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河
夏
透亮的日光像沸水流過田坎,燙得草梗上的螞蚱無精打采,精瘦黝黑的老農(nóng)從青綠的稻田中直起腰來,用洗得薄薄的毛巾擦把臉,嗓門大得翻過山頭都能聽見:“康崽,莫亂跑,滾回來!”
阿康躺在樹下,那樹從坡上伸出兩三米長的枝丫,樹蔭剛好遮住阿康細(xì)瘦的身體。
“爺,在呢?!?/p>
阿康漫不經(jīng)心地喊回去,圓圓的腦袋被剃得光光的,一雙黑亮的眼睛緊緊盯著村頭路口。
他看看日頭,快到了,再過一會兒,爸爸的車就會出現(xiàn)。夢里他在樹上捉蟬,聽見喇叭聲高興地往下蹦,結(jié)果崴了腳,當(dāng)天就跟爸爸一起去了城里檢查。等腳好了,爸爸直接給他辦了轉(zhuǎn)學(xué),這成了他在老家待的最后一個暑假。
阿康老老實實地等著,直到遠(yuǎn)遠(yuǎn)瞧見那黃色的車頂,他才爬起來,拍干凈身上的草屑,喊爺爺回家,路上不忘叮囑:“爺,可說好了,我不跟我爸走?!?/p>
“行,念了一百遍了,你不煩我煩咧!”
剛進(jìn)屋,爺爺接過爸爸買的東西,轉(zhuǎn)身就從門后拎出打包好的一大捆行李。
“你們在城里雖然是租的屋,好歹也算有家了,把康崽接過去吧,城里的學(xué)校更好些?!?/p>
“爺,你咋又出爾反爾?。俊卑⒖导绷?。
“小孩子你懂啥,大人說話別插嘴?!?/p>
爺爺盯著爸爸,爸爸盯著地面,半晌才猶豫著開口:“爸,我要是把阿康接走,您就一個人了?!?/p>
爺爺正想說話,阿康一把捂住他的嘴,有理有據(jù)地抗議道:“媽媽經(jīng)常上大夜班,你跑車也顧不上我,我去了城里也是一個人,你們要擔(dān)心我,又要擔(dān)心爺爺,爺爺擔(dān)心我,我也擔(dān)心他。
“所以為了大家都放心,我就在老家!在這兒我也能考上城里的初中,不信你買城里的試卷給我做,考不好我就跟你走,考得好誰也別管我。”
阿康一口氣說完,眼前忽然閃過一道白光。他眨了眨眼,泥墻變成藍(lán)天白云,爺爺?shù)穆曇粽龔奶锟蚕聜鱽恚骸翱滇?,莫亂跑,滾回來!”
阿康嘆口氣,又回來了。
自打做了那個崴腳進(jìn)城的怪夢,他就被困在爸爸回村的這一天,不斷循環(huán)。第一回他裝肚子疼,第二回他哭著抱著爺爺不撒手,第三回他坐下來跟爺爺、爸爸講自己的奇怪遭遇……但不管怎么折騰,最終他都被塞進(jìn)爸爸的車?yán)?,一次次離開老家。
而他回來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這次連車都沒上成。
“爺,在呢。”他眨眨眼睛,喊道,“我去三爺家看會兒電視?!?/p>
阿康跑到三爺院門口,沒進(jìn)去,只招呼大黃狗跟上,丟下一句:“三爺,你叫我爺我爸別找我,我不去城里。”
三爺腿腳不好,沒攔住,只得看著一人一狗興高采烈地進(jìn)了山。
先穿竹林,再爬草坡,登到半山腰,阿康躺在大巖石上休息,這兒剛好能看見下山的公路,他得意地想,爸爸時間緊,看誰熬得過誰。
夏天的山很熱鬧,蟲鳴鳥叫,風(fēng)吹樹梢,他盯著那條白色的公路,背后是曬得微熱的石面,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康崽!”
“康崽,歸家咯!”
阿康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揉眼,天快暗了,淡青色的月盤兒掛在樹丫上。
“爺!我在這兒?!?/p>
“你這小崽子!”爺沒能罵完,大黃汪汪地迎過去,村里的狗都遙遙地叫起來。
爺爺牽著阿康下山,走到村口,他摸出一個圓圓的東西塞過去:“托你張嬸今兒趕集買的,像模像樣的,我一晃眼還以為真是金子呢。”
天黑透了,月亮變成了金色,阿康借著朦朧月光打量那東西,金燦燦的錫箔紙,硬邦邦的圓餅,他小心翼翼地剝開后用力一掰,將大的那塊猛地塞進(jìn)爺爺嘴里,剩下的連碎渣一起喂給自己。
“爺,好甜呢,不像金子,像月餅?!?/p>
爺爺笑起來:“下趟還給你買。”
阿康舔舔手指,將金紙重新折回圓形,對著夜空一比,和那月亮一樣圓,一樣亮。
這一天終于要過去了。
阿康突然有些莫名鼻酸,他貼在爺爺?shù)母觳采?,想說自己的秘密,是夢嗎?還是真的?想了一會兒,卻只是甕聲甕氣地撒嬌:“爺,你看我們在哪兒,月亮就在哪兒,你也要當(dāng)我的月亮呢,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p>
爺爺沒說話,摸摸他的腦袋,嘆息被夜風(fēng)溫柔地托起,也許會降落在沉默的稻田里,也許,等到了秋天,就會結(jié)出藏著秘密的稻穗。
秋
棗子紅了,秋天到了。
阿康和爺爺去山上摘棗,爺爺挑扁擔(dān),阿康背背簍。
背到第三趟,爺爺?shù)谋鈸?dān)后面多了個男孩兒,模樣秀氣,跟阿康差不多高,看那衣服鞋子就是個城里娃。
城里娃說自己叫尼克,是來找他爺爺?shù)?,不知怎么就在山里迷了路,被摘棗子的爺爺撿了回來?/p>
阿康和尼克大眼瞪小眼,爺爺煮了兩碗面,又洗了一盤大紅棗,說吃飽了送他回家。
結(jié)果尼克一問三不知,他不知道他爺爺?shù)拿?,也不知道他爺爺住在哪兒,問多了還委屈,眼淚汪汪地抱怨:“爸爸媽媽又沒說過,那爺爺就是爺爺嘛?!?/p>
阿康和爺爺無奈地?fù)u頭,不知道是哪家走丟的傻孩子。
爺爺請村長念了廣播,又托鄉(xiāng)親們四處打聽,被鄉(xiāng)親們看過一輪又一輪的稀奇后,尼克暫時就在阿康家住下來了。
爺爺要忙秋收秋種,阿康去背稻穗,尼克跟在后面捉蛐蛐。
“阿康,你爺爺不陪你讀書嗎?”
“嗯,爺不識字?!?/p>
“那他教你下棋嗎?”
“不會?!?/p>
“騎車、打球、釣魚呢?”
“沒有。釣魚要等有空,還有河里有水。”
“那他不陪你玩兒???”
阿康停下來,看著一臉天真的小男孩,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尼克也不是非要得到一個答案,他掐朵野花,逗弄螞蟻,轉(zhuǎn)頭也就忘了。
等阿康背著背簍又經(jīng)過,尼克聽見他認(rèn)真的聲音:“爺會講故事,晚上有空就講?!?/p>
院子里鋪滿了金色的谷子,阿康掃出一小條路,在正中擺上三把椅子,裝一滿盤瓜子花生酥糖,再泡上一大壺濃茶。
爺爺在暮色中坐下來,對著兩張孩子氣的臉,笑得皺紋都擠在一塊。
“想聽啥故事?說吧?!睜敔敽纫豢跓岵瑁X得一整天的疲憊都被燙熨帖了。
尼克懷疑地歪著頭:“我什么故事都聽過,爺爺您講的故事真的好聽嗎?”
阿康笑了,說:“爺,先講那個半夜在林子里遇見老虎的故事吧。”
爺爺摸摸下巴:“行,這可是真事兒,不是編來騙小孩兒的。”
爺爺?shù)穆曇魤旱煤艿?,講著講著,慢慢湊到了尼克身前,正說到與那老虎錯身時,他忽然停了下來,呆住似的,視線緊緊盯著尼克身后。
院子里只有屋檐下一顆昏黃的燈泡,四周都黑漆漆的,尼克看著爺爺,后背突然冒出密密的冷汗,他一動也不敢動,只覺得有若有若無的呼吸落在后頸。
“啪?!薄獰襞莅盗恕?/p>
“??!”——尼克蹦進(jìn)爺爺懷里。
黑暗中,爺爺?shù)男靥艧狎v騰的,他的笑聲像打雷,阿康的笑聲像下雨。
尼克氣鼓鼓地站起來,剛想說話,阿康走過來拍拍他的頭:“往上看?!?/p>
他們一起仰起頭,天上沒有月亮,星星從宇宙幕布中蹦出來,一顆一顆,越來越多,越來越亮,微微旋轉(zhuǎn),匯成一條閃爍明亮的大河。
“是真的銀河!天啊!”尼克張大了嘴,甚至舍不得眨眼。好半晌,突然被扯了扯袖子,尼克一低頭,就看見微弱的星光躺在阿康的掌心,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那螢光扇動翅膀,輕巧靈動地飛向同伴,他跟著小跑幾步,便看見小溪旁也有一條星河,更溫柔,更活潑。
“你家真好?!蹦峥诵÷暤?、快樂地說道,他有些羨慕,甚至有點嫉妒,但最后只是有些幸福地拉住阿康的手,“真好?!?/p>
爺爺看看天上的星光,又看看地上的谷子,視線最終溫柔地落在天地間的兩個孩子身上。
“真好,明天又是個好天氣呢。”
冬
阿康說,不下雪的冬天就不算冬天。
尼克說,這算什么雪呢,我可是見過阿爾卑斯雪山呢。
雪落個不停,爺爺真正閑下來了,把屋里的火盆燒得旺旺的,阿康和尼克圍著火盆烤橘子吃,呼出來的白氣都是酸甜的。
尼克纏著爺爺講故事,就著故事吃完了一籃子橘子還不過癮,爺爺躲出門,說要去田里挖白菜,“凍得可甜了,中午給你倆燒肉吃?!?/p>
阿康懶得陪他玩兒,從屋里摸出個長柄大銅勺,遞過去:“今兒雪還沒積厚,你出去舀滿一勺,壓成冰,回來再煮化?!?/p>
尼克撇撇嘴,這有什么好玩的呀。
銅勺沉甸甸的、光溜溜的,大得像個武器,他去屋外到處找雪,然后沖回來,把銅勺架在火上,直燒得雪花重新變回水,再小心翼翼地握穩(wěn)出門,在院子里舞劍般一揮,騰起一圈小小的白霧。
明明沒什么玩頭,尼克卻不由自主地玩了好多趟。
阿康看笑了,忍不住說:“好玩兒吧?冬天沒事兒干,我經(jīng)常這樣一玩就是半天?!?/p>
尼克點點頭,又舀了一勺雪,眼睛緊緊盯著那火上的銅勺,忽然間,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他眼睛越瞪越大,銅勺里的雪水蕩出去,澆在炭火上冒起煙。
他驚呼出聲:“天啊,你是我爺爺!”
阿康嚇一跳:“什么?”
“爺爺!”尼克撲到他背上,樂得咯咯笑,“爺爺,你怎么變小了?”
尼克摸摸阿康緊繃細(xì)嫩的臉蛋:“天啊,爺爺,原來你最想回去的地方是老家!你變成小孩了,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你呢。你的銅勺也還在家里,你快想起來啊,我們在醫(yī)院啊,你只是睡著了,我們在你的夢里!
“你生病了,需要做好幾輪化療,醫(yī)生說現(xiàn)在的無痛化療是讓病人陷入深度睡眠,再用夢境維持大腦的活性??墒侵委煻冀Y(jié)束了,導(dǎo)夢儀也關(guān)了,爺爺你還是不愿意醒,我才進(jìn)來找你的。”
阿康的神態(tài)慢慢變了,他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腦子里像是有一扇緊閉的窗戶被打開了,他站在窗前,又看到那個進(jìn)城的夢了,原來那個夢那么長,長到像漫長的一生。他在城里讀書,一路考學(xué),輾轉(zhuǎn)工作,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后來結(jié)婚,成為丈夫,成為父親,成為爺爺,最后成為一個躺下的病人。
尼克的聲音越來越輕,他停下來,不知為什么突然有些想哭。
“爺爺?!蹦峥说穆曇艚M了化開的雪。
“嗯,尼克,好孩子,別害怕。”阿康看著眼前的孩子,比自己剛生病時長高了一些,十來歲正是躥個兒的時候,“就你進(jìn)來了嗎?爸爸媽媽是不是很擔(dān)心?”
“我一點也不怕,爺爺,醫(yī)生告訴他們這很正常,導(dǎo)夢儀會引出每個人最懷念、最向往、最遺憾的夢,這樣的夢很安全,只是總會舍不得告別。爸爸和媽媽都沒配對成功,你的意識拒絕接受,只有我能進(jìn)入你的夢境,我猜,是因為爺爺你的夢里還沒有爸爸呢?!?/p>
尼克想起醫(yī)生的囑托,急急地說道:“不過醫(yī)生說你不能一直不醒來,還要做康復(fù)訓(xùn)練呢,我們都得回去?!?/p>
“可是,可是……我真舍不得啊。”尼克靠在阿康的肩頭,小男孩兒的肩膀窄窄的,他喃喃地說,“爺爺,我也好喜歡你的爺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但我再也沒辦法忘掉他了。”
阿康拍拍他的頭,低聲道:“那我們一起記得?!?/p>
“得走了?!庇幸粋€聲音在提醒。
爺爺走進(jìn)院子,把柴火扔在屋檐下,背簍里是幾兜白菜,他右手半握成拳,凍得紅通通的,高興地伸到阿康面前。
“看,我用柏樹枝上掛的雪給你捏了個小兔子?!?/p>
阿康眨掉眼里的淚花,輕聲喊:“爺爺,快來烤火。”
爺爺怕凍著他,將雪兔子小心翼翼地裝在銅勺里,讓他拿著玩兒。
“尼克呢?”
“先走了?!卑⒖刀⒅敲髁恋幕鹧?,壓住哽咽,笑著說,“爺爺,我可想你了?!?/p>
“撒嬌咧,我才出門這么一會兒。”爺爺笑得眼睛瞇起來,眉毛上也沾了幾粒雪花,正在飛速地變成水珠。
“爺爺,我真的很想你?!?/p>
等這勺雪化掉吧。
阿康抬起頭,屋子空蕩蕩的,門外是幽綠的遠(yuǎn)山,世界靜悄悄,天地白茫茫。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