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偉文 圖／與 魚

休學(xué)了，卻不能在家里混日子，我被母親安排去舅舅打工的菜市場的一個批發(fā)門市打工。按她的說法就是：“別整天念叨著不想上學(xué)，你先體驗一下真實的打工生活?！?/p>

凌晨兩點便得起床，但那晚我壓根兒沒睡好，才關(guān)掉鬧鐘就疲了。母親見我大半天沒動靜，進房間一看，發(fā)現(xiàn)我又睡著了。母親叫醒我后，問：“是不是受不了？受不了就乖乖去學(xué)校吧?！?/p>

我不愿服軟，晃了晃腦袋，起床了。

舅舅在樓下等我，他今晚沒睡，當(dāng)然不止今晚，以前的大多數(shù)晚上都是如此。舅舅是特地來接我去菜市場的。臨走時，我從家里拿了很多紙巾，我知道那里很臟。

舅舅身上穿著快遞公司的工作服，背后的熒光色在夜里特別顯眼。舅媽非讓他這樣穿不可，一是怕夜里被車撞到，二是怕舅舅累倒了，路人看不見他。

往電瓶車上坐的時候，舅舅遞過來一件破舊的夾襖。我沒要，說自己不怕冷。

電瓶車開起來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是怕冷的。

路上沒什么人，我們見到的，只有一盞又一盞倒退的路燈。

電瓶車被停在了市場的大門口。舅舅在鎖車時問我：“真的想好了嗎？”

我沒有作聲。

舅舅又勸我：“不想打工就回去上學(xué)吧?！?/p>

我依然沒有作聲。我抬頭看著藏青色的天空，盡管那里沒有任何玄機和啟示。

舅舅奈何不了我，接過我手里的雨傘：“走吧！”

這里有的是腥臭和鮮蔬。凌晨那會兒下起了小雨，路上的臟泥被雨水潤濕，又經(jīng)人踩踏，很快變成了足印，蔓延到整個市場。我從來沒想過，這時候的市場里竟有那么多人。

舅舅拉開卷簾門，里面排列堆放著好幾層泡沫箱子，原來這是個倉庫。舅舅一邊往里走，一邊介紹說，我們一共三個人干活。我跟了過去。箱子后面有一個被鐵皮隔開的狹窄空間：約有兩張床大小，里面只有一張單人床和一些簡單的物品。

此刻，床上還有人躺著。

“該干活了。”舅舅聲音低到像是不忍叫醒他。

“嗯?！蹦莻€人沒有過多回應(yīng)，但很迅速地起身了，墨綠色的衣服上沾著泥巴，像是才干完活的樣子。也許，他只是趁著舅舅接我這點時間小憩一刻罷了。

“有力氣吧？”舅舅指著那堆泡沫箱子問我。

我點點頭。我認(rèn)準(zhǔn)一個大泡沫箱，先用左手把箱子的右邊往上提，右手往露出縫隙的箱子底塞，塞進去后，左手便又塞進了呈斜角的箱底中央，往左邊移，直至和右手齊平。我使勁提拉，試圖抱起泡沫箱。雖然我抱住了它，但怎么也抱不起來。我在這看似很輕、實際很重的泡沫箱前敗下陣來，胳膊再怎么使勁，它都紋絲不動，只留下手指在箱子底下徒勞地扭動。

這一刻我體會到了挫敗感，既陌生，又熟悉。

我被那個人給拉開了，這才注意到指甲縫里滿是泡沫碎，那是因為我多半已經(jīng)把箱底摳壞了。盡管如此，他還是輕松地把殘缺的箱子抱了起來往外搬，飛快的腳步讓我明白：雖然我看起來比他壯，但那只是錯覺罷了。

“小娃兒，為什么來干這些？來耍啊？這個耍不了，好生回屋休息?！蹦莻€人把圍腰穿好了，又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煙，拿出一根放在嘴里，但沒有點火。

“先干一天，先干一天。”舅舅拿出兩個圍腰，遞給我一個。

我本不想要圍腰的，但舅舅指了指我身上，我才發(fā)現(xiàn)衣服被打濕了一大片，泡沫箱里放著保鮮用的冰袋，箱子外面少不了因為溫差而凝結(jié)的水。

剛才那箱子里裝的是土豆，這類東西很沉，我搬不動。于是舅舅讓我去搬葉菜——那一大箱也就四五十斤，我還搬得動。雖然搬得動，但我很快就累了，動作也慢了下來；他們搬的東西比我重多了，卻一點也沒有放慢節(jié)奏。光看架勢就知道，我和他們截然不同。

舅舅把搬到三輪車上的菜運去市場外那些長期合作的飯館，剩下分門別類地堆放在空地上的菜，就需要我和那個人協(xié)作運到市場里的合作攤販那里。每種菜都有它該去的地方，而我們也有自己該做的事。

說是協(xié)作，但他麻利地裝貨、推車、聊天、卸貨，忙得完全沒工夫搭理我。我在一旁無所事事，偶爾幫忙遞過去一些箱子和袋子。有人瞧見我跟著，就問他：“是不是生意太好，又請人了？”他面無表情地說不知道，他只是個打工的。那些人嘴里滿是閑話，說他是在“裝大”，故意不說——但他的確不知道。

“怎么不讀書？”終于空下來了，他點起一根煙，好奇地問我。

“不想讀?！蔽也恢涝撛趺椿卮?，而且我和他又不熟。

“哈哈，小娃兒，那你干嗎過來干這個事？”他仿佛沒有察覺我的冷淡。

“我媽讓我過來的，她說不想讀書就去打工?！蔽艺碇鴶偽簧系乃募径梗珌y了。

“那你媽讓你讀書，為什么不去？”

“說了啊，不想去讀書?！蔽也辉父f太多。

“那你想來打工嗎？”他真有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我答不上來了。

“還是學(xué)校好吧？”這下，他看出了我的窘迫，才吸了口煙，又笑得吐了出來。

我大聲咳嗽，表示抗議。

“哎，娃兒，這縣城里的人誰不想往外頭走？你來打工也就運貨時出個遠(yuǎn)門，平時得一直守在這里?！彼臒煕]剩多少了，“你把學(xué)校想得太復(fù)雜，又把社會想得太簡單。有些路看起來很近，走去卻很遠(yuǎn)。就像賣菜生意，你不知道顧客要哪些，但你必須多進貨，不然有人來買你沒有貨，下次他就不來了。但如果貨進多了又沒人買，賣不出去怎么辦？這年頭，做生意有太多不確定性了！你是讀書娃兒，聽得懂撒？”

“你煙抽完了。”我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哦，是?。　彼褵煹賮G在了爛四季豆堆里頭，又拿了一根煙出來。

“大叔，你干嗎老是把煙往嘴巴上放？”

“其實我不想抽，但有癮??！”

“那干嗎不戒了？”

“不戒了，我還能活幾年??？快樂點過去撒！”話畢，他把煙點燃了，“來嘛，我給你講個故事。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讀的還是我們那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中，成績也還可以，可實在太費錢了，我老漢供不了我讀書，家里親戚都不肯幫忙。讀書是一種福氣，你曉不曉得？我不勸你讀書，你休學(xué)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在這兒干活，幫我分擔(dān)，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工資還不是照樣領(lǐng)。”

“你看，你連自己抽不抽煙都管不了，憑什么教訓(xùn)我？你不怕抽死自己??！”我把煙盒拿了過來，指著上面“吸煙有害健康”的警示。

“那你年紀(jì)輕輕出來打工，不怕困死自己嗎？”他也把手往門口指。門口什么都沒有，他是在給我指路。

出門抬頭看天，只見朝陽出現(xiàn)在天空的一邊，而月亮的殘影還掛在天空的另一邊，我莫名有些觸動。這種日月當(dāng)空的奇景，大概只有熬過黑夜的人才能看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