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北
我對愛情的想象是從一場婚禮開始。1999年的冬天,在儀隴縣九龍鄉(xiāng)的一個小山村里,剛滿七歲的我,經(jīng)歷了記憶中的第一次婚禮。
我們居住的小院,在矮山腳下的一個凹凼里,說不清是從哪一代開始,王家人便倚靠著矮山筑屋修路,把日子安頓在了這里。這次的新郎是屋后的小叔。小叔是幺公公(爺爺?shù)挠H兄弟)的小兒子,又高又瘦,特別是他的一雙手,垂在褲縫處,像極了沒處藏的兩只大燒餅。我喜歡尖起手指,一邊摳小叔的手,一邊說,小叔,你的手比所有人的手都大。
“手大氣力才好!”小叔抱起我,一把將我舉過頭頂,驕傲地說。山里人靠天吃飯,最要緊的,是有一把好力氣。小叔長得高,干起活來不管不顧,沒有人會懷疑小叔是塊種莊稼的料。
小叔就要結(jié)婚了。幺奶奶請人給小叔說媒是在夏天。親事定下來以后,小叔日復一日地變得沉默。他不再和我們這群小不點嬉笑打鬧,不再高門大嗓地在田間地頭晃悠。每天天還不亮,小叔都跟在幺公公的后面,一起去翻整山梁上、山腰上、山腳下那些被幺公公日日呵護、放在心坎上的泡酥酥的土地。他們翻山越嶺地去找水,把玉米、胡豆、花生、紅薯、高粱喂得肥嘟嘟的,風一吹,老遠就能看見茂盛的秋意。秋天結(jié)束的時候,小叔把手摁在褲腿上揩了揩,攤開在我的面前,說:“小小,你看我的手還大不大?”
我把手伸出來,用食指輕輕地按了一下說:“小叔的手……很硬,像石頭。”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一雙石頭一樣的手,到了冬天,那雙手會變成紫紅色,隆起無數(shù)座矮丘,比以往的每一天都更加堅硬。
父親說,男人就是要先成家,成了家就懂事了?!澳桥⒆幽??”我問父親?!芭⒆赢斎灰日尹c事干咯,手心朝上的日子多難熬!”母親撇撇嘴,總結(jié)似的說道。
大人的話,小孩子聽過了也就聽過了,卻真心實意地喜歡香甜的糖果,喜歡兩塊錢的紅包,喜歡鋪天蓋地的熱鬧,喜歡看緊抿雙唇的新媳婦。在這個院子里,小叔家與我家就是最親的親人了。親歷親人的婚禮,在我還是第一次,沒有哪一天,我不在焦灼地惦記著??珊薜氖牵⒆拥娜諝v總是格外漫長,時間被銹住了一樣,好不容易把上午熬過去了,剩下的黃昏又拖長了影子不肯走。我的冬天比村子里的冬天來得更早,我要母親給我穿上最厚的冬衣,一邊跺著腳,一邊往手上哈氣,明明冬天已經(jīng)來了啊,小叔為什么還有一個月才辦酒席。
大概是地處偏遠的緣故,夜晚被矮山和樹木更長久地留下。結(jié)婚那天,幺公公屋檐底下的白熾燈朦朦朧朧,晃蕩出一個似是而非的清晨。小叔新剃了頭發(fā),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土藍色中山裝的褲縫筆直地垂到腳底,像是在下面系了一塊大石頭。大人們舉著火把,抬著箱奩,背著早早準備好的豬肉、雞鴨鵝,挑著魚,擁擠在幺公公屋后的那條陡斜的羊腸小道上。我跟在后面,一直把他們送到了大馬路上。
迎親的隊伍漸漸走遠。小叔跟著他們走進濃霧,從一個高大的背影到身份難辨,幾乎是一念之間。我看著小叔越走越遠,生出了一種失去的感覺。“為什么人長大了就非得結(jié)婚不可呢?”我很想問問小叔,是不是以后都不再跟我們玩了?白霜簌簌地從柏枝上落到了我的鼻尖,又被細細的嗩吶聲帶走了。寒意順著臉頰一路小跑著鉆進了我的脊背骨,我嘆了一口氣,連忙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嘆氣不好。尤其是小孩子。母親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今天是小叔的好日子,怎么都要討個好彩頭才是。
從小叔家到新嬸嬸家有十來公里。幺奶奶早早地就教過了我流程。等新嬸嬸到了,辦完了儀式,送到了新房里,我就要進去說祝福語。還有,最好是一直陪著新嬸嬸,給她倒倒水,遞遞東西,讓她有個使喚的人。院子里十幾個小孩,幺奶奶唯獨把我喊到屋里,鄭重地把這件事交給了我。我滿口答應。這有什么難的呢?你們就等著看吧。
新嬸嬸穿著紅西裝、紅裙子,胸前佩著紅花,涂著紅嘴唇,頭發(fā)高高地盤在頭頂,踩著紅色高跟鞋出現(xiàn)在幺公公家的院子里。小叔站在她的旁邊,雙手捏著煙盒,笨拙而殷勤地把香煙遞給近鄰親友,也把圍著新嬸嬸的人群漣漪一樣地往外送。院壩里,激昂而歡快的嗩吶聲橫沖直撞,配合著村里人總想一探真假的隱秘心事——那些或真或假的說法傳了那么久,今天正好做個驗證。誰都想把新媳婦看得更真切一點。
提起這門親事,聽說的人都忍不住感嘆小叔命好。至于嬸嬸為什么偏偏就答應了嫁給小叔,村里眾說紛紜。廣為流傳的是,小叔模樣周正,又有一副好身板子,正好是個頂梁柱的料。不然,嬸嬸家又是在鎮(zhèn)上,又是開磨面坊,怎么會瞧得上一個只有點薄田地的窮門窮戶,還自降身段嫁到了村上。不尋常。一樁事一旦跟日常拉開了距離,想象就開始了。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抵達謎底。
“讓一下。”新嬸嬸高門大嗓,兩只手象征性地往外一推,便側(cè)身從人群中瀉開的小縫里走了出來。我的小叔沒來由地埋了埋頭,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活脫脫像跟在嬸嬸身邊的一個小弟。那天的祝詞,我到底說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不太能想得起來了。只記得,我接過新嬸嬸的紅包,便飛身從新房里跑了出去,以及,新嬸嬸左邊臉頰上的那顆醒目的黑痣和含笑中利刃般鋒利的眼神。
辦完婚禮不到半年,小叔干脆利落地和幺公公分了家。以堂屋為界,幺公公住右邊三間屋子,小叔和新嬸嬸住左邊兩間屋子。兩代人照舊從一道門檻上進進出出,卻各自遵循各自的時鐘,既不結(jié)伴出門,碰面了也不過多言語,儼然一個屋檐下的兩家人。
在家里,幺公公對幺奶奶的不滿從一日三餐延伸到了喂雞養(yǎng)豬。一閑下來,幺公公總愛歪坐在屋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青石板上磕著銅煙桿,嘴里不停地嚷幺奶奶活了一把年紀,做的事沒一件著調(diào)的。所有的話小叔都一字不落地聽見了。嬸嬸也聽見了。到了趕場天,天光還未趕到,小叔就已經(jīng)等在老丈人家里的磨坊門口了。
嬸嬸娘家的磨面坊總共兩臺磨面機,一臺掛面機,一臺打米機,再加上位于出入場鎮(zhèn)的必經(jīng)之地,又是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磨面坊,轟隆聲不僅貫穿了趕場的日子,也貫穿了磨面坊的每一個尋常日子,和嬸嬸出嫁前的日與夜。薄霧似的面粉漂浮在歲月的河床里,整座房子和房子里的主人終年在霧茫茫的日子里打轉(zhuǎn),周身掛滿了麥子的味道。嬸嬸還有一個娘家哥哥,因為不愿意日復一日地在面粉里撲騰,早早地便和場鎮(zhèn)上的年輕人去了浙江打工。哥哥走后,家里磨面坊的主力就成了嬸嬸和父親。直到嬸嬸出嫁的前一天,父親還穿著那身早已磨出了卷邊的寬大的天青色罩袍在磨面坊里忙個不停,他要趕在迎親的隊伍到來之前,給女兒準備好一百斤掛面,兩百斤面粉,三百斤白大米。這些糧食足夠兩個人從年頭吃到年尾。
幺奶奶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直到小叔跟著嬸嬸去了浙江打工,才在一個洗衣服的晚上,停下來問幺公公,以后怎么得了?漫天的星辰忽明忽暗,有些潦草地應付著這個夜晚,一如許多年前的那些夜晚。
“你為什么會著嬸嬸的魔呢?”我曾經(jīng)這樣問過小叔。小叔抬起手,用食指和中指在我的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回答我說,你還太小,不懂愛情。那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起愛情。愛情。多么奇怪的兩個字。村子里的人從來不會談到愛情。在他們的世界里,不管男人女人,到了二十來歲,自然就是結(jié)婚,生子,把田地種好。在那個世界里,有怨懟,有疼惜,有認命,有不甘,就是沒有愛情。多少年的日月都這樣過來了。以前是這樣,以后必定還是這樣。
我當然不相信小叔的話。其實,哪怕是算上左邊臉頰上那顆黃豆大小的黑痣,嬸嬸也是村里新媳婦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標致人物。吊著眉梢的柳葉眉,微微往外鼓的大眼睛,高鼻梁,細薄的唇,比掛面還直的黑頭發(fā)。嬸嬸所有的臉部線條直來直往,即使在笑,渾身依舊散發(fā)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離感。如果要找一個詞語來形容嬸嬸,那一定是石頭,刀劈斧砍的那種,堅硬,我行我素,絕不菩薩心腸。我沒法想象小叔的愛情。那個時候,我還并不知道,在小叔漫長的一生里,將會用幾十年的光陰在這兩個字里泅渡。
再次見到小叔,是在堂哥的婚禮上。那時,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了十六年。小叔見了我,第一句話就是:“小小,你看我的手還大不大?”在小叔的手掌上,密密麻麻的紋路或深或淺的交錯,纏繞,和那些經(jīng)年的舊紙一樣,在歷經(jīng)歲月的風塵之后,小叔手上的溝壑愈漸開闊,一個男人的中年也順勢潛入手掌的深處。那只手掌褪去了青年時代略帶粉調(diào)的羞澀,只留下再也磨洗不掉的淺黃色和結(jié)繭的硬殼。
我攤開手,在小叔的手上比畫著,想象著曾經(jīng)的那個女孩也是這樣窺探她的青年。
小叔還是一個人參加婚禮。在涌動的人群里,我并沒有找到嬸嬸。自從嬸嬸嫁給小叔,逢年過節(jié),小叔家所有走親訪友的日子里,都鮮少見到嬸嬸的身影。最開始,小叔還能拿新媳婦怕羞當借口,時間一長,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開嬸嬸。然而,不是每一次都能避開的,尤其是有了孩子。有一年過年,小叔帶著孩子去走親戚,嬸嬸照?;亓四锛?。小孩子眼皮淺,看不得別的孩子有媽媽哄著,撒潑打滾地也要找媽媽。在兒子聲嘶力竭的哭聲里,小叔身體里的大河終究是掙脫了所有的理智,轟然決堤,毫無回旋的余地。他丟下兒子,不顧親戚父母的錯愕,一個人邁著大步走回了家。嬸嬸到家的時候,小叔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她收拾完小叔嘔吐的穢物,也不鬧也不罵,手一甩就把臟衣服扔到了院子里。嬸嬸只用了一根火柴,火星子便挾帶著燎原的架勢把那團衣物啃噬個精光,最后剩下一團堅硬的黑色。時間可以作證,當嬸嬸的影子從墻壁上端端地剝下,在火光照不到的那條小道上,小叔和嬸嬸收拾好行李去了浙江。從那以后,在這個村子里,小叔的愛情下落不明。
這次的婚禮,即便小叔不來,也情有可原。舉辦婚禮的地方,選在堂哥的老屋。如果再早上二十年,從小叔家的祖屋走到這座房子,也就十來分鐘的樣子。二十年過后,再想從小叔家過來一趟,得開車沿著長張高速、龍吉高速、恩廣高速、張南高速跑上一千來公里。小叔會趕在我們之前到達,顯然出乎我的預料。
我到達的時候,小叔正坐在堂屋正中的一個矮凳上。堂哥家的老屋是一座兩層的水泥樓房,蓋于2002年左右,在那座老屋里,有水泥的墻面,水泥的地面,水泥的顏色和水泥的氣味。這么多年過去了,它們始終執(zhí)著地忠誠于它們的那個年代,以最閑散的姿態(tài)把時間拒之門外。白熾燈泛黃的燈光從房頂灑下來,小叔坐在半明半暗的光里,賣力地搓著手,活像在完成一個鄭重的儀式。在他的面前,搪瓷火盆里的木炭將要燃盡,灰白色的草木灰掛在上面,看上去,比廢舊的古道上經(jīng)年的積雪還要落寞。所有的人和物再次回到舊時光里,一如多年前小叔結(jié)婚的那個清晨。
真的會有愛情嗎?從儀隴的小山村,到去浙江務工,再到湖南定居,在小叔和嬸嬸的愛情航線里,嬸嬸都是唯一的舵手。一個男人,在遇到一個女人之后,交出全部的自己,如果不是愛情,那又會是什么?我困在小叔的愛情里,近乎固執(zhí)地找尋答案。
小叔為什么選擇定居湖南成了我心里的一個謎。一個只有小叔才知道謎底的謎。要知道,那時,父親已經(jīng)在成都郊區(qū)的農(nóng)村買下了房子。小叔把移居提上日程,也是受了父親的啟發(fā)。他把第一站放在了成都。小叔托幺公公來過我們定居的地方看過幾次,找房子,談價格,近乎固執(zhí)地關(guān)心土地里的收成。
一切似乎都在朝所有人預判的方向走,小叔也會在附近買一套房子安頓下來。畢竟,這里離老家不會太遠,條件又遠遠好于儀隴的老家,最重要的是,還有親人在這里。三年以后,小叔告訴我們,他們在湖南岳陽買下了房子。我指著地圖上的岳陽問父親,小叔為什么要去這里?父親只是搖頭。那是在我們想象之外的地方。
我偶爾也會從父輩的口中得知小叔的近況,在只言片語里,更多的,是一些結(jié)論,要么言之鑿鑿,要么似是而非,無一例外的,都關(guān)乎嬸嬸。故事風一樣地流傳,小叔永遠都是說好的那一個人。從和嬸嬸在一起的那一天開始,他刪除了所有的拒絕。他只能說好。也只會說好。沒有人會想到,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曾經(jīng)對我說起了愛情。
我無法抵擋愛情。在堂哥的愛情面前,我甘愿放棄半年前就計劃好了的旅行,驅(qū)車六個多小時,只是為了回來參加他的婚禮。至此,從一個詞語出發(fā)的愛情,帶著二十四年的顛沛流離,又一次回到了它的原點。
堂哥的愛情故事并不新鮮。年輕時候的戀人,因為所有能夠想象得到的現(xiàn)實原因選擇分開,而后結(jié)婚,離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中年重逢,不顧父母反對,拋開世俗偏見,最終走到一起的故事。堂哥的婚禮沒有任何儀式,連辦酒席都只是為了滿足父母的一樁夙愿。我見到堂哥的時候,他身穿一身黑色西裝,胸前別著一朵帶有“新郎”綢帶的胸花。旁邊的堂嫂,則是一身極簡的紅色羽絨服,家常的淡妝,如果不是胸前那朵象征“新娘”的胸花,也許也和人群的人一樣,湮沒于人群。他們端著酒杯,緩慢地在他們的愛情里挪動。
是他們讓我相信,面對愛情,哪怕是有再多的鐵證如山,很難有人不會選擇原諒。原諒自己,原諒愛人,原諒所有被錯付的時光。我也愿意選擇相信,這樣的婚禮,便是他們年輕時候共同憧憬過的——縱使山重水復,歷盡繁華,只要依舊是你,那我寧愿用最樸素的方式去迎接和擁有。
我不清楚小叔是否知道堂哥的婚禮背后的艱難曲折,能夠想象到的是,婚禮上的小叔,一定不會想到,在二十四年后,一個下雪的冬天,我、他,還有堂哥,會因為愛情重逢。只關(guān)于愛情。這近乎一個童話了。
我只想和這個愛情的啟蒙者談談愛情。我摘下帽子,拍掉了身上的積雪。淡黃色的羽絨服上,還是留下了深淺不一的水漬,仿佛在明示我曾歷經(jīng)風雪。該怎么開口呢?我學著小叔搓手,跺腳,就是講不出口愛情。
“就數(shù)你的變化最大。”小叔開了口。他從我的童年開始講起,越過我的少女時代的斷章,直接跳到了我的現(xiàn)在。那么,你過得好嗎?小叔如是問。
“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的?!?/p>
之后,就是長久的沉默。唯有沉默。漫長的學生時代結(jié)束后,我的少女時期也一去不返,我已經(jīng)很久沒再想起愛情了。多么幼稚的一個詞語。就在這時,小叔的大哥徑直走到了小叔身旁,他貓著身子,幾句耳語過后,小叔倏地埋下了頭。我看著小叔的大哥走了出去,又看著小叔走出了門。小叔依然那么高,依然那么瘦,他的肩背微微前傾,從后面看,那顆花白的腦袋像一只停錯了渡口的渡船。
后面發(fā)生的事情都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說,小叔抱著他哭了。為了四百塊錢。
小叔的大哥進來是跟小叔商量給一位長輩送個紅包表達下心意的事。倒也不那么親,只是山遙水遠,見一面是一面。父親說,回來前,嬸嬸已經(jīng)把哪家的老人要給紅包計算好了,小叔兜里的錢該怎么支出,全得按照計劃來,多余的,一分也沒有。小叔的大哥提到的這位長輩剛好在計劃之外。小叔消失在風雪里。他對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他想一個人走一走。
“要是雪能一直下下去該有多好?!蔽业戎赣H繼續(xù)往下說。“你該去看看他們的新房了。”父親丟下這句話,便沿著小叔消失的方向離開了。雪地上,在那些父親腳印經(jīng)過的地方,褐色的污漬不斷地朝外暈染開去,像是一場潔白的自證。遠處的天空下,樹梢頂上的雪依舊白得耀眼。
堂屋里鬧哄哄的,所有我童年熟悉的面孔都已經(jīng)老去,或者正在老去。他們或沉默著,或哄搶著談論彼此的青年、中年、老年,就是沒有人談論婚禮。堂嫂坐在矮凳上,背對著陌生的人群,面朝大雪,專注地玩起了手機。堂嫂的父母沒有來參加這場婚禮。只有她,為了心目中的愛情,不顧一切,單刀赴會。新房在二樓。我是在爬上第一級樓梯的時候停下的。就在那一刻,我聽見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問自己,真的要繼續(xù)往上走嗎?我不確定。
成為堂哥愛情的旁觀者,純屬意外。八年前的夏天,堂哥經(jīng)過我讀書的城市,我們約在一條小巷子里吃了一頓麻辣燙。那年正是堂哥工作的第四年。我念大二。我們只好談愛情。一個失去愛情的人,和一個臆想愛情的人。失去愛情的原因很簡單,沒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家境普通。她說,她在他身上看不到未來。她用一句話結(jié)束了他們的四年。
那就去領(lǐng)證算了。八年過后,她因為堂哥的一句閑話,回歸了他們的愛情。八年沒有結(jié)束愛情。四百多公里的距離也沒有讓愛情走失。堂哥請了假,開了近五個小時的車去了堂嫂的城市,趕在民政局下班前領(lǐng)了證。堂哥笑著對我說。
一切都似真似幻,現(xiàn)在想起,連同以后的日子都隱約著朦朧著。在愛情里,小叔早已漸行漸遠,只留下一個恍惚的背影。要是真走進了那間新房,日子撲面而來,再盛大的愛情也會變得單薄。在那條不歸路上,誰又會知道,該如何安放愛情?
我只能躲。我?guī)缀跏切∨苤@進了車里。遙遠的山頂上,風裹挾著風,吹薄那些沉重的鉛灰色的云群,慘白的日光正慢慢地從那道豁口里漫出來。在雪光的映照下,這個白日比所有的白日都要明亮得更為徹底。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這樣跑著離開了小叔的新房。只是愛情,在雪融化的時候,不知道又將去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