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初
三位女性長輩,奶奶、外婆、伯母也。一直想寫寫這三位除母親之外最常入我夢境的女性長輩,卻常常覺得無從下筆。對我來說,一個回避不了的問題是:我愛她們,而且愛得橫沖直撞、昏天黑地,她們當然也無一例外地愛我,但是她們相互之間卻并不愛,甚至可以說,在我記憶所及之處,她們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各自為政,關系錯綜。在回憶她們的時候,那些溫情脈脈、催人淚下的形容詞和感嘆號是用不上的,甚至,考慮到她們生前的微妙關系,她們在我的文字里的所有交集都會讓我感到尷尬乃至惶恐,然而,這些顧慮并不能遮蔽我對她們的懷念。既然她們在真實的生活中很少甚至從未有過牽絆,那么,讓她們在我的筆下成為真正的親人,使她們的悲喜、愛恨在同一個時空下產生共鳴、留下回響,便既是我的權利,更是我的義務。所以,我會在這篇小文中盡可能地還原我記憶中的外婆、奶奶和伯母,生前,她們彼此戒備、形同陌路,身后,她們在相鄰的墓地、相同的日子接受我的拜謁和祭奠,至少在我這兒,她們早就結為了一體,用一篇算不上過分煽情的文章來給她們寡淡、困頓、勞碌的人生做一個了斷,我想九泉之下的她們會樂見的。
先說說外婆吧。
外婆胡克勤,原名胡秀英,“克勤”的名字是愛讀書的舅舅長大成人后幫她改的??饲诳藘€,舅舅心目中的母親,一定是配得上這四個字的。
外婆出生于常州馬杭的窮苦人家,十二三歲時就隨母親到常州城里一家姓吳的大戶人家做丫鬟,我猜想,小時候的外婆一定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深得主人家的喜愛,所以即使到了晚年,回憶起小時候在吳家?guī)蛡虻母鞣N細節(jié),老人家仍然神采飛揚,總是夸吳家老爺、少爺、小姐的各種好。在那個崇尚“階級斗爭”的年代,外婆的“不知好歹”、“不辨是非”經常讓我感到不解和惱怒。
主人家再好,也不能一直待下去,大概在十七八歲的時候,當時還叫“秀英”的外婆嫁給了我的外公楊茂春。外公是常州南門一個大家族的長房長孫,我不太清楚在那個婚姻完全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決定的年代,到底是何人牽線成就了這一對素昧平生的青年男女的婚姻。據外婆后來多次回憶,在蓋上新娘蓋頭的那幾個時辰里,她內心一直狂跳,就怕掀開蓋頭時看到的是一個長相丑陋或缺胳膊少腿的少年郎,當然,事實證明,她多慮了,掀開蓋頭的新郎官,是一個長得眉清目秀、舉止溫文爾雅的年輕人—自此,外公楊茂春成為少女胡秀英的白馬王子兼真命天子,也成為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算起來,直到1965 年外公因食道癌去世,他們過了四十年琴瑟和諧的日子。
外婆脾氣急躁、強勢,外公性格溫柔、內斂,但出人意料的是,據外婆稱,在四十年的婚姻中,外公在家從來說一不二,她跟外公沒吵過一次架。理由呢?很簡單:因為楊茂春是個難得的好人,跟好人有什么好吵的呢?
外婆和外公生了七個孩子,存活下來的只有舅舅浩棠(后改名煥棠)和母親兩個,沒活下來的孩子中有三個夭折,最大的兒子和最大的女兒(也就是我從未謀面的“大舅舅”和“大阿姨”)分別活到了十二歲和十八歲。
大舅舅浩清死因不明。據說死前在一棵老槐樹下不慎踩到一條正在打盹的花蛇,受了驚嚇,慌忙之余就近找到一塊青石板,一家伙把蟄伏的花蛇蓋住了,回家的當晚就開始發(fā)燒。按照外婆的說法,這塊青石板,在蓋住花蛇的同時,也把浩清的魂給收走了。浩清最后因高燒抽搐(常州話叫抽筋)而死,外婆說,浩清“走”的時候渾身滾燙,手腳一直在抽動,怎么拉也拉不住,就是一副丟了魂的樣子。浩清去世之后,外婆找到那棵老槐樹和青石板,把那塊青石板翻了個底朝天,花蛇當然已經不見蹤影,但是,“浩清的魂給我扳回來了?!睍r隔多年,外婆還清晰地記得浩清用生了凍瘡的小手敲鑼打鼓點炮仗的情景,可惜,“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人說沒就沒了,現在連我都記不清他長啥樣了?!?/p>
大阿姨玉官,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倒是有照片為證),但性格孤傲、清高、“各色”,有一張毒舌。據說十三四歲的時候,家族中那些女長輩在飛短流長的時候就知道避著她了,因為她平生最恨三姑六婆,看到長舌婦們在一起嘁嘁喳喳就會提醒她們嘴上積德,沒有人敢對她的提醒置若罔聞,“因為玉官的一張嘴兇,又懂道理,誰也說不過她”。我甚至覺得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外婆在談到這位早夭的女兒時,都會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敬服。
根據外婆和母親描述的各種細節(jié)推論,母親的這位姐姐極有可能是一位與勃朗特姐妹仿佛的寫作天才,她的特立獨行,她的憤世嫉俗,她的多愁善感,她的伶牙俐齒,無不顯露出她不同凡俗的一面,可惜,一切都無法驗證了。大阿姨在如花似玉的年齡死于肺結核,據說當時已經有了心上人,正在談婚論嫁。我無法想象我那個美麗聰慧的大姨媽是怎么在豆蔻年華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終點的,我也無法想象我的外公外婆是怎么從那種無法言說的悲痛中走出來的,待到我長到可以陪著外婆回憶她的這一兒一女的時候,外婆的臉上已不見悲傷,有的只是自省和遺憾:“那時候又窮又沒有知識,生了病也不知道去醫(yī)院看,要換了現在,你大舅舅和大阿姨怎么死得了呢?”
舅舅煥棠,因為一兄一姐的意外早夭,成了外婆最大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兒子。舅舅跟長兄長姐都不一樣,從小性格文靜、溫馴,被左近鄰居戲稱“楊小姐”,因為家境貧寒,舅舅沒讀完小學就去上?!皩W生意”(當學徒)了。舅舅此生沒機會接受正規(guī)教育,但一輩子唯愛讀書,走南闖北都帶著書,所以他身上總帶著一種與其經歷完全不符的書卷氣。晚年的舅舅經常跟我回憶起外婆對他的管教,最刻骨銘心的記憶就是此生唯一的一次被打。
那會兒舅舅十歲左右,放學后跟著幾個頑皮的小學同學去菜市場閑逛,一貫膽小、內向的他禁不住一旁同學的挑逗和慫恿,為顯示勇氣偷偷到菜農的菜籃里拿了兩顆還帶著泥的紅蘿卜,當他神色慌張地捧著兩顆蘿卜回家時,機警的外婆一眼就發(fā)現了兒子身上的異樣,立即逼問這兩顆蘿卜來自何處,“楊小姐”哪里扛得住母親那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呢?當即不打自招,承認是在菜場偷的,外婆聞言神色大變,勃然大怒后繼之以潸然淚下,“楊家的小佬(孩子)做了小偷,這還了得?”—需要特別聲明,外婆自嫁給外公后,就一直以楊家人自居,“楊家將”的故事她幾乎倒背如流,對楊家人的任何輕薄和褻瀆都會最大程度地激怒她。憤怒到極點的外婆給了舅舅兩個選擇:要么立馬下跪,主動伸手被竹尺打手心十下后去菜場將蘿卜還給失主,向失主當場認錯;如果舅舅不愿意被打,那么第二個選擇來了:“那我就什么都不管了,等你老子下班回來跟他說,他說怎么收拾你就怎么收拾你!”舅舅的“老子”就是外公,外公楊茂春是一個連螞蟻都不忍心踩死的人,這樣的父親,有啥好怕的呢?然而,怕的,舅舅說他幾乎沒有考慮,就選擇了第一方案,在偷蘿卜的手被打成蘿卜后,又被外婆拖著到菜場向小販認了錯,“楊小姐”像夢游一樣,遭遇并且熬過了人生中僅有的一次奇恥大辱。
舅舅的選擇很讓我不解:“外公脾氣好,他肯定不會打你,你為什么不等他回來再說?”舅舅的回答是:“我怕他知道我險些當了小偷啊,我無法想象你外婆把我做的一切告訴他時他臉上會出現什么樣的表情,也許他不會打我,甚至重話都不會說一句,但是如果他從此看我的時候眼神里不由自主地出現鄙視和嫌惡,我會比死還難受?!?/p>
就這樣,舅舅用一張被打腫的手掌,換來了母子之間的默契,外公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最器重的兒子曾經離“小偷”只有半步之遙。
外婆不但性格烈,智商也高,證據就是,我小時候受到的幾乎所有人文啟蒙,都來自外婆。外婆不識字,但是因為外公在戲院工作,外婆得近水樓臺之便,看過很多戲,而且對戲文、對演員都有過目不忘之能。拜當時的戲文編劇所賜,幾乎所有的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都曾在戲曲舞臺翻云覆雨、顛倒眾生,吸引了大量目不識丁的戲迷,從未讀過書的外婆因而有了跟文學名著近距離接觸的機會,舉凡《三國》《水滸》《西游》《紅樓》等等,外婆無一不曉,無一不愛,無一不倒背如流,無一不繪聲繪色。我到現在都難以理解,那些復雜的人物關系、那些拗口的角色名字,那些古雅的念白和唱詞,是怎么在一個沒有受過任何教育的少婦心中扎下根來的—以至于三四十年后已成外婆的她把這一切復述給她的小外孫的時候,居然既沒有七顛八倒,也不曾張冠李戴,所有的紅男綠女,都在屬于他們的時空里規(guī)行矩步、伸拳踢腿。后來,我不止一次重讀過外婆曾經講述的那些故事,不無興奮但也略帶沮喪地發(fā)現,我和故事中的那些人物早已成老友,他們的悲歡離合,他們的愛恨情仇,我已經倒背如流。
外婆最喜歡的故事無疑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她會用越劇腔唱整段的《樓臺會》,唱的時候甚至會像專業(yè)演員一樣管理表情和身段,眼睛里射出那種懷春少女才有的光芒來。所以,從七八歲開始,我就對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情悲劇耳熟能詳,并似乎朦朦朧朧知曉了男女之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也頂危險的情感。記得粉碎“四人幫”后,大概在1977 或1978年的某個春夜,我在一臺老掉牙的半導體收音機里聽到了用小提琴拉出來的“樓臺會”的旋律,當時如遭雷擊,呆坐在床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身上的每個毛孔似乎都被琴聲攻占了。這是我與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的首次遭遇,自此之后,《梁祝》成為我大半輩子中屢試不爽的催淚彈,只要俞麗拿的琴聲響起,一些不期而至的淚水就會在淚囊深處蠢蠢欲動。我相信,在《梁祝》那些如泣如訴的旋律里,暗藏著一些唯有我能讀懂的字符,它們是我與童年、與故鄉(xiāng)、與外婆暗通款曲、互訴衷腸的接頭密碼。
而外婆對這一切并不知曉,她在世的時候,對任何西洋樂器演奏的音樂都沒有興趣,只知道世界上最美妙的曲調都出自王文娟、徐玉蘭、尹桂芳、范瑞娟、傅全香之口?!皹影鍛颉睓M掃中國的時候,她有時也會跟著廣播喇叭里播放的《紅燈記》《沙家浜》的曲調哼上幾句,但仍然會為樣板戲里居然沒有越劇抱屈,她甚至知道西安有一個紅旗越劇團,“北方人都喜歡聽越劇,憑什么越劇不能做樣板戲?”
可是,作為土生土長的常州人,她卻對本土戲曲錫?。ㄗ钤缃袨┗桑┩耆珶o感。有一次她帶著我逛街,馬路邊正有不知道哪里來的工人宣傳隊在表演錫劇版的《白毛女》,一個中年男子披著一頭假發(fā)在扭捏作態(tài)地扮演喜兒,路邊稀稀落落地站著一些看熱鬧的觀眾,外婆擠進人群看了一會兒,就怒氣沖沖地欲拉著我離開,我被那個男版白毛女的怪異裝扮和表情所吸引,一時挪不動腳步,外婆罕見地提著我的耳朵把我從人群中摘了出來:“你看看,他們把好端端的白毛女糟蹋成啥樣了?這種東西你也要看、看、看,有啥好看的?再看下去你就跟灘簧一樣沒出息了!”
外婆年輕時給外公供職的戲院打過零工,主要的活計是繡戲袍,賺到的三文不值兩文的工錢用來貼補家用,據母親說小時候她也跟著外婆繡過那些花團錦簇的袍子。有一年冬天家里點的蠟燭被風吹倒,眼看著一場火災就要發(fā)生,外婆和母親在手忙腳亂之余一把摟起那些待加工的綾羅綢緞和各色絲線向外狂奔,好在,火勢沒有起來—鄰家的后生聽到外婆、母親的呼救聲后飛奔而至,用一桶剛剛融化的雪水澆滅了火苗。多年之后,外婆回憶起這場差點得逞的無妄之災時仍然心有余悸:“想都不敢想,要是火真燒起來了會是啥樣。我和你娘心急忙慌,能搶多少東西出去啊,多數的袍子還在屋里,它們要是被燒成了灰,我和你外公就是一輩子不吃不喝,也賠不起啊!”
外婆中年以后,戲院生意中落,“牛鬼蛇神”“才子佳人”們慢慢淡出戲臺,繡袍子的活漸漸就接不到了,好在,這時候一兒一女已經長大,可以反哺家里了。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上海的舅舅每月匯來的二十五元生活費是外婆最基本也最重要的生活保障,所以,外婆在中年以后的絕大部分日子里,是一個純粹的家庭婦女。她先后幫兒女拉扯了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和兩個外孫,四個孫輩中,我和弟弟與外婆相處的時間要比上海的表弟表妹多得多。我和弟弟先是在小南門橫興弄外婆的老宅跟著她一起過,1971 年,父母租到了南大街的公房后,我和弟弟都隨父母住到了南大街,外婆又開始早出晚歸,每天步行來回,到南大街照料我和弟弟。
住進南大街兩三年后我父母的關系急劇惡化,夫妻倆爭吵不斷。母親性格溫順,不善于吵架,性格火爆的外婆幫著女兒跟女婿干過幾架,但完全于事無補。外婆的大嗓門對于天生具有梟雄氣質的父親并沒有多大威懾力,眼看著跟女婿的矛盾日甚一日,外婆覺得再在女兒家待下去無趣,在跟母親和我商量過后,決定遠離是非,從此不再來南大街自討沒趣。母親和我們兄弟兩個沒有任何理由把外婆繼續(xù)強留在我們家扮演“既流汗、又流淚”的角色,只好同她依依惜別,但內心很清楚,外婆絕不會在我們的生活中就此消失。
當時外婆大概七十不到一點,自覺身體和精神都還過得去,離開我家后,突如其來的空閑壓得勞碌了大半輩子的她喘不過氣來。聽說居委會為一些沒有收入的家庭婦女開設了一個里弄加工組(由居委會出面去招攬一些簡單的粗加工業(yè)務組織大家來做,以解決這些無收入者的溫飽問題),外婆主動找到居委會主任,要求加入加工組。誰都知道外婆在上海工作的兒子每月寄錢回家,外婆算不上無收入者,不符合加工組的招聘要求,但是居委會主任念在外婆是多年老街坊而且是公認的“正派人”的分上,居然準了。就這樣,在離開我家五天之后,外婆穿上一條藍粗布工作圍裙,戴著白粗布手套,在橫興路的居委會里開始上班了。
當時加工組在為電子元件廠生產耳塞機里用的線圈,外婆的工作就是用一臺簡陋的繞線機把那些比頭發(fā)還細的銅絲繞到線軸上,而且要繞得勻稱、整齊、結實,這是非常機械和無趣的工作,但是對沒有文化的外婆來說,做起來似乎正好得心應手。加工組的工資計件、日結,這也很合外婆胃口,每天能看到有錢進賬,對于窮了一輩子的她來說,精神上的慰藉應該比物質上的增益更能讓她開心。一貫要強的外婆在新工作上找到了自己的尊嚴和存在價值,在那段日子里,她近乎瘋狂地在一個個小線圈上揮灑自己的激情和才華,成了那個專門收容老弱病殘的里弄加工組里工作效率最高的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外婆在那段時間每天能夠掙六角到七角。
就在外婆繞線圈繞得風生水起的日子里,我們那個小家庭的日常生活正陷入極度的困頓。外婆走后,母親拗不過父親,同意由父親來掌控家里的生活開支,但是結婚后連一雙襪子都沒洗過的父親,既無興趣也無能力來操持家用,小家庭很快就左支右絀、危機頻發(fā),我和弟弟經常連續(xù)幾天吃不到葷腥,水果、點心更成了奢望。有一次,因為我和弟弟不斷嚷著要吃肉,無計可施的父親終于到菜場上買了一小塊肥肉,然后,一道常州人聞所未聞的湯品出現在我們家的餐桌上:韭菜肥肉絲湯—這道黑暗料理中的戰(zhàn)斗機過于石破天驚,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和弟弟吃吐了,那幾根在一碗清湯寡水之上載沉載浮的韭菜和肥肉絲則成了我一輩子的噩夢。
對于這匪夷所思的一切,手上有了活錢的外婆怎么可能袖手旁觀呢?于是,某個北風呼嘯的晚上,用頭巾兜住了半邊臉的外婆像一位女特工一樣躡手躡腳出現在了我家的大院里,她在我家門外駐足觀察了約莫五分鐘,確定父親已經離家(自我懂事起,父親晚飯后從來不會待在家里,外婆對這一情報是了如指掌的),當即進屋,和母親寒暄幾句后即招呼正在做作業(yè)的我和弟弟出門。弟弟興高采烈,一轉身就沖出了門,外婆緊追幾步,把弟弟抓回屋里:“不要興,外面冷,加件衣裳再走!”
弟弟依計而行。在走出大院之前,我們仨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樣,都靠眼神和手勢交流,直到出了大院門,外婆才長舒了口氣,她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這幾天餓壞了吧?饞鬼,馬上就能吃到好吃的嘍!”
目的地,當然是橫興弄啦。當我和弟弟走進門都沒鎖的外婆家時,一大鍋蹄髈湯、一碗雞蛋羹蒸肉糜(常州話叫肉茸松)早已在外婆那張搖搖欲墜的餐桌上束裝就道,我和弟弟急不可待,立馬坐到餐桌前風卷殘云起來。外婆夾了一塊大蹄膀肉堵住了我的嘴:“聲音輕點,別人家這個時候都要睡覺了。以后想吃就來,但是不要讓你爸知道,他是個瘟生,專門跟人作對的?!碑斎唬覀冊趺磿専鼍虏朔嗜饨z湯的人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叫外婆的田螺姑娘呢?
此后,外婆隔三差五就會來帶我和弟弟去橫興弄開葷,那時候人小,總覺得橫興弄很遠,去一趟要跋涉很長時間,外婆的“解放腳”走起來更顯其累,而且外婆一來一去都要算準父親不在家的空當,否則會惹出她絕不愿意面對的風波,所以,外婆給我們開一次葷的物理和心理成本其實都不低,但是她樂此不疲。我想,在她眼里,那些在昏暗的燈光里揮霍著熱氣和香氣的雞鴨魚肉,既是對兩個小外孫的慰藉,也是對那個蠻不講理的女婿的鞭笞吧。
外婆的逍遙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她離開我們家兩年不到,父母親早已支離破碎的婚姻走到了盡頭,父親搬到單位另住,外婆則一口答應母親的請求,辭掉了里弄加工組的工作,回到南大街幫母親操持家務。其時“四人幫”已被粉碎,高考制度剛剛恢復,從小被別人稱作“書踱頭”的我在讀書方面的長處開始顯現,外婆因此對我寄予了新的希望:“一定要考個好大學,超過你老子,幫你媽爭口氣!”說這話的背景是,父親是那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大學生,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卻讓一貫對文化人高看一眼的外婆失望透頂,記得她跟父親發(fā)生口角時最常用的詰問和譴責就是:“你是大學生就了不起啦?我們雖然沒文化,但比你講道理!”—非常無力和平庸的說辭,既無法讓父親幡然悔悟,也無法讓我對“大學生”三個字產生應有的尊敬和憧憬,但是,至少使外婆讓我考個好大學的囑托具有了毋庸置疑的正當性。
外婆只管我的生活,學習的事,她插不上手,沒法管。但是在真正需要她的時候,她是不允許自己缺席的。記得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浩然的長篇小說《艷陽天》,這部小說共有三卷,母親幫我從單位的圖書館里借到了第一、二卷,但是不知何故,始終借不到第三卷。那會兒《艷陽天》里的階級斗爭故事正把我弄得血脈賁張、魂不守舍,第三卷的遲遲不見蹤影讓我非常抓狂??赐甑诙淼哪菐滋炖铮赣H下班回家時我總是急不可待地打開母親的塑料手提包,檢查里面是不是藏著給我的“驚喜”,然而,驚喜始終沒有降臨。幾天后,母親了解到了更要命的信息:不是圖書館的書被人借了不還,而是廠里的圖書館從來就沒有買到過《艷陽天》的第三卷,換句話說,我面臨的問題僅僅靠耐心已經解決不了。我無法確定母親說完這些的時候我臉上出現的是什么表情,但不難猜到那些叫沮喪和絕望的神態(tài)瞬間爭先恐后地爬上了我的臉,這樣的表情是如此地“沒有出息”,以致于外婆憤怒了。當然,她的憤怒沒有明確指向,只是覺得她的外孫不應該被一本書搞得如此神不守舍,憤怒的結果是她決定親自出手,幫助不成器的外孫解決問題。然而大字不識一個的外婆又有什么辦法來解決關于書的問題呢?還別說,真有。
當時我們的南大街鄰居中有一戶非常特別的人家,女主人是日本人,男主人是臺灣省人,因為男主人姓曾,鄰居們說到這戶人家的時候,都會以“曾家”二字指代。“曾家”夫婦五十年代以日共黨員的身份由日來華支援新中國建設,曾先生被分配至常州圖書館工作,曾經一度擔任常州圖書館副館長。曾先生一家都知書達理、溫文爾雅,但是因為夫婦倆都不會講常州話,身份又特殊,所以平時跟鄰居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交流,但是,關鍵時候,計無所出的外婆想到了曾先生?!懊髅饔性趫D書館工作的鄰舍,你非逼著你媽給你借書干啥?這本書是金子做的?求曾先生幫個忙借一本回來不就行了?你又不會把書吃了!”可是,平時我們所有人都對曾先生又敬又怕(曾先生年輕時拿過名古屋的相撲冠軍,體形胖大,又長得黑,外型令人望而生畏),外婆更是連話都沒跟曾先生說過,貿貿然的怎么好意思開這個口呢?這是母親和我共同的顧慮,這種顧慮不出意料受到了外婆的鄙視:“要看你開口求別人干啥,請別人幫忙借書,這能丟什么臉?”看到外婆如此信心滿滿,我當然樂得順水推舟,當場就按照外婆要求,在一頁草稿紙上寫下《艷陽天》第三卷的書名。外婆面無表情地把寫著書名的草稿紙折疊好放進了衣兜,第二天早上,提著菜籃子在大院門口堵住了正趕著上班的曾先生,把那張紙條塞到了一臉懵懂的曾先生手中,不知道她跟曾先生說了什么,也不知道曾先生回了她什么話,反正,按照外婆的說法,曾先生最后“點頭了”。點頭也許只是外婆的臆想,而結果是,當天中午放學回家時,一本嶄新的橘紅色封皮的《艷陽天》第三卷已經靜臥在我和弟弟那張小床的正中央。當我捧著書一把沖出房間,抱住外婆一頓狂親時,外婆的表情卻比平時還要平靜,她輕輕推開我,提醒我趕緊去洗手:“人家曾先生給你的是沒人看過的新書,你的臟手別把書給糟蹋了?!?/p>
寫到這兒,我突然發(fā)現我?guī)缀豕蠢樟艘粋€近乎完美的外婆,她熱情、善良、聰明、能干,而且—正派。我發(fā)誓我在描述外婆的時候沒有任何夸張,但是,寫這樣的一個外婆,抒發(fā)我對她老人家無窮的思念之情,并不符合我撰寫此文的旨趣。那么我的旨趣又是什么呢?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在時間之海里打撈外婆、奶奶、伯母這些走失在歷史的海藻中的“舊式”婦女,還原她們跟這個世界曾經有過的各種糾纏、摩擦和碰撞。我的三位女性長輩都不是圣人,她們跟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有愛、有不忍、有妥協(xié)、有慈悲,也有恨、有不甘、有抗爭、有算計。我不會因為她們跟我的特殊關系而用歌頌天使的方式去歌頌她們,因為毫無疑問,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么天使。
回到外婆,時至今日,只要一想到外婆,瞬間涌進我腦海的都是她的各種好,時間會提純各種已逝的美好,但是這種提純對還原事實并無裨益?;叵肫饋?,外婆身上有沒有我當年就不能接受或者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無法認同的某些特質呢?
當然有的。比如說,外婆無法妥善地處理婆媳問題,和上海舅媽的關系一度搞得很僵,外婆數度去上海舅舅家?guī)椭樟媳淼鼙砻?,最后都跟舅媽弄得不歡而散,把“楊小姐”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哭笑不得。每次上海歸來,外婆在跟鄰居的閑聊中都會繪聲繪色地描述媳婦對自己的種種不敬和苛責,把自己與媳婦的矛盾歸咎于舅舅不聽話,沒有娶外婆中意的一位黑龍江姑娘,而是被舅媽這個嬌氣、虛榮、勢利、自私的上海姑娘把魂勾了。外婆的那些描述和判斷是否屬實,我深表懷疑,至少外婆有意無意忽略了最最重要的一點—舅舅的婚姻是我的所有長輩中最最幸福美滿的。
外婆晚年跟舅媽幾乎沒有任何交集,舅舅夾在中間進退兩難,而在我看來,這一切本來不應該發(fā)生。
再比如,外婆重男輕女,她從不掩飾對女孩子的輕蔑和厭煩,堅信世界上所有的罪惡都是因壞女人而生,她在跟我講述她看過的那些戲文時,總是咬牙切齒地說到蘇妲己、閻婆惜、潘金蓮,覺得這樣的壞女人十惡不赦、死有余辜,而武松和李逵,哪怕殺人再多,在外婆眼里也是一等一的大英雄。
南大街隔壁鄰居家一連生了四個女孩,當時都是如花似玉的年齡,外婆看她們卻橫豎不順眼,總是想盡辦法阻止我跟她們來往,她會有意無意地提醒我:女人陰氣重,跟她們走得太近,要被她們妨礙的。不難想象,外婆對我的這些勸誡都是白費口舌,女人不帶陰氣,那還是女人嗎?外婆不笨,看得出我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但這恰恰激起了她的斗志。
我上大學后,外婆晚上就不再回橫興弄了,她住進了我和弟弟的那間朝北的小房間(弟弟則和母親一起擠進了朝南的大房間,母親睡大床,弟弟睡小床,我寒暑假回去,則母親換到小床,我和弟弟“升艙”到大床),小房間的窗子正對著我們那個小院,小院子里有什么動靜都逃不過外婆的耳朵。我暑假回家,大部分晚上都會在小院里乘涼,和鄰家的女孩聊天笑鬧是免不了的,十八九歲,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往往跟鄰居家的女孩聊著聊著就忘記了時間,一般到了晚上十點半左右,在斷斷續(xù)續(xù)的蛐蛐叫聲中,外婆稍嫌夸張的長吁短嘆聲就開始冒頭了。如果嘆息聲收效不大,接踵而來的就是密集的蒲扇撲打蚊子的“啪嗒”聲,一般在這種情況下,鄰居家的女孩們和我都知道應該見好就收,我們會隨著外婆蒲扇的節(jié)奏各自收起板凳、竹椅回家,順手關上家里的大門,往往,在我們各自的大門“咔噠”一聲被鎖上的瞬間,外婆房間里的所有古怪聲音也就戛然而止了,一個沉寂、悶熱的夏夜,就此兜頭潑下。
但也會有例外—有時候,大院里的小伙伴都正好集中在我們那個小院,年輕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聊得興起,一陣一陣的爆笑會蓋住外婆的嘆息和蒲扇聲,那么,到最后,外婆似有若無的詈罵聲就會破窗而出,砸向人群。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為之,外婆的詈罵往往口齒含糊,但充斥著的憤怒卻清晰可辨,不用說,那些愈演愈烈的憤怒都是針對女孩的。在憤怒的加持下,一個個咒罵女孩的俗語、習語從外婆缺了牙的嘴里如脫韁的野馬一樣躥進夜空,瞬間使夜空冰涼,此時,女孩們率先落荒而逃,男孩們繼之訕訕而退,小院重歸平靜—只有我知道,接下來,過度亢奮的外婆很可能會度過一個轉輾反側的不眠之夜。
寫到這兒,我發(fā)現外婆已經占據了我這篇小文過多的篇幅,似乎應該說說奶奶和大伯母這一對婆媳了。那么外婆和奶奶,這兩個世界上我最愛的老人,兩個應該互稱“親家母”的人,她們之間維持著一種什么樣的日常關系呢?
坦率地說,沒有關系。自我有記憶(應該在五歲左右吧)起,我就不記得她們兩人同過框,盡管她們之間的物理距離通常情況下都不超過1 公里(南大街到小營前);不但不同框,兩人也幾乎從不在我面前提到對方。兩個如此愛我的老人,她們相互之間卻沒有任何交集,都對對方的存在視若無睹,這是一種何等古怪又何等令人沮喪、令人抓狂的關系!我想她們一定是見過面、對過眼的,否則,她們怎么可能放心地把自己的兒女托付給對方呢?只是,靠婚姻這根紐帶聯結起來的各種關系都遠比我們想象的脆弱,一旦婚姻觸礁或失火,親人瞬間就能變成仇人。我的外婆和奶奶并沒有變成仇人,但是,她們成了陌生人。一場失敗婚姻的唯一收獲,是她們有了我這個身上同時流著她倆血液的第三代,她們可以不約而同地放棄弄得她們焦頭爛額的第二代,而把所有的愛傾注在我這個第三代身上,但是沒有人能夠讓她們“捐棄前嫌”,像真正的親家那樣相處。我也不能。有多少次,我想跟外婆聊聊奶奶,跟奶奶聊聊外婆,甚至,我曾經暗暗設想過,要是把奶奶騙來南大街跟外婆見上一面,那會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但是我不敢,那是一場注定沒有勝算的賭博,我怎么忍心讓兩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老人充當我的賭注呢?
奶奶李愛英,靖江人,出生于地主家庭,據說是家里的第九個閨女,父親在生下她后不久就抱愧跳江自殺了,抱什么愧?生不出兒子唄。
奶奶從沒跟我說過她的家史,她的父母親姓甚名誰,她的童年如何度過,她是如何從靖江來到常州,她跟爺爺黃學義如何相識相愛又如何恩斷義絕,一概闕如。
跟外婆正好相反,奶奶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氣場十足,家里的小輩、左鄰右舍對她都會有一種莫名的敬畏,甚至鄰居家的小孩子看到她都知道放低聲音說話。我平生第一次讀到“不怒而威”四個字,瞬間想到的就是奶奶。
唯有對我是例外。對家里所有人都從不假以辭色的奶奶,每次只要遠遠地看到我出現,平靜如水的臉上立刻就會綻出笑容,所有的矜持、淡定一掃而空。關于奶奶為何對我如此偏愛,在堂表姐間流傳的一個說法是,作為長房長孫的堂哥一生下來就皮膚黝黑,不如鄰居家同齡的孩子那么水靈可愛,生性要強的奶奶為此郁悶了很長時間,直到十二年后我光臨人間,奶奶終于有了一個皮膚雪白、眉眼周正的孫子,奶奶因此揚眉吐氣,抱著我到處顯擺她的“白孫子”,奶奶和我,由此建立了我們終生不渝的“友誼”。
看到“友誼”這個詞,也許好多朋友會啞然失笑,親人間的感情,怎么能用“友誼”這兩個字來形容呢?能的—事實上,我從來就覺得,沒有比“友誼”二字更合適的詞,可以用來形容親人間建立在親情之上而又超越了親情的相知相惜相容相忍的了。血緣從來無法包辦一切,只有有了友誼的加持,親情才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成為人性洪水中的諾亞方舟。
事實上,到奶奶在我二十一歲那年去世為止,我和奶奶相處的時間并不多,大概只相當于我和外婆相處時間的十分之一。奶奶對我,并不像外婆那樣有著“養(yǎng)育之恩”,但是和奶奶相處的不多日子,卻是我童年到青春期為數不多的想起來幾乎全程無bug 的溫馨時刻。
在小學和中學階段,我會在每個周日的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之間去奶奶那兒待上五六個小時,上大學后,每逢寒暑假,我也會每隔四五天就去奶奶那兒坐上半天。
記憶中,只有一段時間是例外。那是1975 年和1976 年的兩個暑假,我去消防大樓(那時候叫“救火會”)附近一個煤球店打工,因為那兒離小營前奶奶家近,我每天中午會去奶奶那兒吃飯,并在那張已被汗水泡紅的老竹榻上睡一個短暫的午覺,那是我此生跟奶奶相處最為密切、頻繁的一段日子。
在那兩個月里,我像一個真正的打工人那樣在奶奶家出出進進,享受奶奶無微不至的后勤服務。通常,我上午十一點半下班步行到奶奶家時,奶奶已經半倚在門邊翹首以待,然后,是祖孫倆共享的一頓午飯(工作日,家里的其他人都在上班),饑腸轆轆的我會急不可待地把飯往嘴里扒,奶奶則不斷提醒我吃慢點,“又沒人跟你搶!”話是這么說,但是一直不斷往我碗里夾菜的也是奶奶,吃到最后,總有一些菜會剩下來,這時候奶奶就會不動聲色地把我碗里的剩菜撥進她自己的飯碗。
吃得心滿意足之后,我會趁著奶奶收拾碗盞之際,到小房間里偷開堂哥新買的紅燈牌收音機。這架好不容易托人買到的“七燈機”是堂哥準備用來布置婚房的重器,為人從來爽朗慷慨的堂哥不允許任何人擅自觸碰這臺收音機,但我?guī)缀趺看稳ツ棠碳?,都會有意無意地對堂哥的禁令提出挑戰(zhàn),因為這臺收音機的音質實在太好了,從里面流出來的音樂,跟我平時在廣播喇叭里聽到的音樂完全是兩回事。我會小心翼翼地打開收音機,倒臥在堂哥的床上慢慢撥弄旋鈕尋找我喜歡的節(jié)目,只要有音樂聲出現,我的輕舉妄動就算沒有白費功夫。奶奶很在乎堂哥的婚事,總擔心我亂開收音機會把收音機搞壞,從而壞了堂哥的好事。我跟她說聽聽音樂,怎么會把收音機聽壞呢?她說那你旋收音機時動作輕點好不好,你一貫毛手毛腳,別人弄不壞的東西,到了你手里卻會弄壞。
奶奶的話自然是對的。我向奶奶發(fā)誓我不會在收音機上留下哪怕一個指紋,奶奶相信了我的話,但她還是弄不明白收音機里傳出來的那些“嗚里嗚啦”的聲音有什么好聽的,對我在收音機前表現出的種種反常深感不解。我第一次聽到民樂合奏《亂云飛》就是在堂哥的收音機里,這是根據《杜鵑山》唱段改編的器樂曲,那些耳熟能詳的旋律被器樂重新演繹之后,一下子變得既陌生又妖嬈,好聽死了,我聽得如癡如醉、手舞足蹈,正好奶奶洗好碗進房間催我午睡,我一下子抱住奶奶,居然妄圖把她老人家舉起來,當然沒有成功,奶奶則差點被我嚇暈過去?!澳懵犇懵?,多好聽的音樂!”我放下奶奶,欲拉著奶奶在床邊坐下來欣賞宛如天籟的《亂云飛》,驚魂甫定的奶奶拔腿就跑,挪著小腳逃回了廚房。
上面說的是在打工的那兩個暑假里我跟奶奶相處的場景,其實這樣的場景并不多見,而在平常的日子里,我跟奶奶的相處也就是每個星期天的五六個小時。
那時候沒有雙休日,每周只有周日是無須上學的休息日,一般我會在周日上午睡一個懶覺,起來后隨便吃點東西,跟外婆打個招呼,就出門了。然后,沿青云坊或東大街一路向東,一刻鐘不到,就可以在楠木大廳的大屋檐下看到安坐在小竹椅上的奶奶啦。
奶奶當時和大伯一家住在一起,具體地址就在現常州蘇東坡紀念館正殿西側。大伯先是在戚墅堰的電訊電機廠工作,后來又調到溧陽的上黃煤礦,平時基本不怎么在家;堂哥一初初中畢業(yè)后去安家舍公社插隊,后被上調到武進化肥廠工作,也很少有空回家;爺爺則在下放潮中自告奮勇回靖江老家“落戶”,只有在“年腳下”才會回常州過年,所以奶奶家平時只有大伯母、堂姐、表姐(姑媽的女兒)等幾個“女婆婆”扎堆生活。大伯母等平時都有工作,且廠休日都不在周日,所以周日白天基本只有我和奶奶兩個在家。在那個時間之窗里,奶奶家那些不見多也從不見少的書和雜志就成了我獨享的寶藏。
那些書刊不見得是家里的藏書,我猜想是堂哥在“破四舊”時從學校圖書館或“地富反壞右”家的棄物中撿拾回來的。堂哥是個天生的、不可救藥的文學青年,對一切文字都充滿好奇和摯愛,對“封資修”尤有執(zhí)念,所以家里的書按照當時的標準來看基本都是“毒草”,其中一本雪克的長篇小說《戰(zhàn)斗的青春》是上了榜的重磅毒草。這本書我前后讀過三遍,實在看不出這部意在歌頌抗日游擊戰(zhàn)士的小說“毒”在何處。除此之外,還有幾本早已發(fā)黃的蘇聯小說,比如《卓婭和舒拉的故事》《普通一兵》《暴風雨中誕生》《古麗雅的道路》,其實都是斯大林時代的勵志英雄故事,但是考慮到當時中蘇間勢同水火的關系,應該也是犯忌之物。當然,更具有鮮明毒草特征的還是成沓的1966 年前出版的《大眾電影》,內中充斥著“文革”前老電影的劇照和電影明星的生活照,那些才子佳人、紅男綠女,是如此地活色生香、不可方物,像我這樣孤陋寡聞的小城男孩怎么受得了他們的誘惑呢?奶奶不識字,不知道讓我如癡如醉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兒,但是作為地主家的女兒,她知道讀書是好事,她的“白孫子”喜歡讀書,是祖上積了德。所以,每個周日在奶奶家,只要我捧起書本,奶奶便不再說話,在我身邊轉過兩圈后就抽身離開,意在讓我安心讀書,她呢,則會坐回大門口那張“吱吱呀呀”的舊竹椅,開始閉眼沉思。
但是,很快,奶奶就會重新出現。夏天的時候,沉思過的奶奶會把一盤剛剛切好的西瓜悄悄放在我的手邊,等我把瓜全部啃完,再一聲不吭地把瓜皮和瓜子收拾出去;到了冬天,西瓜就換成了一杯熱騰騰的姜茶。姜茶是奶奶專門去家門口的韶山副食品商店買的,好像是六分錢一包,按照當時的物價,不算便宜了。奶奶家所在的楠木大廳,屬于比較典型的殿堂式建筑,造型、結構迥異于一般江南民居,南墻下半截是墻,上半截是一溜排的木窗,沿墻還有一條避雨走廊,所以夏天涼快,但冬天極冷,即使在屋內,手都會被凍得鉆心疼,這時候的一杯姜茶,既可以暖胃,又可以溫手,奶奶可謂用心良苦矣。
奶奶對我?guī)缀醢僖腊夙?,從沒有疾言厲色過。唯有一次例外。那是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當時的江蘇省文藝學校(也有一說是省錫劇團)來我就讀的常州實驗小學招收小學員,那些負責招生的人在我們那座二層教學樓的各個教室里轉了一圈后,選出了大概五六個男孩女孩參加第二天的正式面試,不知為啥,沒有任何文藝細胞的我居然也在這個候選名單里。當班主任邵老師通知我做好第二天面試的準備時,我完全無法判斷這對我意味著什么,但不管怎么說,從幾百個人里面就挑出了五六個人作為演員的候選人,至少說明我長得不丑,心里還是蠻得意的。當天中午回家時我就急不可待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外婆,戲迷外婆當然興高采烈,她的寶貝外孫居然有可能做一個演員,這在那個中學生唯有下鄉(xiāng)插隊和當工人兩條出路的時代,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兒啊。但是外婆也深知,她這個外孫生性遠比一般孩子靦腆,是個上不了臺面的貨,于是吃飯的時候她開始喋喋不休地教我如何應對第二天的面試:“要大方,再多的人,你就當只有一個人,你一個人對別人一個人,還有什么好怕的呢?”看我仍然似懂非懂,一臉迷糊,外婆放下飯碗,恨鐵不成鋼地深嘆了一口氣:“唉,要是我能代你去就好了!”
奶奶的反應則完全出乎我意料。奶奶隔壁鄰居徐老師家有個女兒叫媛媛,跟我同校同級不同班,當天中午回家,她就把我被文藝學校挑中的消息告訴了我奶奶,小女孩說話有點夸張,她似乎并沒有跟奶奶說清楚,我只是第二天要去參加一個面試,而不是第二天就將成為一個演員。據媛媛說奶奶聽完她說的一切后神色大變,要媛媛帶話讓我下午放學后立即到她那兒去一趟。
就像我擔憂的那樣,奶奶罕見地板著臉迎接了我,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媛媛說的可是真的?我說是真的,學校已經通知第二天上午去小會議室面試?!安辉S去!”奶奶以從來沒有見過的不由分說的口氣喝止了我。見我有點懵懂,她神色稍緩,繼續(xù)說:“我的孫子不能當戲子,這碗飯不是黃家的人吃的!”說句老實話,其實我內心的想法跟奶奶一樣,我也不覺得我是能吃“這碗飯”的人,而且可以確定,我會在第二天的面試中被刷下來,答應奶奶的要求對我來說并非難事,但是想到中午外婆那充滿憧憬的眼神,我還是猶豫了,目光如炬的奶奶看出了我的猶豫,她用布滿皺紋的手摸了一下我的腦袋,繼續(xù)說:“你要是不好意思開口,我讓媛媛去跟學校說,她比你出趟,會好好跟學校說的?!?/p>
面對奶奶銳利而又殷切的目光,我除了點頭,還能做什么呢?然而,答應奶奶后回去怎么應付仍處在高度興奮中的外婆,則又是我必須面臨的一個難題,好在,外婆也知道還有第二天的“考試”在等著我,最后告訴她我沒通過考試,除了讓她短暫地失望一下,不至于引起別的后果。事實上,我也是這么做的。外婆的反應一如我所料,當然,她很失望,但是很快她就用她的方式安慰了我也說服了她自己:“你天生不是這塊料,吃這碗飯蠻吃力的,還是做點安勞本等(常州話,安安分分、老老實實)的生活(常州話,營生)好?!?/p>
奶奶和外婆的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事,就這樣波瀾不驚地結束了。奶奶因為我的聽話而更加疼我,外婆則因為我的“沒有出息”而越發(fā)憐我。
因為媛媛是個大嘴姑娘,所以那幾天,奶奶家左近的鄰居都知道黃奶奶的孫子被省里的劇團挑中了,要不是黃奶奶橫加阻攔,小孫子這會兒已經去了省城。不知道奶奶聽到這樣的傳言心里會是什么感受,我猜想她心里一定是受用的—至少,她的白孫子的“好看”有了省城專家的背書。
同樣得意的當然還有我的大伯母。這個喊她“姆媽”的侄子成為鄰居間議論的話題中心,這讓她覺得臉上有光。大伯母和奶奶住在一起,鄰里間的飛短流長當然逃不過她的耳朵。事后她曾多次追問我是不是奶奶的阻撓壞了我的好事,我說根本不是這樣,省文藝學校后來在我們學校一個學員都沒招,可以想見文藝學校挑人有多嚴格,憑我的條件,不可能被挑上?!暗遣还茉趺凑f,她不應該不讓你去考。萬一考上了多好,現在又不是舊社會了,當演員有什么丟臉的?你這小佬啊,就是沒有主見,她說風你就是雨?!辈笍牟环艞壢魏温裉?、攻擊奶奶的機會,她們婆媳二人雖然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但素來水火不容,總是明爭暗斗。
按理說奶奶這么寵愛我,伯母應該厭屋及烏,對我不聞不問、敬而遠之才是,怎么會有心情來管我的閑事呢?
說起來,這個世界就是這么不可理喻,我的大伯母陸鳳英,是這個世界上除母親之外我唯一以“姆媽”稱之的人,她視我如己出,我也一直把她看成我的第二個母親—一切都源于我三歲那年,那一年,母親被單位派去徐州煤礦搞“社教”運動,當時上海表妹剛出生,外婆去上海照料產婦和新生兒,無法分身顧我,百般無奈中母親只能把我托付給大伯母—順便說一句,母親和大伯母妯娌間的關系一直不錯,這可能因為她們都受到過“黃家”的傷害,因同病而相憐相知吧。
就這樣,我和大伯母朝夕相處了大半年的時間。其實,我一點都不記得這大半年中我和大伯母相處的任何細節(jié),那會兒實在太小了,懵懂到就像一只小動物,好在,動物對養(yǎng)育之恩也有感應,因此,大伯母成為我的另一個母親,也成為此文寫到的三位長輩中唯一跟我沒有血緣關系但仍讓我魂牽夢縈的人。
可能是因為年齡懸殊的緣故,我總覺得我和大伯母相處時的輕松融洽程度超過她自己的兒女(也就是堂哥堂姐)—堂哥堂姐因為年齡遠比我大,懂事也遠比我早,夾在奶奶和她之間可能更難閃轉騰挪。
小學階段,我最向往的事情之一就是寒暑假時跟著大伯母去她工作的熱工儀表廠玩。每次去,大伯母就會求她的同事把報廢的做溫度計用的細玻璃管放在酒精噴燈上進行加工,在管子的一端燒出小鳥、青蛙之類的花樣,稍加雕琢后送給我當圓珠筆的筆桿。這些筆桿假期后帶到學校,會是人人艷羨的稀罕之物??赡苣莻€時候工廠的勞動紀律比較自由渙散吧,我經常會在大伯母的車間里上躥下跳、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我喜歡看大伯母和她的同事們在酒精噴燈前完成各種奇妙的勞作,跑累了我又會擅自闖進沒人的會議室,翻看報架上的報紙,1972 年簽署的中美上海公報,我就是在大伯母單位會議室的一張《解放日報》上看到的。
大伯母長得眉清目秀,性格也不錯,吃虧在沒有文化,跟大伯幾乎沒有共同語言,自我懂事到大伯退休前,夫妻倆一直若即若離、形同陌路,在我記憶中,在退休之前的大部分日子里,大伯幾乎一直在常州城之外的地方漂蕩,很少在家里出現。大伯和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父親一樣,都是天生的強勢人物,但是他性格遠比父親內斂、沉穩(wěn)、溫和,他和大伯母幾乎沒拌過嘴,但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任何親昵和溫存。直到七十歲以后,他和大伯母的關系開始回歸正常,開啟了“老來伴”模式,大伯母終于算是熬出了頭。有一次我去他們晚年居住的斜橋巷小區(qū)探望,大伯照例出來跟我打過招呼后就回到小書房繼續(xù)抽煙讀報,大伯母等大伯進屋后就喜滋滋地一把把我拉進廚房,對我耳語道:“老頭子總算像個人了,現在每天早上都知道陪我去菜場買菜了。今天中午你別走,我燒好吃的慰勞你?!蔽縿谖沂裁茨??我想,大伯母慰勞的是這么多年自己的含辛茹苦、忍辱負重吧?
那段日子,大伯母的幸福和快樂溢于言表,可能晚年的這種安寧祥和,是她年輕時從來沒有奢望過的,因而分外珍惜。早年的大伯她抓不住,晚年的大伯則成了她生活的重心,從早到晚,她都在圍著大伯轉,她總是像操心一個孩子那樣操心著大伯的衣食住行。我想換作年輕時,大伯肯定早就嫌煩了,但是進入晚年的大伯顯然心情和心態(tài)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安然接受了這種充滿絮叨的無微不至。
大伯母和奶奶的婚姻都不幸,但是比奶奶略微幸運的是,進入晚年之后,大伯母的婚姻之船駛入了一個相對平靜、安逸的港灣,她這一輩子總算畫上了一個還算規(guī)整的句號。
但是奶奶就沒這么幸運了,從我懂事起,她和爺爺就沒有心平氣和地說過一句話,常常是,說到哪個話題,爺爺只要一開口,奶奶就一個白眼丟了過去。在我印象中,奶奶在世的時候,爺爺是一個一直游離于我們生活之外的存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政府號召城市居民上山下鄉(xiāng),爺爺在所在居委會第一個報名回老家農村“自食其力”,此后很多年,除了每年春節(jié)回常州過年,爺爺基本神隱,誰也不知道他在老家干什么。
問題是,爺爺是一個公認的好人,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他身板硬朗、氣宇軒昂,心地又極其善良,除了脾氣急躁,幾乎找不到任何缺點。比如說,他一直對“遇人不淑”的母親有負疚感,覺得“黃家”對不住母親,晚年回常州生活后,他隔一段日子就會拄著拐杖去看望母親,跟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天,他去世前特地留下遺囑,要求母親去參加他的葬禮,黃家任何人不得加以阻攔(事實上根本不會有任何人阻攔)。他在鄰居間的人緣也比奶奶好得多,在大人小孩間備受尊重,九十歲的時候,還有鄰居吵架找他來評理。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和我深愛的奶奶把婚姻搞得如此一地雞毛,也把各自的生活搞得如此狼狽不堪?爺爺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奶奶,以至于終身得不到奶奶的原宥?這都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但是我并不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確切答案,因為所有的答案都可能是雙刃劍:既滿足了你的好奇心,也扼殺了你的想象力。我希望我對這段莫名其妙的婚姻保持一些詩意的想象,盡管這有極大概率會是自欺欺人。
爺爺晚年和大伯夫婦住在斜橋巷,按理說爺爺和奶奶一輩子不睦,大伯母應該將爺爺引為知己和同道,給爺爺一個盡可能溫馨和安適的晚年,以彌補奶奶在世時爺爺的各種憋屈和落寞,然而似乎并沒有。退休以后的大伯母,注意力全在大伯和兩個孫輩身上,對爺爺的態(tài)度始終不冷不熱,所以在還走得動的時候,爺爺經常撐著拐杖在紅梅公園、人民公園附近漫無目的地游逛,甚至還因此跟著公園里練氣功的人學會了鶴翔莊氣功。
我很難認為,大伯母這么做是對的。
在各種正式和非正式的出版物中,我經常會讀到回憶親情的各種文章,恕我直言,我很難被這些看起來情真意切的文字所打動,因為在那些文字中,作者們傾力塑造的那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物形象,完全不在我的人生經驗之內。而我的人生經驗和感悟是:即使是這個世界上你最愛同時也最愛你的人,在他(她)們的內心你目力不及之處,仍然會有一些用我們熟知的好詞、大詞無法熨平或填埋的溝溝壑壑,而這些溝壑,才構成了人性錯綜復雜而又五彩斑斕的迷人景致。
我的外婆、奶奶、大伯母都不是完人,更不是圣人,唯其如此,現在她們每每出沒在我的夢境中的時候,我會欣喜,會不舍,會糾結,會慚愧,唯獨不會膜拜。膜拜親人,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
我想,九泉之下的外婆、奶奶和大伯母,也絕對不會允許把她們無法承受的溢美之詞用在她們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