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主冰
查出宮頸癌那天,外婆開始寫自傳。因為不會打字,幫她把手稿錄入電腦的我,就成了第一個讀者。
那年我剛拿了市里的一個作文獎,頗有些年少輕狂在身上。每每遇到不夠優(yōu)美的詞句,總是試圖指點一二。譬如她寫外公追她的過程是“早請示晚匯報”,寫他們打算結婚時“形勢一片大好”,又寫婚后外公把外婆的話視作“最高指示”。對于從小讀著“青春是一道明媚的憂傷”長大的我,寫愛情卻不寫春花秋月,不用重章疊句的比喻把文字玩出花,實在是枯燥無味。
外婆被我念叨煩了,索性自己學起拼音和電腦。雖然艱難地學會了,但外婆用她的一指禪功夫打字極慢,往往是一小時就寫好的手稿,要花兩小時才能錄完。某次化療間隙回家休養(yǎng),我見外婆又龜爬一般擺弄著鍵盤,忍不住親自代勞。哪知我還沒開口,僅僅是靠近她的電腦,外婆就一把擋住不讓我看。
當時的我以為外婆是不滿我指點她的文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外婆是無法容忍任何人指點她的愛情。
外公和外婆的愛情始于俄語。時間回到1959年,松基三井噴出第一股工業(yè)油,大慶油田正式進入開采。兩年以后,我的外公退伍轉業(yè)成為第一批援建大慶的軍官。除了一同奮斗在油田的戰(zhàn)友,街上開始出現許多年輕的新鮮面孔。
我的外婆就是其中之一。那是1964年,“工業(yè)學大慶”的口號熱火朝天,大慶成了比北京上海更令年輕人神往的城市。師專畢業(yè)后,外婆從河南啟程,投奔在大慶工作的舅爺,在中學里當了一名俄語老師。
那年臘八,舅爺大宴賓客,酒過三巡,戰(zhàn)友里有人開始演奏手風琴,大家便跟著音樂唱蘇聯歌曲。外婆讓戰(zhàn)友重新伴奏,站起身用純正的俄語獨唱了一曲《喀秋莎》。外公就是在這個時候趕來的。他在門外聽完外婆的獨唱,隨人群一起為外婆鼓掌,然后脫下棉帽悄悄進屋。
總之,年輕時的外公靠著求知若渴的誠意打動了外婆。經過舅爺介紹,外婆正式成為外公的俄語老師。我想,在外公心里,俄語除了曾是一門謀好前程的語言,還是外婆身上鮮艷明媚的布拉吉,是大慶郊外微醺的晚風,是一切未知的浪漫與溫柔的夢。他想讓這個夢持續(xù)得久一點,于是向外婆求了婚。
外婆懷孕生子的那段時間,新一批的中學生已經開始改學英語,俄語老師被無情淘汰。事業(yè)心極強的外婆找到學校的老領導,苦苦哀求之下,得到了一個后勤部門的工作。外婆覺得只要留在學校,等她學好了英語,還是有機會為人師長的。即便是當下從手握粉筆的人,成為送粉筆的人,但她總覺得這是一時的。直到她又懷上了我的媽媽。
在外婆看來,兩個孩子的誕生讓她徹底從原來的行業(yè)里消失了,她賴以生存的技能無法幫她賺錢了,她粉筆字寫得再好也沒用了,她失業(yè)了。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時代拋棄了,但這種感覺又無法跟任何人說,甚至是沒有時間說。
過年的時候,家人總是要團聚的,而北方的過年團聚,總是離不開包餃子。揉面剁餡包圓下鍋煮,看似簡單的流程,外婆總是做不好。到了暮年,她還不忘在自傳里寫上——我這一生學會很多東西,卻唯獨學不會做飯。
當然,外婆說自己不會做飯是有些夸張的,她只是做得不好而已。作為一個在東北生活了半輩子的河南人,包餃子和烙餅這兩大面食技能外婆都不會,她做的餃子難吃也就算了,讓她烙餅,她弄出來經常是夾生的。
外公臨近退休那幾年,突然變得顧家起來。他不再苛責外婆的廚藝,甚至主動給她買來許多俄文小說。但外婆覺得,她的一生已經被荒廢掉了,那些俄文小說直到我長大以后,還是從未被人翻閱過的模樣。
外公在六十歲的時候查出肝癌,三個月不到就與世長辭。外公剛一去世,外婆就決定離開大慶。遙想幾十年前,外婆受時代感召,懷著一腔熱血來到全然陌生的城市,希望自己能夠學以致用。幾十年后,她覺得這個城市不需要她了。剩下的人生,她想為自己而活。她自由了,卻也老了。
2
多年以后,當外婆走進我的生命中時,已經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太太了。從她臉上,你看不出有什么不甘,雖然她和生活中常見的老太太都不一樣。
如果一定要從她身上找出一點和她自傳中相符的氣質的話,那就是她對學習的熱愛。她似乎要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學無限多的東西。哪怕是諸如串珠、口琴、絲網花這些在我看來沒什么用的東西,她也學得津津有味。
記得小時候每逢周末,我和媽媽都要陪外婆去上海書城選購最新的手工書或光碟,然后再去城隍廟的小商品市場批發(fā)回一堆花花綠綠的珠子或絲網。外婆的雙手好像一片肥沃的土地,把那些粗陋的材料撒下去,這雙手上便會長出栩栩如生的牡丹、百合、芍藥,或是閃閃發(fā)光的紙巾盒和口金包。很快,家中就溢滿了外婆五彩繽紛的手藝。
隨著外婆技藝的日漸精進和家中儲物空間的逐步緊張,外婆批準我和媽媽拿一些她的早期作品去送人。恰逢學校義賣,我便拿去二十朵絲網花,本想著要是賣不掉就送人,結果不到半小時竟全賣完了。
之后,外婆向我展示起她的工具:三把不同作用的鉗子,一沓扭花瓣的塑料套筒,粗細不一的鐵絲和纏鐵絲的彩色膠布,還有按顏色捆好的尼龍絲網。不僅工具眾多,制作絲網花的過程也相當復雜,有時甚至會被鐵絲戳破手指。
原來美的誕生需要歷經那么多煩瑣,甚至疼痛。望著外婆蒼老的手,想象著那雙手所受的磨難,我忍不住問道:“既然做絲網花那么疼,外婆為什么還要做呢?”
“因為外婆喜歡做花呀?!彼龔堥_十指,笑容里帶些炫耀,“而且手上長了繭子以后就不覺得疼了。”
“那這些絲網花有什么用呢?”
此話一出,外婆的笑容瞬間消失。她停頓片刻,忽而變得十分嚴肅:“有時候人做什么事情,不一定是為了有用;為了有用去做的事,也可能會變得無用;有用和無用,不是我們自己說了算的。”我不懂裝懂地點點頭,全然不知這番話背后的崎嶇心路。
在我三年級的時候,我媽拉著我去少年宮報了一堆的興趣班。在眾多興趣班中,我最討厭的便是書法,可每次陪我去上書法課時,外婆卻是最興奮的。陪我上過兩堂課以后,外婆去福州路另買來一支毛筆,蘸著我的墨,鋪著我的紙,和我做起同學來。很快她的字便超越了我,對書法的熱情也百倍于我。臨近開學前的一周,我因為來不及補暑假作業(yè)便向老師請假,哪知外婆竟獨自一人去找老師上課。從那以后,我竟不知道是外婆陪我練書法,還是我陪外婆練書法。一直到現在,我放棄書法十年有余,外婆還和少年宮的老師保持著聯系,不時交流一二。
長大后再看, 外婆會醉心于書法是必然的結果。外婆比我堅韌,那些寫滿廢字的舊宣紙,就好像鐵絲在外婆指節(jié)上種下的老繭,她比誰都相信,這片黯淡的廢墟上終有一日會開出不敗的花。
時間衰敗了她的軀體。癌癥先是收回她的子宮,化療又攪爛她的腸胃,一次意外的摔倒讓她的髖關節(jié)破碎,不得不換上冰冷的金屬。如今她已老得眼不能看,腿不能行,她再也不能做絲網花、寫毛筆字,或是到處旅游了,可是每逢晴天,她都讓舅舅推著她去小區(qū)的花園里吹口琴。
每當《喀秋莎》的旋律從外婆的琴里流出來,我好像也隨著這琴聲回到了六十年前的那個臘八,回到外公和外婆初相識的那個夜晚。北風揚起她的辮子,大雪點亮她的眼睛,遼闊的荒原上,外婆歌聲悠揚,真正是一頭無所畏懼的孤狼。
那時,她的人生剛剛開始。
溫好//摘自“ONE·一個”App,本刊有刪節(jié),胡曉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