這個畜生。女人大叫。
男人說,不穿它也行,我要用鐵鏈子把你鎖在我的車子上。
女人眼淚汪汪。她站在窯洞中央,兩條胳膊貼在身上隨著一起顫抖。她不敢反抗,她知道鐵匠的厲害。
那一年的螢火蟲又多又大。睜眼瞎子依在土圍子上,便有許多螢火蟲圍著飛,勾引得他的小燈籠不停地給予一些光明。
窯洞里是愈來愈咻咻的男人和女人的喘氣聲。一會兒,又傳出剪刀劃動鐵皮的尖利的聲音。女人說,我求求你,別這樣子……一切都不頂事的。一個鐵匠要想鎖住一個女人任憑錘子剪子都無用的。男人大哭,老天爺你為什么要折磨我們?
睜眼瞎子聽見了一切。
他對自個兒說,我還占著她。她想和他好,他也想和她好,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鑰匙在咱們手里,咱們啥時節(jié)想用,啥時節(jié)開鎖。他記起了小時候的一個故事:他到秀江河里去打魚,小小的魚網(wǎng)撈上來了,網(wǎng)里有白條子魚在蹦跳。這時候,一只魚鷹從天上落下來呆在不遠處的高崗子上,眼巴巴盯著網(wǎng)里的魚。
窯洞里,有些炭塊燒成了白灰。
男人和女人摟抱著。男人咬牙的聲音響起來。他咬破了女人的肩頭,白牙上沾染了女人的血。女人卻不叫疼,昏暈在了男人的懷里。
這時候,東陵山上下來的三個土匪用槍托子砸開了窯洞的門。
男人和女人驚慌地分開了身子。
女人披上了衣裳。
你們要、要干、干什么?男人問。他很害怕,嘴結(jié)巴起來。
一個土匪說,奉王司令之命,請二位上山為兄弟們唱臺子戲去。
唱戲?男人問。
是的。土匪說。
唱戲我一個人去足夠了。鐵笛說,你快家去,蓮子,等著我。
蓮子流出了淚水,說我等著你。
土匪說,嘿嘿,你不上山不行。我們王司令專門點你的戲哩。
女人打起了寒戰(zhàn),你們要干什么?
男人問,你們不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嗎?
那個土匪嘿嘿笑了,說這樣的嫩草也不吃?
土匪們用槍押了鐵笛和蓮子向窯洞外面走去,那時候,夜已經(jīng)深了,鎮(zhèn)子死一樣寂靜。離開窯洞丈把遠的時候,打鐵的男人拔出了拴驢的木樁,從后邊打在三個土匪的頭上。三個土匪軟塌塌倒了下去,睜眼瞎子又給予了每一顆腦袋一棍的懲罰。
鐵笛和蓮子變成了兩根木樁。
半天,鐵笛叫,大哥,咱們快跑。
打鐵的男人從地上又拾起他的小燈籠,小燈籠又亮了,因為又有一只螢火蟲從遠處飛來盤旋在他們頭頂。打鐵的男人說,是我闖的禍,我來頂著。蓮子, 你和他,快跑吧。
女人撲過身子來偎上了,說,咱們一塊跑。
一塊跑,跑不了的。打鐵的男人說。打鐵的男人從口袋里摸索出一把鑰匙,扔給唱戲的男人,你去打開她的褲衩子,牽上你的毛驢,快領(lǐng)她逃跑,跑得愈遠愈好,操,土匪狠著哩!
唱戲的男人把女人扶上了毛驢,甩起柳條鞭兒狠狠地抽在毛驢的屁股上。毛驢兒踏著碎步跑進了黑暗中。
土圍子下邊,剩下了一個打鐵的男人和一個唱戲的男人和三個半死不活的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