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月華 孫鵬遠
在《樂隊的夏天第三季》的舞臺上,有一支名叫“瓦依那”的樂隊,樂隊成員們裹著頭巾,身著粗布衣,淺吟低唱來自南方的鄉(xiāng)音童謠。他們的音樂如同一股從田野里吹來的清涼的風,夾雜著泥土的芬芳。樂器質樸,曲調簡單,卻直擊人心。
瓦依那,壯語意為“稻花飄香的田野”。瓦依那樂隊的三位成員,均來自廣西鄉(xiāng)野。70后主唱岜農、80后吉他手十八、90后打擊樂手路民,三個生于不同年代的人因為音樂走到一起,用一首首極具桂風壯韻的歌曲,表達著對土地的深深依戀。
瓦依那的故事,要從主唱岜農開始說起。
岜農原名韋家園,1979年出生在河池市南丹縣城關鎮(zhèn)里王屯。這里位于黔桂交界處,青山環(huán)繞,溪流淙淙,景色宜人。黔桂鐵路穿山越嶺,綠皮火車從田野駛過,發(fā)出悠長的鳴笛聲。山水田園,是岜農的童年背景。
多年后,童年時在山路上扛柴的畫面,依然不時在岜農的腦海里浮現(xiàn)?!稗r家人沒有那么多時間去鍛煉技巧,但他們用最簡單的音符,就展現(xiàn)了無限的生命力?!蓖陼r期最簡單的快樂,在岜農幼小的心靈中播下了藝術的種子。
18歲的岜農考上了一所美術學校。畢業(yè)后,他在廣州找到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成為城市格子間的一顆“螺絲釘”。他從攝影后期、美術編輯,干到平面設計師,成為一名“準城市人”。
20歲,岜農擁有了人生的第一把吉他。他在繁忙工作之余重拾童年夢想,開始聽流行歌、寫民謠,走抒情搖滾的音樂路線,還省吃儉用買了一套架子鼓。
但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為了生計奔波于桂林、南寧、天津等城市,穿行于鋼筋水泥叢林。這時,鹽見直紀的《半農半×的生活》一書進入了岜農的視野,他因為這本書萌生了回歸家鄉(xiāng)和土地,過“半農半歌”生活的念頭。
2012年,岜農在老家的隔壁村看到了一處閑置的老屋,后山有泉水,屋前有田地。他把老屋租下來,花了三年時間修整:房屋的一樓有前廊、火塘和獨立大廚房,二樓有錄音室。他給老屋取名“那田農舍”。
2015年,岜農辭去廣州的設計師工作,回到“那田農舍”。那時,村里的年輕人紛紛選擇往外走,而他卻回來了。他說:“城市已經給不了我什么養(yǎng)分了?!?/p>
在青山連綿、云霧潤澤的故鄉(xiāng),岜農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他腳踏松軟的泥土,嗅聞姜黃的清香,種田、交友、采風、創(chuàng)作。他在屋前種香茅和水蕨菜,在屋后養(yǎng)蜜蜂,在水田里試種珍珠米、香米和糯米,“種得好的,再放到大田里面擴種”。
蟄居鄉(xiāng)野的岜農,并非簡單地回歸田園,他閱讀《道德經》,聆聽大自然的聲音,參悟音樂夢想的另一種解法。
那時起,岜農開始重新端詳自己的家鄉(xiāng),重新審視自己的音樂,他以山歌入樂,以“瓦依那”之名回歸音樂之路。
在一袋袋香米、一片片田野和一陣陣蟲鳴之間,岜農創(chuàng)作了很多歌曲,盡管很多時候,這些歌的聽眾只有大自然。
2019年,在岜農自傳《低頭種地,抬頭唱歌》新書分享會上,一個叫“十八”的觀眾在臺下靜靜聆聽。十八的年齡比岜農小,曾在縣城中考獲得第一名,畢業(yè)后一邊工作一邊做流浪歌手,常在桂林市濱江路唱歌,以“濱江路十八”為名發(fā)表過不少歌曲。
有一次,十八給岜農分享他原創(chuàng)的歌曲《大夢》,這是一首具有強烈人文色彩的都市民謠,唱盡人生的迷茫和甘苦。因為《大夢》這首歌,十八介紹了路民給岜農。路民是一名來自河池市羅城仫佬族自治縣的農民,當時在桂林當泥瓦匠,唱歌是他“生活的出口”。他在自己的歌《阿媽歸來》中,將自己作為留守兒童的痛和思念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大夢》這首歌的原歌詞是以“怎么辦”收尾,并沒有給出答案。在《樂隊的夏天第三季》參賽演唱時,岜農在結尾加入了一段:“我看到花兒在綻放/我聽到鳥兒在歌唱/我看到人們匆匆忙忙……”岜農說,這是他想要的答案,生活應該有一個光明的結尾。
唱歌應該讓人快樂,岜農堅信。
回歸鄉(xiāng)土,并非消極遁世,岜農用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將他對社會與人生的批判、思考、掙扎和呼吁放進歌里,然后“用比較快樂的方式唱出來”。
岜農說,廣西山歌里蘊藏著樂觀精神,他想傳遞給大家。他用十年時間觀察、記錄和思考,錄制完自己的第一張專輯——日記式音樂作品《那歌三部曲》,巡演一圈,就回南丹老家了?!案桎洺鰜砭秃?,遲早會有人聽到,接下來就是走進歌里去生活?!?/p>
鋤頭、樹葉、竹子……這些能發(fā)出最自然簡單和真實音色的音源,被瓦依那巧妙地搬上舞臺,演繹出山川河流、風吹稻浪、竹林簌簌的萬千氣象。
瓦依那在《樂隊的夏天第三季》的第一首參賽歌曲是《田歌》。舞臺上,一聲聲清脆的敲擊聲瞬間吸引了觀眾。聲音源于一把鋤頭,燈光照耀下,飄浮在舞臺上的細微灰塵清晰可見。岜農說,這是一把他在田地里用了十多年的鋤頭,敲打出來的灰塵來源于南丹,“你甚至能嗅到泥地的芳香”。
同樣令觀眾驚艷的還有《田歌》里用到的“樂器”——樹葉,那是岜農在北京街道邊隨手摘的,為了不讓樹葉枯萎,他一直用心養(yǎng)護著它。他說:“我的樂器是有壽命的,是有生命的?!?/p>
在瓦依那樂隊的音樂世界里,萬物皆可發(fā)聲,皆可入樂。
路邊隨手撿來的一個村民丟棄的裝黃豆用的陶缸,也能成為手中的樂器,用手拍打缸底就能發(fā)出雄渾的低音。酒壇、谷斗、樹葉、鐵鋤、瓦刀……在他們手里,皆能發(fā)聲。
創(chuàng)作《那歌三部曲》期間,岜農的足跡遍及廣西南丹、金秀、隆安、那坡和貴州從江等地的少數(shù)民族村寨,他逢人就問:“你們這兒有唱山歌的嗎?”他收集各民族特有的歌謠,從中吸收養(yǎng)分,尋找靈感。
岜農沉浸于鄉(xiāng)野,用八年時間研讀壯族《布洛陀經詩》,嘗試借鑒壯語這一古老的民族語言和壯族民間口頭文學進行音樂表達,創(chuàng)作出一萬余字的神話敘事詩《那詩》。
岜農說,做音樂不只是唱歌,是要回到那片土地,找到大自然本身就有的音樂特質。“我們一直在思考和尋找,什么才是南方的好聲音?一打開就能發(fā)出來自南方的山谷、喀斯特地貌的聲音?!?/p>
面對突如其來的熱度,瓦依那樂隊的生活也悄然變化著。他們演出時間越來越多,有必須履行的契約,創(chuàng)作、排練、打磨,比種地更累。然而面對這一切,他們心里更多的是坦然:“農人的根本是田,音樂人的根本是作品,只要這兩點不丟,世界怎么變都不會亂套。我們心里清楚?!?/p>
節(jié)目錄制間隙,岜農會回到農舍采收,路民和工友追討被拖欠的薪水,十八的田早20天成熟,已經收好水稻準備售賣。賣完一季,賺夠一年的生活費,他前往桂林,扛起音響,繼續(xù)去街頭唱歌。
他們從土地中來,又回到土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