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永軍
日來閑暇,翻閱朱子的《楚辭集注》,不覺將屈子的《天問》又細細讀了一遍?!短靻枴吠ㄆ岢龅囊话倨呤鄠€問題,皆有問無解。王夫之《楚辭通釋》指出:“原以造化變遷,人事得失,莫非天理之昭著,故舉天下之不測不爽者,以問憯不畏明之庸主具臣,是為天問,而非問天……抑非徒渫憤舒愁已也?!笨胺Q得道之語。
“天道下濟而光明”(《周易·謙卦·彖傳》),但天道幽遠,每無端呈諸福善禍淫。人生天地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現(xiàn)象、問題、設想、說法與關切太多,夾雜在當中的喜怒哀樂、得失興替更不言而喻。《天問》作于屈子放逐之后,屈原“忠而被謗,信而見疑,能無怨乎”(《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正是藉問天表達自身乃至人類對生存環(huán)境與境遇的難以理解、難以接受。設若屈子仍然政躬康泰、日理萬機,能否去“問天”,留下這篇“千古萬古至奇之作”,還真難說。文章憎命達,果然。
較之于古人,現(xiàn)代人似乎已不再動輒仰問蒼天了。在深遭躓踣、瀕以絕境際,現(xiàn)在人們深究的多是時運不濟、道術不精、人心叵測、叢林黑暗。不遑說,在遭遇不平后,古人問天,而現(xiàn)代人認命。天是道,是規(guī)則。對于規(guī)則,要敬畏,要遵守。即便“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但存亡中不湮沒天理、天意,知進守止,大道存焉,“惟數(shù)可以推其機”“因數(shù)可以明其理”(《留青日札·大明大統(tǒng)歷解》)。而命是術,是經(jīng)營。經(jīng)營需要營謀,需要取舍,必要時甚或不擇手段、罔顧底線。因此,同樣是失敗,古人雖然抱恨卻可以無悔,現(xiàn)代人往往只會遺恨而不想自省。
天道,這個中國上下五千年文化的核心名詞,支撐人生信仰、支配認知取向的理念,是何時被現(xiàn)代人淡忘甚或漠視,更或說現(xiàn)代人何以不再“問天”了的呢?或許,就是從一味求成,對事情本身之外漠不關心,只想更快更便捷獲取結(jié)果開始的。執(zhí)著于成敗、關注于得失,使人們量事待物日益偏執(zhí)于有用、無用,“天道”之本漸被“人道”之用所取代。從屈原的問天中,我們或許更得到另外一種啟迪: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我們頭上的青天、蒼穹、日月星、風雨電、白云彩霞,她高大久遠存在,就是我們信仰之源、精神之力的昭示和存在。它可以接受祈求贊美皈依敬愛,也可以接受提問質(zhì)詢迷惑抱怨悲情遺憾,但她具備的感召力,永遠是我們的人生之本。做任何事情都是始于初心、成于堅守,守得住、行得穩(wěn),才能積蓄力量、厚積薄發(fā)。道德上真誠的缺失,極易讓人流于恍惚,或至狂妄。生如逆旅,方向至關重要,心若偏航,雜念就會紛擁而至。只有光景,沒有內(nèi)在光源,光景炫目,徒亂方向耳。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我們的先人,我們的文化,之所以會問天、觀天、敬天、感天、飛天、順天、承天、沖天、翻天、怨天、倚天、驚天、補天……就因為天道昭昭,一個天,激活了中華文化中思想無上的敬畏和思情感上的無限寄托。沒有信仰,哪里會有中華文化、中華故事和中華兒女子孫呢?一個有信仰的人,行為必定與其信仰相符合。有信仰的人才會有所敬畏,認認真真憑藉良知做人做事。梁啟超先生曾說:“信仰是神圣的,信仰在一個人為一個人的元氣,在一個社會為一個社會的元氣?!奔幢銉r值再獨特而多元,現(xiàn)代人仍須“問天”—好好做事,營養(yǎng)肉身;好好做人,豐滿靈魂。獨行快,眾行遠;心向往之,行必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