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頡
火引子
一棵樹,準(zhǔn)確地說是松樹,一直在等待松油的溢出。樹干留下的刀痕,一雙雙眼睛,擦亮鄉(xiāng)村夜色。
外地人跑來湘西,目光落在山嶺深處,異鄉(xiāng)的夜,枕著松油的清香,含風(fēng),飲露。
總是在六月,父親帶上斧頭,翻山越嶺,找尋皴裂的樹干,而后劈下一道道深沉的影子,汗水流動的縫口,半個時辰的簡捷動作,被落日填滿。
鄉(xiāng)村搖晃的燭火,如同父親的身世,淡黃色木塊碎屑泛著青光,丟給了我的童年,裊裊炊煙,留給人間的,除了樸素的芬芳,記憶的色彩,還有日夜不息的溫暖。
收蜂
四月,外來或拆分的蜂群,偶爾會落在堂前的一棵樹上。黑壓壓一片,上下微微滾動。
反反復(fù)復(fù),形狀在不停地轉(zhuǎn)換。
父親搬來梯子,口中念念有詞,扛在肩上的蜂桶,白得耀眼,灑在桶內(nèi)的糖水,一道深淵,停下或騰飛,隱藏一個更大的舞臺。
時光緩慢,蜜蜂是一把銅鎖,安身立命,是一片林海的高度,一朵花的神妙,一個季節(jié)的法則。父親,木工手藝,韻腳平仄,早已備好梧桐木蜂桶。
小小精靈,敬畏需要輕腳輕手,循循善誘,需要堅持和拘謹(jǐn),需要把時間還給呵護(hù)和沉穩(wěn),距離是技巧,也是一枚螫針的心跳。
與蜂對話,恰當(dāng)?shù)膱鼍?,熟悉的味道,如此緊密。一只蜂王,有些僵硬的身板,在鄉(xiāng)村一角,看到了自己精靈般的影子。
夢花樹
屋當(dāng)頭,一棵夢花樹有些興奮,萌生的嫩芽,已經(jīng)適應(yīng)山村的天氣,一點點,疏朗,謹(jǐn)慎。
細(xì)微的聲音有了年輕的模樣,一些溫暖的記憶,在晨霧中露出了春的破綻。
母親告訴我,她夢見了過世的奶奶,鄉(xiāng)村的夜晚,總是留有一些端口。
早晨起來,我看見夢花樹上,又多了一個用樹枝挽成的結(jié),念想已經(jīng)藏在母親落滿雪花的頭頂。
換瓦
落下的瓦片,讓靜寂的山村在晨霧中醒來。一縷清風(fēng),梳理著木屋剩下的骨架。
六十年,山坳的一個窗口,在黑夜的燈光里,隱藏著兩位老人,他們早出晚歸地勞作,上雨旁風(fēng)的木屋,落滿了塵世的雨雪。
八十多歲的岳父,彎下腰,撿起小片碎瓦,而后又輕輕放下。時光封存的內(nèi)心,放在瓦片后面,那么抽象,那么具體。
感恩寺
我走過去的時候,一個音符,跳過漫長年輪。
時光縫隙,桃花編織細(xì)雨,群山墨綠。
石頭在風(fēng)中搖晃,一滴眼淚,紅顏女子的頌詞。
目光做成梯子,一朵白云,在風(fēng)中變輕。
一件器皿,凡塵香火,輕煙蕩漾,一根金針,兌現(xiàn)時光蒼茫,眾多言辭,低于靈魂宿命,時間刀刃上,隱忍夢境。
塵世的光線,驗證記憶。
歲月的塵埃,是鑲嵌在經(jīng)聲里的寶石。
舊衣情結(jié)
這么多年,母親一直對舊衣念念不舍。
童年的我,弟弟和妹妹,總是一個接一個,穿著母親從城里親戚家?guī)Щ氐呐f衣。
或大或小的衣裳,的確良、的確卡,尼龍和燈芯絨,各種材質(zhì),最后都由母親親手改制而成。
油燈下,母親飛針走線,細(xì)描細(xì)繡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三個兒女依偎在火塘邊,欣喜穿胸而過。
幾十年了,母親仍然對舊衣情有獨鐘,從未忘記艱辛歲月里為孩子繡出的喜悅。
每到城里,母親不忘翻箱倒柜,把我們沒穿的衣服一件件收起。戴著老花鏡,母親緩慢遲鈍地裁剪著,村上鄰居家孩子們的沉默和溫暖。
時光依舊,母親淡薄的身影,讓我退回到童年的春天,絲絲白發(fā),點點感傷與悲苦,沉默的注腳,仍然有著慈悲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