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蟠桃叔
我發(fā)現(xiàn),讀過幾本書,念了幾句詩詞歌賦的人,心里就會潛移默化地生出兩個夢來,一個是江南夢,一個是長安夢,如并蒂蓮盛開。而我的長安情結(jié)和江南情結(jié)要比旁人強(qiáng)烈些,因?yàn)樵谧詈玫哪耆A里,我在西安愛過一個江南女孩。
她是我的初戀,叫小九,來西安求學(xué),遇到了我,我也遇到她。我大她三四歲,那時候,我只差兩三個月離校,即將步入社會。
我們認(rèn)識的過程挺俗套的。她同宿舍的一個女孩和我們宿舍的老大唐大頭是老鄉(xiāng)。唐大頭愛熱鬧,往來的江湖朋友極多。一日,小九被同宿舍女孩拽到我們宿舍來找唐大頭玩兒,恰好我在,正百無聊賴地躺在上鋪翻小說,見到她,心里開出一大片花,撇下書,從架子床上跳下來和她打招呼。
小九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短袖,難掩秀色。她目光炯炯,神態(tài)端莊,是見過世面的樣子。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這是一個心里異常驕傲、難相與的人。
這是我們的初相見。那是端午前后,我記得宿舍樓下的夾竹桃開瘋了,蚊子也特別多。
后來,我們在校園里遇到過幾次,慢慢熟了。再加上一起參加過幾次唐大頭組織的飯局,就更熟了。于是乎,我膽大包天,逮著機(jī)會帶她去逛街,走了很遠(yuǎn)的路,說了很多杏花白桃花紅的俏皮話,從學(xué)校走到火車站,再折回來。那時候多年輕,多能走啊,也不知道累。
我們走到文藝路,離學(xué)校還有七八站,才坐了人力三輪車。她坐在我的左邊,我忍不住頻頻扭頭看她。她沖我笑,光潔的額頭,白的牙齒,長的脖頸—多好看的一張臉啊,像電影里的人。
一個人為什么會生得這么美?我暗暗地想,覺得不可思議。
夜色里,一抬頭,法國梧桐的枝條一一閃過。那時候,風(fēng)是輕的,伸出手,風(fēng)就在指縫間游走。我當(dāng)時就想,如果這是在江南,我和她一定是乘著烏篷船,這清風(fēng)要換成流水的。
那時,江南,令生在北國的我頓生傾慕,扎了根,直到如今。
那天,我們一路說了什么話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只記得她身上有淡淡的防曬霜的味道,是苦杏仁香味的。從此,我固執(zhí)地覺得,不是苦杏仁味的防曬霜就不是正經(jīng)的防曬霜。
但是,我從來沒有動過要和她談戀愛的心思,真的沒有。你想想,我那么平凡,平凡里有自卑。她那么驕傲,那么蓬勃,像盛夏的果實(shí)。
可是,我依舊欣賞她的驕傲,也貪戀她的美麗。于是,我依然欣欣然、飄飄然地和她一起玩耍。
接下來,我畢業(yè)了,但是畢竟還在西安,所以時不時還回學(xué)校這個老根據(jù)地吃飯、會朋友,和小九還常有聯(lián)系。
一次,和小九在緯二街吃灌湯包子,我不知道怎么就有了怪話,悄悄對她說:“這店里的女服務(wù)員也像包子,白白胖胖的?!闭f完就后悔了,也許她不喜歡尖酸刻薄的人。
她說:“男服務(wù)員也像啊。不過,像沒有發(fā)起來的面,所以瘦瘦小小的?!?/p>
然后,我們偷笑,像雨點(diǎn)打在荷葉上,噼里啪啦的。
笑完了,我的心里開始難受。因?yàn)槲矣X得我愛上她了,可是我決計(jì)是沒法愛她的。我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么好的女孩。
那頓飯啊,咀嚼曖昧,吞咽纏綿。出了飯館,我們在夜色里散步。她講起她的故鄉(xiāng),荷花的香氣上鋪了桂花的香氣,月光里有月光菩薩,清風(fēng)里有清風(fēng)菩薩,水波里有水波菩薩。我聽著聽著,心里也有了個菩薩。
我無意中說起,在西安讀書好多年,還沒有上過城墻呢。她說:“那就去呀,到城墻上去。”
那是個黃昏,歸巢的燕雀和覓食的蝙蝠在頭頂盤旋,再往上是明月。我們都不說話,只是漫步,一腳踩一塊青磚。
月光之下,她穿了我們初次相見時穿的那件寬大的黑色短袖,目光炯炯,面有清輝。
吹了一會兒入懷的涼風(fēng),她說:“你覺得我這個人到底好不好?”
我想了想,很認(rèn)真地回答這個問題:“天上地下,古往今來,只有你最好?!?/p>
她說:“你需要一個又漂亮又有趣的女朋友,像我這樣的?!?/p>
我有點(diǎn)兒傻,苦杏仁的芳香讓我眩暈了。
于是,兩個人開始要好,牽著手在這個北方的城市里閑走。寺院、公園、游樂場……當(dāng)然,又去了好多次城墻。因?yàn)槭窍奶?,所以多是晚上去乘涼,看月亮。去多了,就覺得這城墻不是大明朝的城墻,也不是西安市的城墻,而是我們私有的城墻,每一塊磚,每一條縫都是,看到城墻就有一種暖暖的踏實(shí)感。
陽光把我們曬黑,月光又把我們漂白。黑黑白白,兩個人都在一起。
畢業(yè)后,我進(jìn)了西安的一家小報(bào)社。因?yàn)椴挥米啵智》晁齽偡攀罴?,我們有大把的時間在一起。黃昏時候,我們坐在草地上或者樓頂納涼,不用說,更多的還是去城墻。她唱歌,伏在我的耳邊唱,全是王菲的歌。
我會給她講一些書上看來的或者自己瞎編的故事,其實(shí)就是不好好說話,繞著圈子往復(fù)雜玄虛上走,故意不說明白,來顯示自己的高明。她就喜歡聽這些,因?yàn)槟苈牰?,證明自己也是高明的。
對,倆文藝青年。我們聊音樂、聊詩歌、聊長安,聊江南,反正不用聊柴米油鹽。
她的家庭條件好,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手機(jī)了,我還用傳呼機(jī)。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傳呼機(jī)上有她的留言:“我在樹下等你。”我的住所附近有一棵巨大的泡桐樹,我們常在那里碰頭。附近有個小超市,方便買水。
一次,她在紙上練字,先是寫了我的名字,然后慢慢地寫了一個“蘇”字。蘇是她的姓,我以為她接下來就要寫她的名字了,可是,她迅速地寫下“東坡”二字,然后筆一丟,頑皮得很。
一次,帶她去交大找我的好友,不遇。出一個偏門,大門緊鎖。我心想換個門走好了。沒想到她燕子一樣翻門而出,身手敏捷,動作瀟灑,到了門外對我得意地一笑,露出白牙齒,那樣子美極了。
小九暑假在西安留了十多天,才買了回家的機(jī)票。臨走前一天,我們在省圖旁邊南二環(huán)的立交橋上走,橋下車流陣陣,我感覺到了橋身的顫動。
她笑著抓住我的手,說:“來,感受一下手指在手指間滑落的感覺。”這一天終于來到了。大太陽底下,我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
朋友,我不笨,甚至可以說是相當(dāng)敏感的。我明白,她是要和我分手了。
我的手指像扎不進(jìn)泥土的花根,蒼白地在陽光下暴露著。我勉強(qiáng)笑一笑,說:“好渴呀,我去買瓶水?!逼鋵?shí),我也有一顆驕傲的心。于是,我轉(zhuǎn)身,走掉。西安有那么多的背街小巷,走進(jìn)去,人就立刻消失了。
晚上,我的傳呼機(jī)上有她給我的留言:“我們還年輕,這一段過完了還有下一段,我對你的感情,就當(dāng)它是一場詩興大發(fā)吧……”
夏天還沒有結(jié)束,愛情已經(jīng)落幕。接下來是狂亂的雨,失魂落魄地下到了下一個季節(jié)。她飛回了江南,我請了病假回了老家,一個寂靜的北方小城。
這段故事講完了。那是2000年的事了。
秋天,已經(jīng)回到西安的我領(lǐng)到人生第一份工資,買了手機(jī),和小九的手機(jī)一個牌子。手機(jī)里存了小九的號碼,但是不敢撥打。唯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就撥出去了,當(dāng)對面?zhèn)鱽硪宦暋拔埂保亿s緊關(guān)機(jī),摳電池。
我甚至不敢在那棵泡桐樹下逗留,也不敢在那家小超市買水,更不敢登上城墻看月亮。有一次,我深夜步行穿過城墻的門洞,行人稀少,霓虹冷清。我在經(jīng)過門洞時輕喊了一聲,隱隱有了空洞的回聲,心在胸腔里撲通撲通跳著,也是小規(guī)模的回聲。
閉上眼睛,有淚滾落。這個洞口就像城墻的懷抱,有被治愈的感覺。
一年后,小九來看我。我住在城中村一個叫水文巷的地方,臨近原來的北方樂園。進(jìn)了屋子,我問她吃飯沒有,她說吃過了。我就沒有再問。我知道她是不說假話的人。我的屋子很亂,唯一有生氣的是一盆文竹。
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小九就坐到我的床沿上,我坐椅子。兩人對坐,恍如隔世。
小九說:“對不起。不要怪我,好不好?有些事……”
我說:“我真的從來都沒有怪過你?!?/p>
我說的是真話。如果沒有和小九的那段往事,我的人生將無比蒼白與單薄。
送她走后,我回到屋子,倒在她曾經(jīng)坐過的單人床上淚流滿面。
小九,我永遠(yuǎn)記得在那個夏天你翻門后得意又頑皮的一笑。這足夠讓我回味一生了。
后來,我經(jīng)歷過很多次愛情,只開花不結(jié)果。直到我遇到了我老婆,一個在陜師大的老松下背英語單詞的女孩,這才算天長地久,且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
聽說小九畢業(yè)后回了杭州,應(yīng)該事業(yè)有成、婚姻美滿吧。
現(xiàn)在我老了,有了白發(fā),小九應(yīng)該也變了模樣。不過,在我的記憶里,依舊存著的是那個城墻之上、月光之下,穿著寬大的黑色短袖,目光炯炯、面有清輝的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