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禾
野馬分開怒濤,大水揚起鬃毛
金沙江至此,拐大彎
奔向來時方向——
那是籠蓋四野之幕,神靈和雪山的居所
樹冠流云,群峰躍躚
皺褶里的燈火,仿佛舊紀元的遺留
江風浩蕩,風中端坐的
石鼓,靜待著遠道的擂鼓者
有人從茶馬古道歸來,以燒刀子灌溉孤獨
也有人望見浪尖上的往生,繼續(xù)負荊潛行
唯江水不息……它奔騰,喧嘩
帶走馬蹄聲碎,也帶來投向落日的眾鳥
另起一行的泡桐,高過
屋頂和煙囪,向上
長成棺木,用以安放肉身。
另一些橫過麥地,制成提琴,撫慰魂靈。
群山另起一行,生出峰頂。
大海生出更深的藍。
傷口都愈合了,把所有疼痛
都留給遺忘。
你聽過的音樂,唱過的歌,
交集的悲欣,都可以另起一行。
這塵世呵,多少另起一行,
才有奇跡誕生——比如
星星照亮正午,詩歌制止戰(zhàn)爭
另起一行后,就木的老人回到了母腹
時間從不等待任何人,太陽敲響了
另起一行的鐘。萬葉擂鼓,
又一個春天從凍土和石頭里臨盆。
一滴水渴死在沙漠里。
也可以反過來——
更大的沙漠,渴死于最小的水滴。
從數(shù)千里外,你看見它們
迎面相撞,發(fā)出咚的轟鳴
但沒人看得清,哪一個先倒下去
更多的水,接著撲過來
以雨的形式,融雪的形式,河流的形式
消失在彌散的沙子里
據(jù)說塔克拉瑪干沙漠地下
蘊藏著超過北美五大湖十倍的水
如果全部堆積在地面,地球上
所有沙漠,都將變成無邊的蔚藍
但人類還不曾放肆,漫長的時間里
他們還沒有想好,如何在天空安置一座大海
如同萬有引力和相對論的發(fā)現(xiàn)者
最后也把引力之源歸于了最高的神靈
人類也有水的屬性
隱忍,負重,一滴滴聚攏、匯集
卻被一粒沙子窒息了呼吸
行走在茫茫沙海中
我們領(lǐng)受著,人的荒蕪
會有人悲傷,而更多人繼續(xù)載歌載舞,
有人小心收拾好我們的骨頭,交給火苗。
我們睡過的被,穿過的衣,因為留下
太多氣味和印漬,一同被扔進燃燒的爐膛。
我們讀過的書被收起來,字里行間
的筆跡,漸漸模糊成了遙遠的舊時光,
而審判即將到來,從起點到終點,不放過
你走的每一步——即使你已灰飛煙滅。
容留過我們的房子,試圖回想起什么——
它已重新修繕,家具全部更換,
成為新主的愛巢——他們想不到,
這所房子已和我們交融,墻壁里
有我們的呼吸,地板下有去遠的腳步回聲。
有人在我們身上種樹、祭祀,挖掘,
有人從遠方趕來,反復(fù)打擾和詰問,
泥土里長出青草野花,你的愛與恨,
生與死的隱秘,一切都像未了的詩
——時間終有一天會完成它。
在我們之后,人們讀到它,為觸摸到了
真理與善的微光,而深深地鞠躬。
萬物轟鳴,向上生枝開花,
愈來愈接近東郊殯儀館入云的煙囪。
那不絕的煙縷,為什么沒有
因風吹改變了形狀?
潦草的麻雀們,在煙縷里沉浮,
像一群喪亂的孩子,在反復(fù)穿越父親的胸口。
雨的鼓槌紛飛,玻璃碎成
一地珠玉,悲慟地滑落,
像一個疲憊的人,漸漸耗盡了力氣。
這是云集了全世界的怨怒嗎?
帶著任性、悲欣、不甘、掙扎、沉淪,
砸向屋子里凝視的眼睛……
從前的舊時光里,更多的雨
也是這樣子,落向一個人夢里夢外。
在今夜,你一人獨坐于燭光深處,
看窗玻璃上波浪洶涌,
雨中的人形,一點點游向歲月盡頭。
在兩場雨之間,是老者在等著少年;
在兩滴雨之間,一道閃電把皮膚揭開。
……這雨哦,繼續(xù)砸向泥土的黑暗,
你坐在雨外,聽雨打山河,無始,又無終。
“……在道路盡頭
是無限的海洋
人類,幾乎是萬物的靈長——”
——這是我們
對世界的錯誤認知
你說,海洋里還有什么呢?
是更多魚骨和石頭嗎?
被海水吞噬,把帶給我們的困惑
加倍帶給了任意一塊泥土
寬闊,或荒蕪
至今仍沒有一個挖掘者
挖到地球另一面
追溯到海水的源頭
我們的腳印之下,盡是留存的過往
進入量子時代,時空隧道
也被證偽了。“只有運動是唯一的,
它建構(gòu)了宏觀和微觀的雙重宇宙?!?/p>
——而真理,只誕生于
“一個杯子的破碎,
或者,兩片嘴唇的觸碰——”
愛的殘片,像沙漠上的金字塔
對應(yīng)著,古老天體的神秘運行
·創(chuàng)作談·
關(guān)于詩歌和語言的隨想
對于詩寫者來說,從你寫下第一行 “詩”起,就已經(jīng)無意識地開始了個人詞匯庫的建造,你在寫作的時候,會習慣性地使用內(nèi)存的詞語去結(jié)構(gòu)自己的詩。像月光、天空、原野、秋天、流水、暮晚、各種植物等等,因為根植于自然,天生帶著豐富的象征和隱喻意義,會被更慣常地拿來,用以抒情、造境和達意。我們常說某某語感很好,大抵是指對詞語恰到好處的使用,一是讓詞語去到它最應(yīng)該抵達的位置,二是和其他詞語間恰到好處的連接,從而產(chǎn)生詞義和審美的溢出。也許你會說對詞語的感知能力更多得自詩寫者的天啟,但優(yōu)秀的詩寫者絕不會止步于此,甚至把所有的詩寫成了一首詩,而是極力脫開它看不見的枷鎖,去尋找和發(fā)現(xiàn)更多被習慣認知遮蔽的表達,甚至粉碎它們進行重組。如何用最樸素和準確的詞語,把事物的本質(zhì)特征和詩寫者內(nèi)心的情感表達出來,幾乎是詩寫者一生的重負。
韓東早年提出“詩到語言為止”,于堅提出“拒絕隱喻”,在我看來,無不是來自詩歌寫作過程中自我意識的覺醒對語言使用庸?;木?。我們把這種覺醒理解為使用語言的能力和自覺性的體現(xiàn),它也是你跨越從“普通”到“優(yōu)秀”的門檻。我極不喜歡那種拋開具體文本泛泛談?wù)撜Z言的詩學批評。說到底,被抽象的語言只是遠離詩歌的語言本身。
那么,詩歌和語言之間到底什么關(guān)系?是唇齒相依關(guān)系嗎?還是產(chǎn)品和材料關(guān)系?詩是存在之物,但并不是放置在語言深處的某個地方,只要我們使用語言的鋤頭向深處挖掘,就可以找到它。當詩寫者的詞庫完善起來,并形成了有特色的聲音,人們會說這個詩人“成熟”了。我的詩歌寫作年齡已經(jīng)超過了三十年,但我仍然寧可做一個處于變聲期的詩人,保持著詞語庫的持續(xù)更新和詩歌聲音的不確定性。我相信詩歌是創(chuàng)造之物,是建立在現(xiàn)實之上的語言烏托邦。詩歌寫作需要工匠精神,但詩人永遠不可以只是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