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氣候小說興起于20世紀末,這類小說通常虛構一種烏托邦或反烏托邦的未來情境,在那里人類努力與極端變化的環(huán)境作斗爭。當代英國作家杰西·格林格拉斯在新作《高屋》(The High House)①中講述了三位少年在氣候災難中求生的經歷。小說獨樹一幟,以關懷為主題,從少年視角敘述了氣候災難下的求生景象,為人們更好地理解少年在極端災難下的心理與探尋求生路徑提供了可能,也引發(fā)了人們對于維護世界生態(tài)的思考。
[關鍵詞] 氣候小說? 家庭抗逆力? 關懷? 災難敘事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4-0052-04
作者簡介:劉紫君,福建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自1992年聯合國大會通過《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后,人們對氣候危機的關注度不斷提高,此后《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京都議定書(1997年)、《哥本哈根協議》(2009 年)、《巴黎協定》(2015年)等國際性公約和文件陸續(xù)出臺,加快了全球應對氣候變化的步伐。
進入21世紀,全球極端氣候頻發(fā)引起了各界人士的關注。人們的氣候危機意識也體現在文學作品中?!叭藶闅夂蜃兓≌f”(anthropogenic climate change fiction,也譯作“氣候小說”)于21世紀初在美國強勢崛起,席卷整個西方文壇,它以直接敘述氣候變化或氣候危機場景為主要特征,是環(huán)境危機話語中出現的新文類[1],包括洪水敘事、極寒敘事和全球變暖三類敘事[2],呈現末日預言、出路探索和生態(tài)政治三大主題[3]。氣候小說在2007年左右出現“井噴式增長”;2008年,布魯姆創(chuàng)造了氣候小說(Cli-fi)一詞,將關于氣候變化的小說類型化;2015年,特雷克斯勒在《人類世小說——氣候變化時代的小說》中梳理的氣候小說甚至多達150部[4]。艾德琳·約翰斯-普特拉認為:“氣候變化已經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的主導題旨?!蔽覈鴼夂蛐≌f研究學者袁源認為,21世紀學界對氣候危機的大量書寫與批評建構使氣候變化小說成為21世紀世界文學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匹“黑馬”。
英國作家杰西·格林格拉斯近年出版的小說《高屋》,既是一部氣候小說,又是一部少年小說②。小說從三個青少年的視角講述了他們在洪水災難來臨前后生死相依的經歷,講述了氣候科學家弗蘭切斯卡在預知大洪水災難即將給世界帶來毀滅性的災難時,為兒子保羅和繼女卡拉提前建造了一座避難所——高屋,并將他們委托給善良、有責任心且有農業(yè)生產經驗的老爺爺和他的孫女莎莉的故事。故事高潮發(fā)生在一個夜晚,一場大洪水淹沒了整個村莊。盡管大家知道村子可能早就無人居住,但是卡拉仍然堅持要去村子里的教堂搖響警鈴提醒村民[5]。杰西·格林格拉斯的這部小說是人們探索青少年在氣候災難下如何生存與如何應對災難心理創(chuàng)傷的優(yōu)秀文本。
一、少年視角下的全球氣候危機敘事
氣候小說通常以成年人的視角對氣候危機進行描述,罕有從未成年人的視角展開敘事的。少年是如何看待與應對氣候危機的呢?少年是一個“復雜體”,他們作為成人與兒童之間的“中間態(tài)”,既是成年人的保護對象之一,又是成年人“儲備軍”;既需要成為兒童親密的“守護天使”,又是兒童效仿的榜樣。他們在生理與心理方面不夠成熟,既有認識自己的困惑,也有認識社會的彷徨,他們所需要承擔的責任、發(fā)生的蛻變、身上所蘊含的潛力都是巨大的。因此從少年視角探析他們對氣候災難的反應,既是人類在可能發(fā)生的氣候災難下的一場生存實驗,又是成人對青少年群體的一種關注。
1.以家庭為單位的內向型災難敘事
以少年視角描述的氣候危機與成年人的視角有所不同。作為青少年,對外界災難的感知不如成人敏感,相較于世界末日這種宏大敘事與“拯救世界”這種外向型敘事,他們更加關注自己及周圍的人與事,屬于內向型災難敘事。在災難降臨的時候,少年與家庭的聯系最為緊密。在小說《高屋》中,少年們從家庭日常生活中感受氣候的變化。在卡拉看來,父母的缺席使她只能和弟弟保羅相依為命,她對父母的怨恨遠大于對洪水的擔憂,來到高屋與爺爺和莎莉組建臨時家庭后,卡拉的敘事視角也仍然圍繞家庭展開,她細心記錄著洪水災難下每個人的喜怒哀樂。莎莉視角下的敘事也同樣圍繞與爺爺的家庭生活展開。莎莉從小與爺爺一起生活,她像爺爺一樣熱愛觀察自然,因此她感知到了氣候的惡化。在高屋的日子里,她開始關注卡拉和保羅,以保護他們?yōu)榧喝?。少年視角的災難敘事圍繞自己周圍親近之人展開,向人們展示了災難下家庭內部可能發(fā)生的變化。
2.以關懷為核心的災難敘事
少年的心智還沒有完全成熟,在面對氣候危機時情緒不穩(wěn)定,容易受外界影響,需要成年人的更多關懷,以幫助他們度過心理危機。保羅從小受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常常感到焦慮。在高屋同伴的體諒與關愛下,他開始重新體驗生活的美好。他從勞動中獲得成就感,從大自然中獲得快樂與自由。在高屋生活期間,連綿不絕的雨水讓莎莉變得易怒,也使卡拉開始胡思亂想,但同伴的陪伴讓大家不至于陷入絕望。在少年的視角下,生存與相互關愛同等重要。河水持續(xù)上漲,村子里的牧師來向爺爺道別。在共進晚餐時,卡拉主動邀請牧師一起入住高屋;當洪水從海面席卷而來時,卡拉堅持要去村子里提醒可能還留守在村子里的村民。少年的關注點和成人不一樣,少年卡拉選擇去關心他人,她不顧海水上漲的危險,前往教堂搖鈴,僅僅為了警醒可能在村子里某個角落的人。在少年卡拉的視角下,危機仿佛并不可怕,世間無愛才可怕。成年人或許無法理解卡拉這一沖動的行為,但少年們這瘋狂行為中所蘊含的大愛正是危機下最需要的關懷精神。正如保羅在故事結尾所說的,終有一天,大家會逝去,然而每個人都盡自己所能保持著善良,這才是真正的仁慈。
二、危機中的拯救之策
1.外部拯救:重建家庭港灣
少年與步入社會的成年人心智不同,他們很容易將事情簡單化處理,對周圍的變化更加敏感,因而在精神需求方面,他們與成年人也不同。對少年而言,家庭是愛的港灣,是災難的避風所。在挑戰(zhàn)面前,他們常常退居安全圈,向家人以及朋友尋求幫助。早在20世紀80年代,McCubbin與其同事就在家庭壓力理論與家庭系統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家庭抗逆力理論,并在此后二十年間對該理論進行了四次修正與完善。該理論的核心是家庭對壓力和資源的認知影響了人的危機適應能力, 成功應對壓力后的家庭, 其家庭凝聚力、親密度、抗逆力會得到增強[6]。目前家庭抗逆力理論被應用于生理學、社會學、醫(yī)學等領域[7],此外,家庭抗逆力也體現在許多文學作品中。小說《高屋》中,三位青少年的家庭因洪水災難而有親人喪生,但有家庭抗逆力,少年們才能平安度過這個艱難的階段。
小說中繼母弗蘭切斯卡與卡拉的父親是氣候科學家,無法一直陪伴在孩子左右,于是夫妻二人制定了一個堪稱完美的家庭重組計劃。他們邀請善良能干的爺爺與其孫女莎莉入住高屋并作為卡拉與保羅的監(jiān)護人,確保兄妹二人的安全。根據家庭抗逆力理論,完善家庭組織模式可以更好地幫助家庭對抗外部沖擊。家庭抗逆力的構建需要穩(wěn)定且有彈性的家庭結構、強大的聯結感和豐富的社會經濟資源來支撐。在小說中,“彈性”的表現是家庭的重組,即由爺爺來撫育、保護、引導新家庭。“聯結”指的是新家庭成員之間彼此支持、合作,即四位主角以高屋為基礎組建的新家庭。爺爺與莎莉陪伴著兄妹二人,幫助二人從喪親陰影中走出,引導他們從對氣候危機的恐懼中冷靜下來等??ɡc莎莉也化解了誤會,相互包容,共同照顧弟弟保羅?!吧鐣c經濟資源”指的是動員人力以及籌措物資,建立經濟安全基礎。弗蘭切斯卡與卡拉的父親利用自己的學識與遠見挑選高屋這一地理位置絕佳之地,同時在高屋內準備好了充足的儲備物資,為四人接下來在高屋的生活打下堅實基礎。四人組建新家庭后,也各自分工,利用高屋及其周圍環(huán)境循環(huán)使用儲備物資。一個適配的家庭組織模式,使得氣候危機的挑戰(zhàn)變得不再讓人生畏。
2.自我拯救:自然關懷與倫理關懷
重建家庭避風港可以幫助少年們獲得充足的生存物資,但在危機之下,除了物質充足,青少年也需要建立心理的“防護墻”,需要家人朋友的關心與疏導。危機時代,人人都需要被他人關懷,也需要學會如何關懷他人。人類彼此關懷才不至于喪失理智與希望,才有可能不陷入獸性與絕望。20世紀80年代,美國教育哲學家內爾·諾丁斯提出了關懷倫理的初步構想,諾丁斯認為關懷在本質上是關懷者與被關懷者之間的一種互惠性關系,體現在關系雙方的共同行動中,他將關懷分為兩類:自然關懷和倫理關懷[8]。自然關懷以情感為導向,是關懷者對被關懷者的需要的一種直接自動回應。對此,關懷者對關懷對象的需求不需要做出任何邏輯推理或得失衡量。倫理關懷則以感覺和道德理想為導向,即關懷者能夠感知到過去經歷中他人對自己的關懷,并懷揣著作為關懷者的道德理想對被關懷者施加關懷。自然關懷與倫理關懷是緊密關聯的。個人需要通過從自然關懷到倫理關懷再回歸自然關懷這樣的方式來實現最高理想的關懷。需要注意的是,關懷并不能簡單等同于移情,因為關懷還要求關懷者對關懷對象的回應進行考量[9]。
小說的三位主人公在氣候危機前堅守自己的善良本心,關心自己周圍的人和事物,從自然關懷上升到了倫理關懷,最后重回更高級形態(tài)的自然關懷,實現了物質與精神的同時富足。莎莉從小在爺爺身邊長大,爺爺教她海邊生存技能,也引導其熱愛自然。如果說莎莉對爺爺的關心是自然關懷,那么莎莉對自然的關注應歸屬于倫理關懷,是其模仿爺爺對自己的愛后對自然的“需求”做出的行動??ɡP心身邊的每個人,也包括陌生人,她的倫理關懷很早就轉變?yōu)楦唠A的自然關懷。卡拉是第一個邀請牧師與其同住高屋的人,也是在洪水暴發(fā)之夜堅持去村子中心的教堂搖鈴警醒村民的人。對卡拉來說,災難面前,每個人都需要幫助,都值得關愛。保羅出生于災難時代之初,周圍的環(huán)境讓他感到焦慮,然而在大自然中,保羅的焦慮得到暫時緩解。到高屋生活后,白鷺寶寶成了保羅最好的朋友。保羅做的第一個禱告是希望鳥寶寶們能去溫暖的南方過冬。在保羅心中,自然與人是平等的,他用自然關懷對待著身邊所有的事物,保羅的自然關懷是一種道德升華后的自然關懷。三位少年具有自然關懷,同時也都踐行著倫理關懷。他們關心至親,互相鼓勵并重拾生的希望;他們關心著周圍的人事物,向他人伸出援手,為他人著想,他們沒有被野性埋沒,對世界充滿愛。
三、危機中少年的成長
危機面前,即使是毫無經驗的孩子也必須學著成長。三位少年初來高屋避難時,缺乏生存技能,心理也不成熟。爺爺在三人的成長中扮演著重要的引領角色。爺爺擅長農耕,有在海邊生存的技能。在爺爺的指導下,三位少年在大洪水時代學習著如何解決生存困境。他們一起學做果醬、面包,學著打理菜園、果園,修理發(fā)電磨坊,從村子里打撈實用的東西。作為共同生活在高屋里的人,三位少年既需要保持理智,也需要在精神道德上形成一個緊密的共同體,這樣才有可能在危機中生存。在這一點上,爺爺同樣指導了少年們。爺爺教導莎莉要學會與他人共情,不管莎莉有多喜歡保羅,他都建議莎莉給卡拉與保羅單獨相處的時間,他們剛剛失去了父母,需要單獨相處的時間來“療傷”。爺爺教導保羅不需要一直安慰姐姐卡拉,因為讓姐姐開心并不是保羅的責任,姐姐需要一定的時間自愈。當卡拉深陷父母雙亡的憂傷無法自拔時,爺爺把保羅帶過來安慰著卡拉。在卡拉堅持要去提醒村民時,爺爺并沒有像莎莉那樣用理性勸阻她,而是支持卡拉這個“愚蠢的想法”。這是爺爺教給三位少年的最后一課——保持善心。三位少年的成長是清晰可見的。莎莉在生存技能上更加嫻熟,同時她也在爺爺與同伴身上學會了溫柔、寬容與擁有同理心??ɡ跔敔數膸椭?,在內心與繼母弗蘭切斯卡和解了,她不再誤解繼母對她的愛??ɡ瓫Q定冒險前往村子搖鈴,就是其在道德上快速成長的表現。保羅就像一張白紙,是高屋同伴們的“一筆一畫”幫助他塑造了自我。后來保羅不僅擁有了生存技能,在所有人都死亡后也能照顧好自己。最重要的是,他始終保持著一顆善心,直至最后也沒有淪落成無情的“野獸”。
四、結語
氣候危機與全人類的未來息息相關,21世紀以來,各種氣候問題正在提醒人類危機的逼近。當災難到來,成年人或許可以憑借自身經驗暫時躲過一劫,但閱歷并不豐富的青少年應該如何自處呢?杰西·格林格拉斯的新作《高屋》對少年視角下的氣候災難進行了書寫。少年與成人不同,他們更加關心自己活動范圍內的氣候變化與影響,尤其是氣候危機所帶來的家庭變動。此外,與成年人更傾向于“利己”不同,少年心懷大愛,愿意向他人伸出援手。關心家庭、關心他人,既是少年在危機中所表現出的特點,也是少年在危機中求生的佳策。危機下缺乏生活經驗與抗逆力的少年需要家庭成員的保護、教導、寬慰與鼓勵。外部家庭港灣的搭建,也需要內部心理的建設,少年得到他人關愛的同時,也將這種關愛回饋給他人,在獲得精神滿足時,也在災難的無序下守住了道德標準,保存了人類文明的種子。杰西·格林格拉斯的這部小說提醒人們應當關注氣候問題、關注生態(tài)變化,為后代著想,關懷自然、關懷他人。
注釋
① The High House國內暫未有譯版,筆者暫將其譯作《高屋》。
② Brown & Stephens在其著作Teaching Young Adult Literature:Sharing the Connection(1995)中對少年文學(Young Adult Literature)進行了廣義與狹義的區(qū)分。狹義的少年文學指為少年創(chuàng)作的關于少年的文學,它集中描寫少年人物的經歷、夢想、生活中的磨難等。廣義的少年文學即為少年所喜歡并接受的任何文學作品,包括為成年人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本文采用的是狹義少年文學的定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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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李家鑾,韋清琦.氣候小說的興起及其理論維度[J].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2).
[4] 姜禮福.人類世批評話語體系的建構——21世紀西方氣候小說研究面面觀[J].當代外國文學,2022(3).
[5] Greengrass J.The High House[M].London:Swift Press,2022.
[6] Walsh F.Strengthening Family Resilience[M].New York: The Guilford Press,2016.
[7] 安葉青,七十三,曾小葉,等.家庭抗逆力理論在風險應對領域的應用:演變、價值及挑戰(zhàn)[J].心理科學進展,2023(3).
[8] 諾丁斯.學會關心:教育的另一種模式[M].于天龍,譯.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3.
[9] 方德志.關懷倫理與儒家及馬克思在感性學上的會通——基于對關懷倫理“移情”概念的追溯[J].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3).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