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輝

《北愛》(1)老藤:《北愛》,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23。本文所引該書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中的故事和人物,即便有原型本事可循,畢竟是敘事虛構作品,未可以“紀實”解之。然而我讀《北愛》,常覺我即苗青,苗青即我。此非簡單的“移情”,而是書中所述人物和情境,與我所置身的生活世界庶幾近之。雖不敢說有如苗青及其父般的讓人肅然起敬的宏大志向,淑世情懷或曰“用世”之心,約略也是有的?；蚍桥既?理想、外部世界、自我在應世的過程中的精神進境,也是讀入《北愛》世界的有意味的路徑。以自家生活遭際印證文學文本命意及題旨,或嫌迂闊,好在可以拿安德烈·莫洛亞論《追憶似水年華》的著名說法說明此種“物”(文本)“我”互證的方法,絕非“過度闡釋”,而是文學藝術文本題中應有之義。因為,如莫洛亞所言,《追憶似水年華》的意義或可凝練如下:普魯斯特通過對“一個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的細致描畫,“使所有人的一生涌現(xiàn)在他筆下”。(2)〔法〕安德烈·莫洛亞:《追憶似水年華·序》,施康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或隱或顯,“理想”二字貫穿全書始終。書中所述之理想,并非泛論,而是實有所指。作品開篇未幾,便述及苗青要為“一個人的計劃”的達成去做“逆行者”,要某種程度上放棄更為優(yōu)渥的生活以及愛情。這“一個人的計劃”最初也并非簡單地出自個人的事業(yè)追求,而是其父10多年潛移默化的結果。其父畢業(yè)于北京航空學院,曾因寫作畢業(yè)論文《大型飛行器設計問題及對策》而萌發(fā)“一個人的計劃”——“設計一款具有國際先進水平的大飛機”。孰料時運不濟,即便進入專事飛機制造的東北鯤鵬機械廠,這個計劃也無機會實施,其父由此深以為憾,故而將此計劃的實施寄托在下一代,即苗青身上。因與其父所處時代不同,苗青“一個人的計劃”自然包含著新的時代內(nèi)容,有頗為明顯的現(xiàn)實所指。此“計劃”也并不“固定”,而是能因應時代和現(xiàn)實具體情境之變而做相應調(diào)適。如愿進入鯤鵬集團后,苗青“對一個人的計劃做了細化,將需要協(xié)作部分暫時擱置,重點放在概念創(chuàng)新和高科技融合上。她的想法得到了導師的支持。導師說,有些協(xié)作將來由機構去做,一個人單打獨斗肯定不行。導師預測機會不會遙遠,因為東北老工業(yè)基地振興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已經(jīng)有些時日,擁有大國重器成為人們的共識,一個人的計劃可以考慮分步實施,不同階段確定不同目標”。實施如此龐大的計劃,既需要超乎常人的“定力”,亦必須合乎時代的發(fā)展潮流。所謂時也、運也、命也。雖未必認可此說暗含的“命定”的成分,時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苗青父親所言:“飛機是個系統(tǒng)工程,不是一個人的力量所能完成的。就拿我們的C919來說,發(fā)動機、飛行數(shù)據(jù)記錄、通訊導航、剎車系統(tǒng)等都是國外的,這個數(shù)據(jù)聽起來是不是很驚人?但沒辦法,這就是殘酷的現(xiàn)實,我們時時有被‘卡脖子’的危險?！庇绕渥屍涓鸽y以釋懷的是,作為“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學飛機制造”的大學生,未能在飛機制造上做出成績。“人啊,機遇太重要了,我在鯤鵬那些年只是設計了兩款冰激凌機?！毕噍^于其父的生不逢時,苗青可謂得其所哉,如吳逸仙所言:“機遇就是古人說的時和運,苗老師趕上了好機遇,就能行大運、成大事,這一點伯父比不了,您雖有一身絕技,時不來、運不濟,也無法把飛機托上藍天?！?/p>

天時、地利雖有,人和卻始終欠缺,苗青還要面對復雜現(xiàn)實的挫折磨礪,為宏闊的計劃的最終落實做好“自我”的準備。這是書中筆墨甚多的重要部分?；蛟S為了更為清晰地描繪苗青在“一個人的計劃”逐漸達成過程的處境、精神狀態(tài)及其與現(xiàn)實的對應,《北愛》的結構也頗有意味。開篇第一章為“壬辰·逆行者”,此后依次為“癸巳·金蟾礁上的雅典娜”“甲午·月桂樹的冬天”“乙未·放紙鳶的少女”“丙申·海東青的復活”“丁酉·天女木蘭”“戊戌·北地之子”“乙亥·豬卡索”“庚子·雁來紅”“辛丑·海清擊鵠”。由壬辰到辛丑,標明了故事進行的具體時間,而從“逆行者”到“海清擊鵠”,則是苗青精神及現(xiàn)實處境的真實寫照。作者不惜筆墨,對苗青在“自我”修養(yǎng)甚至階段性“完成”過程中的種種困難及應對之法,有堪稱精彩的細致描畫。此為全書頗為重要的部分,包含可與個體之在世經(jīng)驗交互參照的重要內(nèi)容。

懷揣理想,以“逆行者”的姿態(tài)進入鯤鵬集團后,涉世未深的苗青幾乎始料不及地面臨著具體的現(xiàn)實困難。鮑總、鄭所長的鼓勵和支持固然緊要,在具體的工作中,她卻無法真正融入研究所的“小世界”。三個項目組的組長周正、胡工、王野雖各有說辭,但均拒絕接受苗青進入其所領導的項目組。此為苗青理想受挫的第一個重要事件,預示也表征著此后自我修養(yǎng)的重要內(nèi)容——如何處理極為復雜的人際關系,并在此過程中實現(xiàn)“自我”完成。此后因緣際會,苗青進入文劍的飛鷹公司,從無人機設計計劃的完成,到應對公司具體的人事,以逐漸確立其作為單位領導者的權威,進而推動事業(yè)的正常發(fā)展,其間問題頗多,也皆具挑戰(zhàn)和考驗意義。這無疑包含著作者更為闊大的用心:將人物放置入一種類如薩特所論之“極端境況”中,使其必須對現(xiàn)實情境做出具體的反應,借此完成對人物精神、心理、應世之道及其意義的細致闡發(fā)。由進入鯤鵬集團到掛職于飛鷹公司,再到歷經(jīng)種種困境的考驗漸次完成“一個人的計劃”的細化和提升并習得管理的能力,返回鯤鵬公司實現(xiàn)個人理想,苗青的經(jīng)歷充分說明自我磨礪和自我修養(yǎng)的重要性。若無來自外部世界種種否定性力量的磨練,苗青既無可能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面的項目管理者(此為“一個人的計劃”這樣宏大的目標能夠得以實現(xiàn)的必要前提),也無機會最終實現(xiàn)父女兩代人始終堅守的理想。此間包含的微言大義,不僅是如何充分理解并洞悉人性之復雜及人心之幽微,能夠超克種種人之限度所致的局限,打開更為開闊的世界理解,進而統(tǒng)合種種因素,涵納為一,為我所用,最終促進個人理想的實現(xiàn)和家國情懷的落實。如此,詳述人物自我的修成過程,便十分緊要。

“自我”的修成,抑或主體的成長并非小道,乃是理解《北愛》及其所表征之更為闊大的世界的重要路徑。若非秉有堅韌不拔之志,亦逐漸習得超克逆境的種種法門,苗青或許會成為研究所那位被一再排擠最后“淪為”閱覽室管理員的才華無由施展的“悲劇”人物。正因充分洞見于此,《北愛》巨細靡遺地敘述外部世界的種種否定性力量以不同面目對苗青進行的排斥和擠壓,讓她心神不寧,甚而偶生超然物外、悠游自適(放棄)之意。苗青堅持多年的“靜默”因之不妨讀作精神內(nèi)守和自我調(diào)適的方法。“定力非凡”,是世事洞明也可謂人情練達的吳逸仙對苗青重要品質(zhì)的認識。而正因有此定力,苗青才能“每天在靜默里實施一個人的計劃”。但樹欲靜而風不止,人間世其亂如麻難有定時,苗青的自我靜默便分外緊要,不僅可以讓她忙亂的身心復歸為“一”,亦可使得其計劃能夠因應現(xiàn)實情境之變而始終處于不斷調(diào)適的“上出”狀態(tài)。此“上出”不僅是計劃的持續(xù)推進,也在更高的意義上,是自我修養(yǎng)的調(diào)整,從而逐漸切近完成“一個人的計劃”所需的境界。在飛鷹公司研制青峰一號及在此期間面對和處理自我與世界的互證問題,對苗青的成長意義頗大。如以自我的修成為鵠的理解苗青的種種處境及其意義,則藝術家吳逸仙的具體幫助和精神“提點”也頗具意味。在青峰一號列入研究計劃,尚面臨未知的困難時,苗青和吳逸仙談及“靈魂”:“大仙(吳逸仙)認為人在靜默的時候,靈魂會出竅,并四處行走,繪畫就是在捕捉并描繪靈魂獨行的身影?！泵缜嗬斫馀c他不同,她認為“自己在靜默時,游走的靈魂會倦鳥一般歸巢,安靜得連一聲啼鳴都沒有,周圍一切彷佛都按下了暫停鍵”。此段并非閑筆,而是包含著值得進一步深思的精神現(xiàn)象學。吳逸仙所論,乃是典型的藝術思維,與此逸興踹飛,心游萬仞不同,苗青的“靜默”則是類乎古典修養(yǎng)工夫所論之內(nèi)守,或有如道家所述之“心齋”“坐忘”義。心系一處,摒棄外部世界諸般消息的影響,抵達“燕處超然”之境。此種超然卻不離現(xiàn)實境況,屬自我偶然的精神調(diào)適。如無長期堅持的“靜默”的習慣,苗青不唯難以應對此消彼長的現(xiàn)實困境,其“一個人的計劃”也無堅守的可能。不僅如此,吳逸仙還以一幅色粉畫所蘊含之理趣,叫苗青領悟不自我設限、轉益多師的重要性。其現(xiàn)身說法倒也簡單:“我是這幅畫的作者,但畫筆、畫布和油彩,都不是我生產(chǎn)的,它們只是為我所用而已?！庇纱?苗青遂有所悟:“的確,與商用大飛機設計生產(chǎn)一樣,無人機的設計生產(chǎn)也是一個分工合作的過程,導師說過要萬物皆備于我?！薄敖璐龊?借梯登高,在無人機設計生產(chǎn)上必須走這條路?！比缧卮伍_闊,則“萬物皆備于我”,無事無物不能成為足以啟發(fā)靈感,可以善加利用的對象。有此兼容并蓄的氣度,取精用宏的識力,苗青與鯤鵬集團其他研究者便存在著較大的分野。此種精神準備意義亦不局限于個體經(jīng)驗,而是從事大事業(yè)必備的素質(zhì)。

此為大飛機設計和生產(chǎn)這樣的宏闊志向所必須的統(tǒng)合種種資源為我所用,或曰萬物皆備于我的精神氣魄。此種氣魄和精神狀態(tài)不僅可用之于理想達成過程中的諸種力量的合力,亦可用之于處理復雜人事問題。就日常生活而言,散點透視并無不妥,但用之于企業(yè)人事的管理卻弊端甚多。也是經(jīng)歷可謂慘痛的教訓,苗青才深刻地意識到處理復雜的人際關系,也是“一個人的計劃”能夠得以實施的必要條件之一,她得深入復雜的人事糾纏之中,于其中左沖右突,進而完成必要的自我磨礪。此為全書書寫人物觀念、精神及情感之變頗為突出的部分,有著可謂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苗青對賈瓊的“馴服”,對顧單的大膽使用,甚至包括此后對何英、王野等人的態(tài)度,皆說明其作為領導者的胸襟和氣魄。即便有收購大遠計劃的“破滅”,重用顧單卻為飛鷹埋下隱患這樣的不成功的案例,但皆成為苗青自我歷練的重要過程而意義自具。尤具意味的是,這“一個人的計劃”不僅關涉其父的人生理想,也成為苗青情感生活重大轉向的核心動力——事業(yè)促進也成就了愛情。這無疑是激動人心的重要時刻——他認識了馬歌。后者不但啟發(fā)她領悟“人生充滿了屏障,生命的意義也許就在不斷突破屏障上”這一看似簡單卻意味深長的道理,也鼓勵她努力打破學歷專業(yè)、職位、認識甚至朋友圈等可能決定一個人的視野和格局的“屏障”,進而打開更為開闊的視野,他還將自己的事業(yè)和人生理想與所愛之人的理想融為一體,因之有如下叫人動容的自我說明:“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我的事業(yè)將成為你一個人的計劃的一部分。我說不出原因,但這種感覺實實在在?！比绻f苗青的計劃是一塊磁鐵,他便是“一枚被吸住的螺絲釘”。深為苗青的計劃吸引并甘做“螺絲釘”的又豈止馬歌一人?吳逸仙、白院士甚至文劍均是如此。而吸引他們的也不全是吳逸仙所維系的個人情誼,而是他們內(nèi)在的、共同的情懷——一種對個人身處其中的時代的責任感和奉獻意識。此為極具現(xiàn)實意涵的精神內(nèi)容,乃是深具思想和精神意義的理想主義觀念的再臨。(3)其意義如程凱所言,“時至今天,細查大陸普通人——尤其是那些有責任、有擔當者——的精神品質(zhì)、價值標準、道德觀念、行為準則、乃至言談舉止,仍可不時窺見‘革命理想主義’教育所打造出的社會精神氣質(zhì)的遺留。某種意義上,這個以‘革命理想主義’為軸心聚合起來的社會精神傳統(tǒng)構成了中國社會中堅力量的精神底色”。程凱:《從“革命理想主義”到后革命時代的“理想”》,第246頁。

正因包含著作者對于筆下人物及其所表征的青年人的期待,書中頗多生活和人生感悟之筆,乃是類乎中國古典小說“悟境”的觀念和藝術處理。此悟境之設,有其頗為明顯的影托現(xiàn)實的用意。如論者所言,中國小說在起源階段,多娛情遣興之筆,“并不積極于呈現(xiàn)深刻的境趣”,但卻始終“是以投入人生具體情境為基本的表現(xiàn)樣態(tài)”,無論以何手法呈現(xiàn),“個中人物必然處于當下之境中,而這當下之境通常是復雜而充滿機變的”。其中人物的“性格、心智,他周遭環(huán)境,以及宇宙中冥然浩渺之力,交互涵攝運動,形成瞬息遷移的態(tài)勢”,書中人物處身其中猶如“人浮沉于一股沖波逆浪的急湍中”,必須“不斷地采取行動,以因應迎面而來的澎湃”。(4)樂蘅軍:《小說中神悟情節(jié)之境趣》,《意志與命運:中國古典小說世界觀綜論》,第467、469頁,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21。作品詳述人物在被給定的現(xiàn)實境況之中承受種種挫折磨礪,因之必然生出若干自我了悟。此悟乃是對境況的深切體味同時蘊含自我的應世(物、境遇)之道,悟境因是發(fā)生。其“在故事某處一簡短的敘述中,乍然出現(xiàn),構成小說中一幅如天外飛來的奇景”。此景足以產(chǎn)生全新的理解世界及其意義的方式并生成新意義,而這新意義“通常是來自人物內(nèi)心剎那間的障蔽盡去的脫然頓悟”,(5)樂蘅軍:《小說中神悟情節(jié)之境趣》,《意志與命運:中國古典小說世界觀綜論》,第467、469頁,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21。足以更新其生命,且可由之洞見生活、生命甚至宇宙此前未見的“真理”。雖不能確定作者是否有接續(xù)古典小說此種筆法的用心,《北愛》中的若干情節(jié),不妨作如是解。就其小處而言,每遇現(xiàn)實情境之變,苗青皆有小詩抒情表意,詩中感悟,自然也可與現(xiàn)實情境相對,如將數(shù)十首詩集合一處,則苗青生活境遇及情感、心理之變即朗然在目且極具意趣。不僅如此,因有藝術家吳逸仙始終“在場”,且時常提點苗青,讓她充分領悟其所身處之現(xiàn)實境況并思考應對之法,因此不斷克服種種階段性困難,最終達成其人生理想。如前所述,吳逸仙的提點,既包含從人之精神狀況的復雜層面處理現(xiàn)實的重要經(jīng)驗,也包含對具體情境所蘊含之精神可能的獨特說明。如當苗青被人誣告,一度進退失據(jù)時,吳逸仙提醒她無需糾結,更不必掛懷。還如苗青基本完成了在鯤鵬集團外的自我修養(yǎng)(精神完成),即將重返鯤鵬施展人生抱負時,向來器重她的鮑總有疑問如是:“我總感覺你比同齡人成熟得多,原因在哪里?”苗青對此有如下總結:“我身邊有一批成熟的老師和朋友,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影響我,來東北之初我就是一株小苗,是從他們身上吸取了營養(yǎng)才得以成長?！边@些身邊的人物,不僅有作為各界成功者的鮑總、吳逸仙、白院士和馬歌,也包括“走了彎路的文劍和宋理”。此即前文所述轉益多師的題中之義。有此領悟仍嫌不夠,鮑總既對苗青的成熟大加贊賞,也對她歷經(jīng)種種事變始終初心不改,不為時流所動高度肯定,“沒有人希望復雜,再說復雜也不是成熟,成熟最重要的標準是擔當,你的擔當足以說明你的成熟?！贝苏f看似簡單,似乎人人能知,卻未必人人能行。其間包含著可以細加辨析的重要精神內(nèi)容,可以“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總括之。

“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出自《莊子》,乃是頗為理想的精神境界。莊書內(nèi)涵“應世之道”,有“內(nèi)圣”與“外王”兼擅的智慧?！皺嗔?外部世界的諸種限制性力量)無處不在,莊周一樣體會甚深”,《人間世》所宣告的“道家的快樂”也必得“落實在人間,必須有能耐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中,得出自由快樂”。(6)賴錫三:《道家型知識分子論》,第289頁,臺北,五南圖書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21。此境殊為不易,然“莊子如此正視人間倫理關系、挖掘背后的成心支配,要我們戒慎恐懼于權力的細微與根源”,并非意在導向“虛無主義或語言決定論”?！胺币庵溉碎g世種種牽絆(亦涵精神限制之意)。以此眼光觀照《北愛》所開顯之世界,可知核心人物苗青所處,正是諸種牽絆無所不在也無從簡單超脫之境。個人身處其間,不唯需不斷超克具體境遇的牽絆,還需于其間自我磨礪,進而促成精神的自我完成。故而須得有些類乎“庖丁解牛”所表征之主體(自我)修養(yǎng)的工夫。(7)對此間包含之精神修養(yǎng)義的進一步申論,見楊輝:《“道”“技”之辯:陳彥〈主角〉別解——以〈說秦腔〉為參照》,《文藝爭鳴》2019年第3期。一如苗青在數(shù)年間面對的類乎“升級打怪”過程的生命境遇所蘊含的啟示意義所示,在任何一個具體的生活情景之中,皆存在個人難以簡單超克的困難。如對困難低頭,選擇悠游自適、蕭然自遠的生活道路,抑或無力應對困境而敗下陣來,則其“一個人的計劃”斷無實現(xiàn)的可能。故此,還如“庖丁解?！彼?身在具體的現(xiàn)實情境的挫折磨礪之中,要能“磨出一把‘無厚之刃’(亦即能覺察語言唯名無實的虛構性)”。此外,還能在“一切語言符號的錯綜復雜關系中,不落名以定形的意識形態(tài)固著中(以神遇不以目視)”,“穿梭牛體樊籠的迷宮”,進而常保語言游戲的“游牧姿態(tài)(莫不中音,合乎桑林之舞)”。(8)賴錫三:《道家型知識分子論》,第293頁,臺北,五南圖書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21。以莊書所述之義理為借徑,可得讀解《北愛》的另一路徑?！侗睈邸分髦荚跀⑹鰱|北振興之宏闊議題,但若干重要思考皆需落實于具體的人事,故而敘述苗青的觀念、情感、心理等變化及其意義便十分緊要。其間無疑蘊含足以與現(xiàn)實人事對應之重要命意。作者并未讓人物身處被抽離具體生命情境的抽象環(huán)境之中(如莊子所言之沉溺于單純的符號世界的語言游戲),在凌空蹈虛的文本世界完成一段生活故事,而是敞開頗為復雜的生活世界,家國情懷與個人際遇,自我與世界,情感和現(xiàn)實,甚至生與死,皆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藝術表達。書中人物和他們的故事,因此是具體的,豐富也真實可感的。讀者讀入文本,不僅可于虛擬世界經(jīng)歷一番頗具意味的生活體驗,返身再入自家生活世界,亦可將其中感悟落實證驗于個人的生活。此為讀解《北愛》極具意味的重要路徑之一種。

《北愛》的關鍵詞,當然還有“愛”。友愛、情愛、家國之愛皆蘊含其中,交互影響也互相成就,遂開由個人通向集體、家國及世界的宏闊境界。它寫到愛情,比如江峰和苗青、苗青和馬歌,甚至那位頗有仙氣、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吳逸仙,也曾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隱藏心底,他對苗青始終無私的援助雖有極為現(xiàn)實的原因(他是苗青導師的侄子),但書中述及二人關系時,隱約也有觸及愛情之處。它也寫到友愛,一種在目下生活世界罕有的深具“友愛政治學”意義的朋友情誼。苗青甫入遼寧,吳逸仙為其所組的飯局,便是約略有些精神團契意義的“共同體”。白院士、宋理、文劍,包括吳逸仙,皆在家國情懷的宏大視野中理解并處理其與苗青的關系。他們所持有的精神信念具體落實為各自所從事的事業(yè)之于國家、社會的推進意義,進而凝聚為“東北振興”這一事關家國的宏大主題。其理如苗青的摯友高蘭所論:“東北的競爭如同大象遷徙,每一步都是沉甸甸的”,而苗青的“一個人的計劃”之所以有機會達成,乃是其暗合了東北振興的時代潮流?！叭绻f新中國成立之初是東北發(fā)展第一春,那么,現(xiàn)在就是東北發(fā)展的第二春了?！比舾烧叩南嗬^出臺也充分證明東北振興作為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重要意義。也因此,《北愛》之愛,最終升華為書中核心人物對“東北”之“愛”。此“愛”換作家國情懷自然亦無不可。由此,《北愛》或可解作另一種“新東北”敘事——一種現(xiàn)實的而非歷史的,具體的、創(chuàng)造的,而非精神的、“懷舊”的。因為,無論如何讀解“新東北”寫作的文學史價值,它在最源初和最根本的意義上,仍然需要落實證驗于新的東北的現(xiàn)實發(fā)展。(9)關于此問題所關涉的更為復雜的議題的詳細辨析,見叢治辰:《何謂“東北”?何種“文藝”?何以“復興”?——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與當前審美趣味的復雜結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4期。其理仍如恩格斯所言:“哲學家只是在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边@或許正是《北愛》的根本命意所在,它細致書寫苗青作為“外來者”進入“東北”(鯤鵬集團),寫她個人雄心與東北發(fā)展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寫已在東北的各種人物對她的支持和幫助以及由此形成的合力如何一部部推動著她的個人計劃和社會發(fā)展的同步過程。它由此觸及、思考和承擔著緊迫的,具體的現(xiàn)實問題。也提供著應對20世紀90年代東北遺留問題的另一種思路——一種精進的、建設的可能。(10)如黃平所論:“關于20世紀90年代上千萬人的東北下崗潮,時至今日也找不到一部沉重的社會學、歷史學的作品予以記錄,相關的史料寥寥。雙雪濤、班宇他們的寫作,就像一封晚寄了20年的信,安慰著步入人生暮年的父親。”黃平:《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年第1期。還如黃平所論,也正因此,雙雪濤、班宇等人的作品多采用“子一代”的視角,描繪父輩“潦倒落魄的表象”下面“不可讓渡的尊嚴?！鳖H有意味的是,《北愛》正與之相反,采用的乃是父輩的眼光。苗青的父親、導師等父輩,即便有因時代局限所致之人生的遺憾,仍以精進的姿態(tài)努力去創(chuàng)造現(xiàn)實新的可能。此種處理極具意味,可與雙雪濤等人的敘述相參看。

因是之故,作為新東北敘事的重要一種,《北愛》雖也寫因時代階段性主題之變所致之父輩們理想的式微,如詳述苗青父親在事業(yè)上的巨大遺憾,馬歌父親事業(yè)期望的未完成,但重心卻在敘述“子一代”的理想信念及其價值追求之于現(xiàn)實的巨大創(chuàng)造力量。此問題亦不局限于東北敘事,而是包含著足以指稱和表征更為廣闊的世界中青年人生選擇及其意義問題。如論者所言:“一個青年理想主義者介入今天的社會,如果要對其關懷對象有更多有益幫助,同時自己于其中更能獲得自我培力和自我成長,那么他在介入前該有怎樣一種自我意識?怎樣一種社會感、社會意識?才更可能使自己的關懷在最貼近對象的社會生活脈絡、個人生命成長脈絡的情況下,在幫助對象解決具體問題困擾的情況下,也能使對象更多被培力、成長?同時,自己也能從中獲得更多切實的人格成長及認識能力和做事能力成長的經(jīng)驗?”(11)賀照田:《當代青年理想主義與我的陳映真研究》,《漢語言文學研究》2021年第3期。此為20世紀80年代“潘曉討論”所敞開和遺留的,時隔40多年也不能說得到了充分的解決的重要問題,亦是切近時代現(xiàn)實和精神狀況的重要進路,內(nèi)蘊頗為復雜的觀念議題。《北愛》中“一個人的計劃”所關聯(lián)的兩代人的家國情懷和責任意識(此意識或也將繼續(xù)為下一代所傳承發(fā)展),詳述懷抱理想的青年人在介入社會過程中的自我成長和自我培力,說明自我和生活世界交互成就的個人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皆可視為回應上述問題的嘗試之一種并內(nèi)含回饋讀者所身處其中的生活現(xiàn)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