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幾 時
因受了毛姆的蠱惑,我在學(xué)生時代一直認(rèn)為從事體力勞動是件既浪漫又充滿哲理的事。每當(dāng)讀到他筆下的主人公放棄優(yōu)越的生活去工廠做工,去巴黎住閣樓、啃干面包,做水手出海、滿世界跑時,我都心生羨慕,常幻想著自己白天與樸實的工友并肩干活,晚上回來吃兩口面包,打開幽黃的臺燈看書思考。我總是可惜自己只顧貪圖享樂,不敢放肆擁有這樣單純的人生。
直到我畢業(yè)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不堪忍受辦公室生活,辭了職繼續(xù)讀書,但坐吃山空,迫在眉睫的生存需求讓我不得不找兼職時,我才終于有機會去體驗不一樣的生活—現(xiàn)在我寫出“體驗生活”這樣的字眼好似很輕巧,實際上當(dāng)時因為沒有存款,簽證、保險和房租樣樣都成問題,就算不吃不喝每個月也得有幾百歐元的硬性開銷,青黃不接,十分窘迫。
因痛恨看電腦的日子,所以我堅決將坐班的工作排除在外,簡歷只投給要跑、要跳、要動的崗位。毛姆對我的影響實在不淺,在看到某倉庫的招聘廣告時,我浪漫樸素的情懷又蹦了出來,激動地打電話應(yīng)聘。電話里對方問我能不能搬動20千克的貨物,我滿口答應(yīng),又夸張地描述了我如何熱愛運動。
可等到現(xiàn)場面試時,兩個男主管看了幾眼我細(xì)細(xì)的胳膊,對視一番,還沒叫我試工,就已經(jīng)沒戲了。確實,我除了一腔熱血,什么都搬不動。面試碰了壁,但缺錢的人沒時間氣餒,我得繼續(xù)找工作。
那段時間不少公司都在裁員或者倒閉,奇怪的是,唯獨有一家零售公司,反而大力擴張折扣店,在德國的中小城市不停開新店、招員工,不久也開到我們這里來了,我也終于應(yīng)聘成功。
這家店店面200多平方米,商品品類極多,倉庫里貨物堆成山,不上貨的時候,我們這些售貨員也要全場跑。說是售貨員,其實根本不用推銷,只管上貨和整理,有時也當(dāng)收銀員。工作內(nèi)容聽起來令我很滿意,好在我也讓面試經(jīng)理滿意,便得到了這份工作。
有工作便意味著有進(jìn)賬,飯錢有了著落。我吃飽了飯,又開始胡思亂想,希望和同事結(jié)下深厚情誼。盡管工作氛圍一團和氣,但一起工作多時,并未生出我想象中的同志情誼。同事中年輕人居多,有在異鄉(xiāng)的外國人,有做做兼職、觀望人生的本地青年,也有攜家?guī)Э诘闹心耆恕?/p>
有一次,我和一位本地同事一起改裝貨架,她大概也想與我增進(jìn)感情,便問我現(xiàn)在在干什么。我說在念碩士。又問我念完碩士要干什么,有什么人生理想。我說念完后要繼續(xù)念“Promotion(授予博士學(xué)位)”。她聽了茫然地應(yīng)一聲“OK”,就沒了下文,兩個人沉默地把活干完,她沒再問過我什么。
在家吃飯時隨口和室友說起這事,他責(zé)備道:“你可以說以后想在大學(xué)工作,可以說繼續(xù)讀博士學(xué)位,但說‘Promotion’并不是人人都懂。以后你跟他們說話要挑常用的詞。”
“但‘Promotion’是最常用不過的詞啊。”我不以為然。
“那只是在你的象牙塔里常用?!笔矣颜f道。
既然和同事沒有彼此聯(lián)結(jié)的情誼,我便將這份無處安放的感情寄托在了工作上。最開始的幾個月,在我把一箱箱的貨物從倉庫里轟隆隆地拉出來一件一件地擺放在貨架上時;或在我奔走于貨架之間整理被顧客放亂的商品時,我常愉快地想:這就是最普通的勞動人民的日子。想至此,常被自己感動。
念書時,我的交際圈子十分狹小,社會經(jīng)驗幾乎為零,加上洞察力薄弱,導(dǎo)致從不知道別人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從沒有想過,在周六我舒舒服服購物、吃飯時,那些在商店和飯館為我服務(wù)的人是沒有周六的;也沒有意識到,我在節(jié)假日外出享樂時,為我服務(wù)的這些人是沒有節(jié)假日的。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也實在想象不出來。
打工的店鋪
現(xiàn)在不用想象了。因為每周有20小時的時間,讓我可以真真切切地體驗“別人的生活”。周六的晚上,在顧客開開心心拉著購物車結(jié)賬時,我是那個手忙腳亂地掃碼、裝包、收款的人;在商店打烊、顧客回家后,我是那個留下來把亂成一團的貨架收拾整齊的人。我成了那個沒有星期六的人。
我終于過上了求之不得的勞動生活。但是我只有理想中的勞動生活的第一部分,沒有秉燈夜讀的第二部分。要工作的日子,雖然工作時間只有7小時,但強度太大,來回的路程有6千米,除了中間休息的半小時,一刻也不能坐,手也不能停。偶爾遇見不講理的顧客,還要受一肚子氣。一忙起來,時間過得飛快,有時感覺才剛來上班,卻聽到同事在收銀臺對顧客說“祝您傍晚愉快”或“祝您周末愉快”時,才會猛地一驚:已經(jīng)傍晚了嗎?又到周末了嗎?店面在商場的地下一層,一排排白熾燈將店里照得通亮,我們不知天日??匆娫S多人買傘,才知道外面下雨了;要是顧客寥寥無幾,才知道,外面是曬太陽的好天氣。晚上下班回家已疲憊不堪,洗漱之后倒頭便睡……
就這樣,我每周3天上班、3天上課。研究生課程繁重,我被必讀的文獻(xiàn)追著跑,上一周的文獻(xiàn)還沒讀完,下一周的又鋪天蓋地而來。有時下班后會勉強自己坐在書桌前,但累得背都挺不直,翻開文獻(xiàn)頭腦發(fā)漲,白紙黑字跳來跳去怎么也看不明白。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只想象了勤奮勞動的浪漫,卻忘了勞動給身體帶來的苦累。幾次逼迫自己學(xué)習(xí)不成,終于妥協(xié),讓身體坦然地躺在床上。雖然入睡前依舊會迷迷糊糊地想:明天,明天下班后一定要學(xué)習(xí)。但每天的工作都差不多,哪一個下班后的明天都是一樣的累,哪天才能讀完那些成山的文獻(xiàn)?
有一次,我蹲在地上整理最底層的貨架,起身時眼前發(fā)黑,趕緊扶住旁邊的一摞箱子。在小說家那里得來的天真,讓我搭建起浪漫的布景。在那幅布景里,我是來體驗別人的生活的好奇的知識分子,隨時可以全身而退,所以才有勇氣去打工,才能日復(fù)一日地上班下班。然而,我忽然意識到,每天上貨、理貨、收銀,我并不是在體驗—這就是我的生活啊。尤其是當(dāng)我點開銀行流水,看到每個月收支相等,沒有幾分余額時,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不僅是我的生活,且毫無退路。
浪漫的布景“呼啦”一下坍塌,我腦子里長久繃著的那根弦,吱吱呀呀,馬上就要斷掉了。沒有社會需要我觀察,也沒有生活需要我體驗,我來上班,是因為我要交房租和醫(yī)療保險,要吃飯,不得不上。我不是勞動人民的觀察者,我就是勞動人民。鏡花水月散去之后,這份售貨員的工作僅僅成了“jobs that pay rent(為交房租的工作)”。上班從此成了一件面目可憎的事。
打工的商場
那段時間我不合時宜地看起《我在底層的生活》(Nickel and Dimed),專欄作家為了寫作,化身服務(wù)員、超市售貨員和清潔工,深入體察美國底層人民的日常。他們隱身在咖啡店、快餐店、超市,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但又從未被人注意。他們的生活只有無盡的黯淡,微薄的收入又都回到了資本家的腰包。
5月的德國,冷得像深秋,天總是陰的。騎車去上班,風(fēng)吹在臉上,總有一種被迫去接受什么的悲涼。
上班時看著顧客來來往往,拿起一件件花哨而無用的商品愛不釋手,我有時會忍不住默默地罵著這些不開眼的同是勞動者的人們,白白地把血汗錢拱手送出去。我也在痛罵老板,就算把錢發(fā)到員工手上,也要變著法子拿回來。所謂員工購物打8折的“福利”,好像給了員工多少甜頭似的,實則不過是機關(guān)算盡罷了。
店里有一個大柜子專門給員工用,我們上貨時要是碰到喜歡的東西,可以把東西放在柜子里,下了班買回去。有一個女同事,每次上班的第一個小時,至少要放四五件衣服在柜子里,下了班不走,留在店里繼續(xù)逛,不買走幾件不行。每當(dāng)看見這位同事,《我在底層的生活》里的字句就會縈繞在我腦子里,我想她這班算是白上了。
在一個不用上班、不用上課的星期天,我看完了這本書,有氣無力地躺在沙發(fā)上,對室友說實在干不下去這份剝削人的工作了。
他一驚,拉我起來,和我面對面坐著,問:“這工作哪里剝削你了?”
我指了指這本書,講了書里人物的生活,又和自己做了比較,怨恨地說:“哪里都在剝削?!?/p>
他說:“你一周只工作20小時,掙的錢雖然不多,但足以讓你在這座小城里住著舒適的公寓,交完房租,剩余的錢也完全能夠支付你的生活費和書錢。另外,雇主還給你交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保險、失業(yè)保險和護(hù)理保險,這些算下來可是一大筆錢?!?/p>
我環(huán)顧我們的公寓,多肉植物靜靜生長,白玉蘭花開得強勁,陽臺上一片綠色,窗外藍(lán)天白云。比起書中住集裝箱和拖車的人,我們的公寓確實很舒適。室友把我的陰霾心情歸為“冬季憂郁癥”,都怪德國該死的天氣。末了,他說:“最重要的是,你一年有36天的帶薪假期。下周我們就去克羅地亞曬太陽了。真的沒有人在剝削你。”
又過了一周,凌晨4點,我收拾完匆忙下樓,室友早在車?yán)锏群?。我跳上車,啟程出發(fā)。行至靜謐的鄉(xiāng)間,我將窗戶搖下來,空氣微涼,遠(yuǎn)處淡淡幾抹朝霞。在曙光中,我們開過奧地利云霧繚繞的群山和斯洛文尼亞幽深的峽谷,一路向南。太陽越升越高,土地也越來越干,植被稀松,塵土飛揚。
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室友叫醒了我,說“到了”。我打開車門,走到一片白皚皚的巖石邊上,湛藍(lán)的亞得里亞海一直延展到天邊,陽光像一層薄紗,溫柔地將我包裹。心瞬間靜了下來。人類被世間瑣事攪得心煩意亂,只有站在大自然跟前,才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才恢復(fù)些許理智。那一片海,我看了好久好久。
原來我既不是小說家筆下體驗生活的浪漫人物,也不是被資本家剝削的勞動者。我只是一個平淡真實的普通人,邊念書邊做著一份簡單的兼職,這份兼職的薪酬能擔(dān)負(fù)我現(xiàn)在的生活,也讓我能在初夏時節(jié)靜靜地看著地中海。度假結(jié)束后回去,同事們和氣地跟我問好,顧客依然絡(luò)繹不絕,音響里循環(huán)播放著流行歌曲。我把一箱箱的商品從倉庫里拉出來,開始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