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陳夫

2023年5月，軍旅作家宗潭新書《孫子兵法輯佚》由中國言實出版社出版發(fā)行。本書是宗潭基于景林珍藏版手抄本、珍貴家傳竹簡和龍門孫氏宗譜等資料，對目前流傳的《孫子兵法》進行了重新輯佚整理和釋譯解讀，增入了大量先前未曾公開的珍貴篇章，并對這部兵法在流傳過程中因錯簡或亂簡造成的章節(jié)順序混亂給予了勘正。中國《孫子兵法》研究會常務理事、國防部維和事務辦公室原副主任、少將戴紹安表示，《孫子兵法輯佚》為兵學研究提供了全新的參本。

那么，宗潭是如何創(chuàng)作《孫子兵法輯佚》，與目前流傳的《孫子兵法》版本到底有何不同？如何從《孫子兵法》來看“在大變局時代清醒認識世界并堅定走向未來”這一命題？現(xiàn)代的國家治理與軍事治理可以從《孫子兵法》得到哪些借鑒或智慧？青年人要不要讀《孫子兵法》，它能給青年人帶來哪些智慧啟示？怎么看《孫子兵法》用于商業(yè)競爭？帶著這些問題，記者近日對宗潭進行了專訪。

輯佚工作除了要面對浩繁的卷帙，更需要大量的實地查訪，可以說繁瑣而耗時耗力，對《孫子兵法》重新輯佚更是不易。您是怎么想到要開展這一課題研究的，有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所在？

宗潭：我對《孫子兵法》的系統(tǒng)研究始于1997年，在入讀南京政治學院之后，開始有意識地收集整理不同版本的《孫子兵法》并進行比較研究。到北京工作之后，我接受中國人物傳記叢書編委會黃賓堂先生的邀請，開始了孫武傳的創(chuàng)作。

要說有什么特殊原因，我想多是在于自己也是孫氏后人，內心有一種很難取舍的情懷。據(jù)我了解，很多作家在創(chuàng)作孫武傳中都面臨著一個瓶頸，就是查不到孫武的生平——他到底出生在哪？最后所終又在哪？諸此對孫武難以探究與查訪的淵源問題，或許是導致創(chuàng)作無法進行下去的最終原因。后來黃賓堂先生找到我說，你能不能寫一寫？在接受這個艱巨的任務后，我開始了孫武傳的創(chuàng)作，包括孫武的具體出生時間，他的家傳，他的家族的歷史；包括后來他離開吳國的時間，從齊國到吳國的時間；包括到吳國認識伍子胥的時間。在伍子胥的推薦下出山，幫助吳王完成東南霸業(yè)，后來又悄然退隱、逍遙山野，著書立說。由此，我將他的生平脈絡做出了較為完整的時間勾勒。

但要寫好孫武傳，首先要還原他的真實形象，讀懂他的著作，了解他的思想。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完成了這部《孫子兵法輯佚》。

您是如何完成《孫子兵法輯佚》創(chuàng)作的，您的這個版本與目前社會上流傳的《孫子兵法》有何不同？

宗潭：山東是孫武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江南一帶是孫武一生著書、出世和退隱江湖的地方，大江南北都留下了他的足跡。我在南京薩家灣的數(shù)年中，先后多次前往過蘇州、杭州和廣饒等地采風與查訪，來完成對散佚資料的整理。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根據(jù)孫氏家譜、歷史記載，以及對搜羅與收集的十多個不同版本的《孫子兵法》進行逐字逐句地比照與勘校，其中包括 1972 年銀雀山所出土的《孫子兵法》竹簡。

我所整理的版本為15篇，輯佚了先前許多未曾公開的篇章，所以在字量上達到了 13000 多字，而目前流傳版本只有 5000 字有余，足足多出1倍以上；其次，基于兵法的內在邏輯，我對章節(jié)順序做了調整。據(jù)我考證，目前流傳版本的13篇應該是孫武長子孫馳通過抽取《孫武兵法》部分精華所成，簡潔地概括了孫武的軍事思想。這 13 篇中有5篇講戰(zhàn)略問題，有4篇講戰(zhàn)術問題，有4篇講戰(zhàn)斗問題，在兵法邏輯上這三者的關系應該是一個層層遞進的關系，不夸張地說，就如同抽絲剝繭一樣嚴絲合縫，而這種關系在目前流傳的版本中卻是完全是混亂的，這是完全不對的。

如何從《孫子兵法》來看“在大變局時代清醒認識世界并堅定走向未來”這一命題？

宗潭：我們都知道春秋末期是一個大分裂、諸侯割據(jù)非?；靵y的一個年代。簡單地說，其實也是一個重新洗牌的大變局時代，特別是諸侯爭霸，民不聊生。在這種境況下，孫武作為一個軍事家、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關注的就是如何能夠讓世界平息戰(zhàn)爭，走向和平共處、走向未來。

可以認為，其實孫武是站在了一個人類共同命運的高度，并秉以這樣的視角來思考人民的未來，這說明他并非只是純粹的研究兵法。而像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時代，大家其實也知道，習近平總書記反復強調我們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打開電視，大家都能看到“俄烏沖突”戰(zhàn)爭、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激烈交鋒，包括我們的很多貿(mào)易戰(zhàn)，可見我們這個世界和春秋末期有個相似的地方，就是同樣屬于撕裂的一個變局時代。各種價值觀碰撞，各種矛盾沖突加劇，這個時候就需要我們站在人類命運的高度去思考我們走向何方，需要我們從《孫子兵法》中汲取智慧和力量，所以在前不久的第十屆北京香山論壇上，能夠把《孫子兵法》和全球治理作為一個專題來研究，我想也是有這方面的原因。

孫武站在人類命運的高度審視未來，提出了人類生存相處之道的宏大命題，所以他不是一個戰(zhàn)爭愛好者，而是一個戰(zhàn)爭研究者。他對兵法研究的目的是慎戰(zhàn)，主張不要輕易發(fā)動戰(zhàn)爭，而且通過研究號召人類要止戰(zhàn)，要停止戰(zhàn)爭，要和平共處。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秾O子兵法》雖然表面上是研究戰(zhàn)爭，實質上卻超越了戰(zhàn)爭的范疇，孫武在書中提出一系列內涵豐富的思想理念，對軍事、政治、哲學等方面都產(chǎn)生了重大推動作用。我曾用五句話概括了自己研讀《孫子兵法》的體會，以及對它的評價：一是具有恢弘的戰(zhàn)略視野，二是具有深邃的哲學思想，三是具有高超的謀略智慧，四是具有深厚的道德情懷，五是具有全勝的軍事藝術。所以在我們這個時代，我認為只有用這五個方面去深入掌握《孫子兵法》的精髓，才能更好地審視我們這個時代，審視我們的外交，甚至審視我們的生活。

《孫子兵法》是集兵法、戰(zhàn)略、謀略的一部兵學經(jīng)典，您認為現(xiàn)代國家治理與軍事治理可從中得到哪些借鑒或智慧？

宗潭：我認為是這樣的，《孫子兵法》從誕生以來，不但在現(xiàn)代中國，應該說在中國歷史發(fā)展中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一代一代的軍事家、政治家去研究《孫子兵法》，甚至于像曹操、杜牧，包括岳飛、戚繼光這些軍事名將和詩人都去注釋注解《孫子兵法》，有的在他們的軍事生涯中用《孫子兵法》來指導戰(zhàn)斗。而且致力研究《孫子兵法》的精神，包括毛澤東同志主導的四度赤水之戰(zhàn)，典型的運用了《孫子兵法》精髓。此外，毛澤東同志還對《孫子兵法》作過高度評價。

雖然《孫子兵法》僅僅是孫武原作《孫武兵法》的一小部分內容，但也構成了一個完整深刻的軍事理論體系，深刻揭示了戰(zhàn)爭規(guī)律，系統(tǒng)闡述了孫武的戰(zhàn)略思想和軍事謀略，閃耀著哲學光芒，對古今中外治國治軍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所以我想在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過程中，應該說《孫子兵法》也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孫子兵法》不僅僅是一部研究行軍作戰(zhàn)的兵書，更是一部內容博大精深的哲學巨著，它將《易經(jīng)》中“天地人三才，才為貴”的思想在治國治軍領域作了進一步闡述。所以《孫子兵法》對我們軍事家、對我們治國理政者來講，在做出每個決策時有這么幾個觀點要去深思。比如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這提醒我們要慎戰(zhàn)，而且研究戰(zhàn)爭，一定要放在一個很高的高度去研究，不可輕易地去開啟戰(zhàn)事。

其二，就是告訴我們要重戰(zhàn)，要重視戰(zhàn)爭，做到安不忘危，特別是在軍事力量的發(fā)展過程中，一定要有我們的戰(zhàn)略、謀略。

其三，對于我們的外交來說，應該講究“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們可以看到，習近平總書記前兩天在美國參加活動時的重要講話，包括他在宴會上的發(fā)言，都在強調在大變局的時代要如何管控分歧、跨越分歧，遏制擦槍走火，做到和平共處?？梢哉f這一外交策略是對這種思想做出了一個很好的典范。

此外，就是《孫子兵法》還有著很深厚的民本思想，認為得民心者得天下，將道列為五事之首，對興衰治亂具有強烈的警示意義，所以孫武在書中就道做了很長篇幅的論述。對于百姓的利益，作為從政者及管理者一定要重視，一定要把它放到最重要的位置來考慮。考慮百姓的利益，包括我們現(xiàn)在提出的“為人民服務”“以人民為中心”，其實也就是民本思想。

您認為青年人要不要讀《孫子兵法》，它能給青年人帶來哪些智慧財富？

宗潭：對于青年人，我認為尤其要讀《孫子兵法》，特別是青少年。大力發(fā)展全民國防教育，這是習近平總書記一直在強調的一件大事，特別是在我們這個大變局時代，很多年輕的孩子沉迷于電子產(chǎn)品、游戲等等，甚至有的患上網(wǎng)癮。我們有些大學生在西方思潮的影響下，變成了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考慮自己的事多，對國家、對民族、對我們這個社會的未來很少去考慮去關注。

在這個時候，我們就要強化全民國防教育觀念。年輕人首先要通過讀《孫子兵法》這樣的國學經(jīng)典，接受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特別是習近平總書記前不久對中央宣傳思想文化工作會議做出的重要指示，而這次會議也正式提出了“習近平文化思想”。這一思想對我們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承傳做出了很重要的闡述。那么文化傳承到底要傳承哪些？其實最主要的就是傳承經(jīng)典，所以《孫子兵法》作為國學、軍事學的瑰寶，年輕人應該要去學，通過學習樹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高尚品格，提高自己的站位，做到真正和黨、國家、民族的未來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在考慮事時，要有大局觀。

其次，作為年輕人，確實不要做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比如說到其他國家留學，看到比中國先進的，要奮起直追。但我們的目的是什么？目的不是留在國外，去為個人贏得好處，為個人創(chuàng)造安逸的生活；我們的目的應該是在將來能更好地報效祖國、報效父母，這是年輕人更要學習的。

社會上存有一些熱度較高的現(xiàn)象，比如“內卷”“躺平”“精致利己主義者”等 。孫武是個很純粹灑脫的人，進退淡泊、寵辱不驚，很富傳奇色彩，青年人可以從他身上得到哪些人生啟示？

宗潭：你這個問題非常有現(xiàn)實意義。孫武生活在一個動蕩的年代，一個充滿著家族爭斗、諸侯爭霸的春秋晚期，當時的境遇對他沖擊很大，但他研究兵學的出發(fā)點是很高尚的，所以為什么說孫武這個人具有深厚的道德情懷和民本思想。他研究戰(zhàn)爭的目的是為了制止戰(zhàn)爭，而不是通過指揮打仗去贏得什么名利好處、去當霸王。他真正的出發(fā)點是通過扶持、幫助有道的明君，能夠為當?shù)乩习傩帐刈o和平，創(chuàng)造一種幸福的生活。

所以孫武為什么從齊國到了吳國后隱居穹窿山創(chuàng)作他的兵法，應該是甘于平淡。公元前512年，在一次機緣巧合下，經(jīng)好友伍子胥推薦輔弼吳王闔閭。當時他的出發(fā)點很純粹，就是想讓吳國強大起來，能夠讓吳國的土地變得富強。

在吳國登壇拜將后，孫武依照他對兵法的研究心得，悉心訓練出一支戰(zhàn)斗力強悍的精兵，用兵如神，打敗了越國，攻破了楚國都城，與伍子胥共同輔弼吳王建立了一番春秋霸業(yè)，震驚天下。但后來吳王的野心暴露出來，他成就霸業(yè)的目的不是為了老百姓，甚至生活奢靡，對老百姓橫征暴斂。孫武見后，便勸說伍子胥離開吳王，一同隱居。伍子胥不聽，后來被吳王殺害，而孫武則退隱山林，著書立說。也正是這一次的退隱，孫武在正式的歷史紀錄中失去了蹤跡，成了一個謎，在很多小說作品中被塑造成“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江湖大俠形象。他對名與利確實談不上在乎，那么他在乎什么呢？他更在乎所思、所學、所想，能夠為百姓、為人民，為他所認可的國家服務。

所以，是“躺平”也好，是“內卷”也好，對我們來講，包括我們的很多干部、很多大學生、很多青年，對名利關注的太多，對物質的追求太多，缺少一種精神上的追求。其實像明代儒學大師張載，包括孫武這樣的兵學大家，他們所追求的是精神富足。再譬如像王陽明的“龍場悟道”，其實是對人生的參破——我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我走之后能給世界留下些什么？這是一種很高層次的人生追求。

我認為青年人從孫武身上至少可以得到這樣的一些啟示：

一是要立足我們中華民族的偉大文化，從我們五千年的文化、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中汲取能量，特別是汲取正能量。不要忘本，一定要時刻牢記我們是炎黃子孫。

二是要從我們中華民族 5000 多年的發(fā)展中，特別是從近代以來的坎坷經(jīng)歷中，能夠確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理念，安不忘危。哪怕是經(jīng)濟發(fā)展了，躍升成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了，實力雄厚了，安不忘危的憂患意識不能少，更不能丟。要時刻牢記我們曾經(jīng)被挨打、民族被蹂躪的恥辱歷史。

三是要從孫武身上汲取一種戰(zhàn)略思維。在考慮事的時候，如職業(yè)的選擇，事業(yè)的久長，要有戰(zhàn)略眼光去考慮、去布局。包括我們的企業(yè)，比如華為，它能夠這么多年深耕一個領域，而且能夠堅持不懈、接力棒一樣往前發(fā)展，說明它擁有戰(zhàn)略眼光?，F(xiàn)在很多企業(yè)倒閉也好，爆雷也好，其實就是在運營過程中沒有樹立一種戰(zhàn)略思維。它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利益，看到的只是今年或明年的利益，沒有看到五年或十年后，而且沒有把企業(yè)利益和國家的利益放在一起。就像有的房企，它依靠融資快速擴張，沒有把購房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其實，當你把利益看作是和大家共同承擔的時候，這個利益才能帶來利益；當你把利益看成個人的時候，這個利益很快就崩潰，形成反噬。

四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還要學會斗爭精神，從《孫子兵法》中學習斗爭謀略?！秾O子兵法》的每一篇，包括在詳細論述的每一個觀點當中，其實都很有智慧、很睿智，所以我們在斗爭中一定要“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然后去權衡好。比如說《孫子兵法》里的“計篇”，何為計？計者，算也，察而后算，其實就是廟算。古代對打仗很審慎，所謂廟算，其實就是一種兵棋推演。假如現(xiàn)在發(fā)生戰(zhàn)爭，要決定開啟戰(zhàn)爭的時候，我們要把各方力量對比，各種可能性在沙盤上進行推演。如果聯(lián)系到我們每個企業(yè)、每個人，或者說每個組織，在我們選擇和決策的時候，應該樹立這種斗爭的智慧、斗爭的精準和斗爭的策略。

您怎么看《孫子兵法》用于商業(yè)競爭？

宗潭：我不贊成將《孫子兵法》用于研究戰(zhàn)爭、研究治國理政的理念用于商業(yè)競爭活動。比如說《孫子兵法》提出來“兵不厭詐”，從戰(zhàn)爭謀略來講，它包括火攻，包括用間，我不提倡將這些用在商業(yè)活動中。但在商業(yè)活動中須警惕對手，我們就曾有過這方面的慘痛教訓。比如說我國的宣紙，有外國記者拿著攝像機全程參觀，這才出現(xiàn)今天某些國家在宣紙的制造工藝和產(chǎn)量上形成很大競爭優(yōu)勢。而導致這種結果的真實原因，在于我們的情報工作，目前因情報泄密而引起的事件仍多有發(fā)生。

在商業(yè)活動以及在人際交往過程中，我認為還是要提倡與秉持一種純粹的、誠實的、真誠的交往態(tài)度，而不能在我們人際關系中用《孫子兵法》來對付你，來對付我，因為這不是正常的交往規(guī)則。

現(xiàn)在有一群人，特別是很多號稱所謂的國學大師、品牌大師把《孫子兵法》過于庸俗化。我認為《孫子兵法》就是要放到治國理政的一個高度上，各行各業(yè)都可以去研究與領會《孫子兵法》，甚至于使用它的精髓來指導你的具體工作，但將《孫子兵法》過于庸俗化是一種誤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