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曾 穎
我這輩子不僅沒上過大學(xué),也沒上過像樣的高中、初中、小學(xué),甚至幼兒園。媽媽的工廠有上百個育齡婦女,除了孩子已經(jīng)讀小學(xué)、初中的,剩下學(xué)齡前的小家伙有好幾十個,都得跟著媽媽去上班。這幾十個精力旺盛、防護(hù)能力脆弱的小生命,每天搞出的事和惹出的大呼小叫,頗讓工廠負(fù)責(zé)人劉胖子費神。于是,他騰出一間庫房,找出一些桌椅,選出一個女工當(dāng)老師,將娃娃們照顧起來。這個老師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師—張老師。
張老師不僅會彈風(fēng)琴,還會跳舞、下棋,很快就把一個庫房變成了像模像樣的“幼兒園”。墻上有小紅花和剪紙,屋前有小黑板,屋后有小皮球,一臺不知是幾手的老式腳踏風(fēng)琴架在黑板下面。每天早晨,陽光從開得很高的氣窗上斜斜地照進(jìn)來,有一種朦朧的感覺。這比充滿刺鼻粉塵的工作車間,不知高級多少倍。
張老師還做了一個長長的光榮榜,把每個孩子的名字都寫在上面,誰表現(xiàn)好,就在名字后面貼一顆小星星。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寫到墻上,后面跟著一顆小星星,就是在那里。我也因此認(rèn)定,那是一件光榮而美好的事。那面古老的磚墻,也因了這份小小的虛榮而刻進(jìn)了我的記憶,熠熠半生。
張老師還用紅色的絲絨做了兩個袖箍,上面繡著“值日生”三個大字,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每天早晨的掃地問題。小朋友們?yōu)榱舜髂莻€紅袖箍,都早早地起床去爭取。我未來十幾年讀書生涯中,老師絞盡腦汁都找不出我有什么優(yōu)點時,就會把“熱愛勞動”當(dāng)作我的首要優(yōu)點,大致可以追溯至此—我實在喜歡戴著那個紅袖箍從大街上走過,被鄰居半真半假夸獎的感覺。
感謝張老師,讓我在這個不是幼兒園的幼兒園里,感受到了在真正的幼兒園的感覺。
劉胖子的目標(biāo)本是把小獸一樣的孩子們管住,不讓我們影響生產(chǎn)。但張老師所做的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的期待,因此一貫慳吝的劉胖子偶爾也舍得捧一碗玉米或酒米(糯米)拿給做爆米花的人,“砰”的一聲炸成一篩子金黃噴香的爆米花,給我們每個人一盅。
我記憶中最美的那個下午,應(yīng)該是有爆米花的。那天,老師說:“我們來演戲吧!”她給每個小朋友都分配了角色,有人是騎兵,有人是牧民,有人是馬,還有人扮演路邊的石頭、小草,似乎每個人都是主角,而且沒有劇本,讓我們盡情自由發(fā)揮。
一群五六歲的小毛頭雖然不知道戲是什么,但老師的話無疑是“圣旨”,讓大家演,大家就扯開嗓子,擺開身段演起來。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有人挽起褲腿演起了樣板戲,有人把雞毛撣子插在脖子后面說自己是將軍,有人用粉筆把鼻子畫得雪白打扮成戲里的官老爺,有人把衣服脫下來披在身上當(dāng)披風(fēng),有人揮舞著子虛烏有的劍,有人在打著想象中的乒乓球,還有人顯然覺得自己手里有兩只槍,左右開弓,一槍消滅一個“敵人”……
在這雜亂的場面中,我瘋狂地從地上爬到桌上,然后縱身躍下,姿勢肯定沒有想象中那么干脆、優(yōu)美,甚至有些拖泥帶水。但在經(jīng)過想象力裁剪甚至美顏過的記憶里,那個下午,我是矯健、勇敢、彩色、絢爛的,連空氣中被我們攪起的灰塵,在金黃色的陽光下都顯得格外輝煌、燦爛。
童年的快樂總是便宜而莫名其妙。這個無厘頭的下午,在我記憶中那么深、那么清晰地被記錄了下來。其實,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天下午,張老師是因為要帶謝四娃去醫(yī)院看病,找不到人頂班,才臨時想起讓大家“演戲”的。
張老師可能也沒料到,她的那句“我們來演戲吧”,像解開結(jié)界的咒語,解封了一個熱烈而奔放的下午,讓一群沒上過幼兒園的毛孩子,有了關(guān)于幼兒園的獨家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