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芳 徐澤惠
(四川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5)
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中提出“積極培養(yǎng)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提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成為新時期民族工作的重要指引。黨的二十大報告中進一步提出“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堅定不移走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的正確道路,加強和改進黨的民族工作,全面推進民族團結進步事業(y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新時代民族工作的主線,成為了中國解決民族問題的特色道路,是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理論和實踐的智慧結晶。
學界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的內涵外延展開了廣泛的研究,認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是指以中國為主要區(qū)域,形成的具有中華民族歷史文化聯系、穩(wěn)定經濟活動特征和心理素質的民族綜合體?,F有研究較少從族群邊界理論的視角來論述中華民族共同體,而族群邊界的跨越與流動是正確處理族群之間共同性與差異性的主要路徑,族群邊界的消融鞏固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構建。
族群邊界最早始于歷史、地理學的范疇。在多民族社會中,“邊界”是連接和維系不同民族、族群的分界線,邊界的表現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包含地理邊界、行政邊界、社會邊界、文化邊界等。族群邊界主要由族群的定義生發(fā)而來,族群是指一個族群體系中所有層次的族群單位(如漢族、藏族、彝族、華裔華僑),[1]族群邊界則主要指群體通過強調某些族群特征限定“我們”以排除“他們”,并在特定環(huán)境下與被歸類為“我們”和“他們”的群體產生關系網絡。
國外關于族群邊界的研究普遍始于20世紀50年代,先后涌現出原生論、工具論、文化說等理論范式。圍繞上述理論,國外學者對族群邊界的內涵外延、發(fā)展路徑等方面進行了廣泛深入的研究。以葛慈(1967)為代表的原生論者從現象心理學出發(fā),認為“同根性”的原生感情可以跨越時空塑造不同族群間的共同認同。[2]以利奧·A·德普雷(1975)為代表的工具論者從行為主義路徑出發(fā),將族群視為經濟現象,族群認同可以隨著政治、經濟資源的競爭等變化而定。[3]文化說學者將文化作為族群邊界的關鍵因素,如韋伯(1922)將族群邊界定義為一種基于對共同文化和共同祖先的信仰主觀感受上的歸屬感,是在個人之間劃定界線,從而創(chuàng)造社會群體的模式;[4]巴斯(1969)從人類學視角提出族群的性質像一個容器,容器的邊緣就是族群的邊界。[5]隨著冷戰(zhàn)結束、全球化進程的加快,資本、商品、人員的快速流通,國家領土邊界的屏蔽效應消減、中介效應加強,族群邊界研究也逐步從宏觀的國家、民族視角轉向中觀的城市、社區(qū)乃至微觀的部分族群,更加強調族群現象中的理性選擇,如郝瑞(2000)深入中國西南地區(qū),重點研究西南族群,進一步思考“族群”與“民族”概念的異同,得出“族群”傾向于指代不同文化差異,“民族”則是基于斯大林的民族定義劃分出的政治性人群;[6]柯恩(1969)基于非洲城市內族群的研究,在探究各民族如何爭奪權力的過程中,發(fā)現族群本質上是一種非正式利益群體;[7]安德烈亞斯·威默(2008)將族群邊界視為社會領域中的行動者之間的分類斗爭與談判的產物。[8]
國內族群邊界的研究主要受費孝通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白壽彝的中國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的理論、汪暉的“跨體系社會”理論等的影響,從不同視角進行論述。如馬俊林(2008)從政治學視角出發(fā),認為族群邊界是國家行使其主權的邊界線;[9]謝勁松(2007)從文化角度出發(fā),提出族群邊界是一個擁有邊界性的文化概念;[10]劉正愛(2010)、譚必友(2011)進一步強調國家在民族邊界界定中起到的重要引導作用;[11][12]何元凱等(2021)從廣西的飲食文化敘事中探究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途徑;[13]朱碧波(2021)從哲學出發(fā),關注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概念真意和倫理指涉;[14]魏霞等(2021)從跨學科視角切入,認為邊界跨越是正確處理共同性和差異性關系的路徑;[15]巫達(2022)從社會學視角出發(fā)分析了族群邊界的消融與族群共同體意識的形成過程;[16]于洋航等(2022)創(chuàng)新性地從管理學角度切入,著眼于建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指標體系,為我國民族工作狀況的政策評價做出努力。[17]
綜上所述,國外關于族群邊界的研究更多聚焦民族國家中心視角下的歷時性分析,強調國家在族群邊界建構中的功能作用。國內開始關注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邊界,并嘗試對其進行分層次剖析,目前較少有關于族群邊界的剖析研究。本文聚焦研究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邊界,正視族群邊界將更利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建設;通過引入多級過程的族群邊界理論分析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邊界,將中華民族共同體邊界劃分為“外邊界”和“內邊界”,“外邊界”是面向其他國家其他民族的最大“邊界”,“內邊界”是國家主權范圍內多民族間內部可跨越、有彈性的“邊界”;剖析中華民族共同體內外邊界的特征,分析內外邊界的互動策略,通過內外邊界的互動來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穩(wěn)定機制,最終達到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目標。
1.多級過程理論
多級過程理論是由瑞士民族研究學者安德烈亞斯·威默于2008年提出,認為族群邊界是處于社會領域中的行動者之間的博弈與互動的結果。首先,該理論分析了族群邊界具有“政治顯著性(政治上是否顯著)、社會封閉性(社會是否封閉)、文化差異性(文化上是否差異)和歷史穩(wěn)定性(歷史上是否穩(wěn)定)”四個特點:政治顯著性是指族群邊界在共同的政治生活中的顯著程度,即族群邊界在多大程度上會對政治生活產生影響,影響越大則越顯著;社會封閉性是指邊界跨越的難易程度,越不容易跨越,則越封閉;文化差異性是指不同地區(qū)的大眾由于教育背景、社會工作與生活經驗的獨特性,產生的不同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活動;歷史穩(wěn)定性是邊界的歷時性變化,即邊界變化的快慢,變化越慢越穩(wěn)定。①其次,該理論建構了制約族群邊界互動與博弈的影響因素模型(體制環(huán)境、權力分配和政治聯盟網絡),分析族群個體如何根據不同的影響因素采取不同的邊界策略:一是通過擴大或收縮族群類別來移動邊界;二是通過挑戰(zhàn)族群的等級順序來改變現有邊界;三是通過改變自己的對象類別來跨越邊界;四是通過強調其他社會界限來克服族群邊界。最后,該理論提出“政治越顯著、社會越封閉、文化差異越小、歷史越穩(wěn)定”的族群會在成員之間產生高度的族群認同,從而達到穩(wěn)定族群邊界。
本文擬引入分析族群邊界的多級過程理論,結合中國實際國情,通過對該理論進行可適化與本土化修訂,提出中華民族共同體邊界的理論框架。對中華民族共同體邊界進行劃分,將其分為“外邊界”和“內邊界”兩個層次,分析內外邊界的形成及特征、內外邊界的互動策略,研究影響中華民族共同體邊界穩(wěn)定的因素,建構中華民族共同體邊界的穩(wěn)定機制,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圖1)。
2.中華民族共同體邊界
邊界的流動是絕對的,邊界的穩(wěn)定則是相對的,兩種特性此消彼長。根據多級過程理論,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族群邊界被劃分為外邊界與內邊界?!巴膺吔纭笔敲嫦蚱渌麌壹捌渌麌颐褡宓淖畲蟆斑吔纭?即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和對“其他國家”的排他性;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內邊界”是指國內不同民族之間可跨越、有彈性的邊界,各民族通過有序的邊界流動、跨越、消融等形式,最終生成中華民族共同體穩(wěn)定的族群邊界。
根據多級過程理論,若要達成中華民族共同體外邊界的相對穩(wěn)定,則需要合理運用“制度環(huán)境、權力分配和政治網絡”等影響因素,維護外邊界的一系列“在場”特征,從而保證外邊界的相對穩(wěn)定。
1.制度在場
外邊界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最大邊框,最重要的功能是將本國國民與他國國民區(qū)分開,即“我者”和“他者”的區(qū)分,這離不開國家自上而下的相關制度。首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通過與周邊國家的談判與交涉確定了領土邊界,通過開設使領館強化了國家的實體存在,初步劃定“我者”的空間范圍;其次,我國采用血統(tǒng)主義②和出生地主義③相結合的原則,通過國籍這一“法律身份”將公民初步納入到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范疇中,進一步劃定“我者”的身份范圍;最后,通過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為各地區(qū)、各民族提供充分發(fā)聲的政治空間,保證民主的充分發(fā)揮,對于少數民族聚居的區(qū)域,在國家統(tǒng)一領導下,實行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最終確定“我者”的權利范圍。綜合來看,國土空間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賴以生存的共同地域,是身份識別和權利實踐的基礎;法律身份則是中華民族共同體進行整合治理的重要范圍;民主權利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權利訴求的重要保障??臻g、身份、權利的三維“制度在場”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外邊界的穩(wěn)定奠定了制度基礎。
2.組織在場
中國共產黨是推動中華民族共同體構建的核心主體。2021年8月召開的第五次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明確提出了黨關于加強和改進民族工作的重要思想。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黨關于加強和改進民族工作的重要思想,是黨的民族工作理論和實踐的智慧結晶,是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的根本遵循,全黨必須完整、準確、全面把握和貫徹?!敝袊伯a黨自成立以來積極推動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外邊界的穩(wěn)定提供了堅實的組織后盾和組織基礎。
3.文化在場
中華民族文化具體可分為“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物質文化包括飲食、衣著、住宅等,精神文化包括語言、文字、傳統(tǒng)節(jié)日等。從物質文化來看,飲食可謂中華民族文化的“靈魂”,中華民族文化也被稱為“以飲食為中心的文化”。[18]經過歷史沉淀,中國飲食以四季有別、講究美感、烹飪多樣而聞名于世界,綻放出獨特魅力,特有的中華飲食被符號化為中華民族文化象征并通過味覺記憶、烹飪方法建構起民族認同。從精神文化來看,中國作為一個“沉默的語言民族主義”[19]國家,是世界上使用漢語人數最集中的地域,主要通過普通話及漢字來體現與“他國”區(qū)分的“文化在場”。早在清末,受西學東漸思想文化的影響,部分曾旅居外國的國人提出中國應改革漢字來開啟民智,由此開展了如火如荼的國語運動,④通過培養(yǎng)國語師資、編譯國語書籍、開展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等方式,增強了少數民族的國家認知,強化了各地區(qū)民眾的國家認同感。2020年全國普通話普及率達80.72%,基本消除了語言交際障礙,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外邊界的穩(wěn)定建設奠定了語言基礎。
4.歷史在場
中國擁有五千年連續(xù)不斷的歷史文明,關于中華民族起源如“龍的傳人”“倉頡造字”等神話傳說在流傳中受到了部落間融合影響,原屬不同部落或部落集團的天帝與祖神可以被歸納放到同一神壇上祭祀。[20]中華民族共同的祖先炎帝神農氏教人們耕種,解決了糧食問題;黃帝軒轅氏帶領民眾馴養(yǎng)牛、羊、豬等家畜,成為了中原地區(qū)最為強大的部落;司馬遷的《史記》以鮮明的血親意識注明了五帝之后朝代的世系傳承關系,明確了自夏至秦漢之間王朝傳遞的正統(tǒng)性,這期間每一個王朝都與五帝有著清晰的血緣傳承。[21]這種瑰麗的民族共同體歷史傳說和血緣傳統(tǒng)將56個民族的記憶起源和血統(tǒng)連接在一起,書寫了國民集體記憶中的“歷史在場”。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在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前提下科學識別出各少數民族,使得外邊界通過開展的民族識別工作得到加強和鞏固。這種厚重的歷史“依戀”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外邊界的相對穩(wěn)定奠定了情感基調。
中華民族共同體外邊界的博弈策略主要通過“本國、個體及他國”三個主體間的互動博弈來實現穩(wěn)定中的流動。
1.“本國-他國”間的互動博弈
“本國-他國”的互動在外邊界更多體現的是邊境政策以及相關福利政策,如我國在邊境地區(qū)實行的邊民扶貧政策。處于中越邊境的云南省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邊境線長438公里,共有麻栗坡、馬關、富寧3個邊境縣,2015年以來,文山州兩輪“興邊富民工程改善沿邊群眾生產生活條件三年行動計劃”與興邊富民工程“十三五”規(guī)劃接軌;2019年以來,文山州38個抵邊村實施了集體經濟強村工程,主要通過基礎建設、村企合作等模式,直至今日已實現了65.25萬貧困人口全部脫貧、8縣(市)全部摘帽,819個貧困村全部出列。與此同時,僅一河之隔的越南河江省也十分重視北方邊境民族扶貧問題,自1998年以來陸續(xù)實施《2000年消除貧困規(guī)劃》《2001—2005年階段國家消除貧困和就業(yè)問題的目標規(guī)劃》《2021-2025年階段少數民族地區(qū)和山區(qū)經濟社會發(fā)展國家目標計劃》等政策規(guī)劃,但由于其自然條件較為惡劣、經濟基礎發(fā)展較差,河江省直到2021年底仍有高達18.36%的貧困率。兩國政府在邊界扶貧政策上的效果落差,使得邊界人民在進一步的博弈與互動中形成更加穩(wěn)定的外邊界意識。
2.“國家-個體”間的互動博弈
“國家-個體”的互動更多體現在“個體民族”往往同時面對著“本國”和“他國”兩方所提供的策略選擇。個體在抉擇中面臨著“感性”和“理性”的拉扯,表現出或“離散”或“回歸”[22]的行為,如改革開放至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國嚴格執(zhí)行生育政策,導致中緬邊境上的邊民因生育緣故“離散”至緬甸,但隨著我國近年來生育政策的放開、邊境生育政策的執(zhí)行,對邊民通過情感召喚:“我們都是中國人,國家政策好,少數民族的生活也越來越美好”[23],從而讓離散同胞懷帶著莼鱸之思回歸中國,最終族群個體通過策略選擇進一步穩(wěn)定了國家的外邊界。
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內邊界是多民族間可跨越、有彈性的內部“邊界”。正如費孝通描述的,“中華民族的主流是由許許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單位,經過接觸、融合、分裂和消亡,形成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tǒng)一體”。[20]目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內邊界處于相對穩(wěn)定下的流動狀態(tài),具有政治顯著性、社會開放性、文化多元性、歷史穩(wěn)定性等特征。
1.政治顯著性
政治顯著性是指族群個體在共同的政治生活中,族群邊界在多大程度上會對政治生活產生影響,影響越大則越顯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自成立以來就十分重視少數民族參與和管理國家事務的能力和途徑,避免少數民族因為“少數”的族群特點而無法充分參與政治生活,并形成了中國特色的民族政治參與制度,明確了 “全國少數民族代表的產生一是基于人口數量,二是基于聚居分布狀況,三是確定了最低保障名額”[24]的規(guī)定。⑤國家通過保障所有民族平等地參與到政治生活中,在國家各部門降低了各族群在政治上的差異性,有助于建立起跨域族群的政治聯盟,削弱內部族群之間的政治不平等,為內邊界的流動創(chuàng)造了平等的政治空間。
2.社會開放性
社會開放性是指族群邊界跨越的自由程度,越自由則社會越開放,反之則越封閉。社會開放性具體可表現為對外和對內兩個方面:對外,個體對本民族之外的其他民族充分包容,“大雜居、小聚居”的民族分布使得各族人民共同慶祝節(jié)日、共享彼此的特色飲食,在經濟、文化的社會交往中形成友好協(xié)作的關系;對內,個體可以相對輕松的交流,可以靈活參與到多民族共同生活中,如(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漢字的使用和普通話的普及使得中國地圖上遙遠的各個族群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交流成本,普通話和漢字有助于在不同民族語言的廣泛族群中建立和維持社會開放性,便于形成包容多語言的政治統(tǒng)一體。漢字結構及超時空性的表意功能,為不同個體結成共同的政治聯盟、參與社會規(guī)則的制定奠定了基礎,極大地降低了各個族群社會的封閉性,促進了中華各民族的融合發(fā)展,為內邊界的流動創(chuàng)造了開放的社會空間。
3.文化多元性
文化多元性是指族群邊界體現在文化方面的多元性,中國每個民族都擁有在歷史長河中形成的璀璨豐富的本民族特色文化,但也在彼此文化的交流互融中呈現出文化多元性,文化多元性是中華“天下為公”與“和合共生”文明基因的再現,指各族群表現出來的豐富多樣而互嵌互融的文化符號,這種多元性很好中和了文化差異帶來的沖擊。各族群擁有獨特的文化符號,如漢族的漢服與龍鳳呈祥的圖騰、壯族的銅鼓與青蛙圖騰、滿族的海東青、回族的清真寺等。更重要的是,各族群在歷史長河的交融中形成了共有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形象,一是各種具有代表性的物質文明遺產類,如故宮、蘇州園林、吊腳樓等建筑符號;二是具有各種象征性的精神類,如紅軍長征精神、延安精神等;三是各類節(jié)日,如共享的春節(jié)、端午節(jié)等傳統(tǒng)節(jié)日。
4.歷史穩(wěn)定性
歷史穩(wěn)定性是指民族邊界變化的快慢,變化越慢越穩(wěn)定。在中國“大雜居、小聚居”的民族分布格局下,個體可以借助族際婚姻從一個族群邊界跨越進入另一個族群邊界的“領域”內,五十六個民族間的族際通婚已相當普遍和頻繁,族群邊界呈現出穩(wěn)定性的流動。據中國流動人口動態(tài)監(jiān)測調查數據統(tǒng)計,我國已經形成以漢族為中心,包括各民族的大通婚圈,同時還有東北、西北、南方3個次一級的地方民族通婚圈,族際通婚讓各族群實現了血緣交匯和代際流動,體現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以及各民族間團結友好的關系,這為內邊界的穩(wěn)定流動創(chuàng)造了寬松的現實空間。
中華民族共同體內邊界的互動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漢族與少數民族之間的互動方式,二是少數民族之間的互動方式。通過分析不同民族個體的行為選擇,總結出不同族群之間的互動策略。
1.通過擴張或收縮族群類別來移動邊界
多級過程理論認為擴張或收縮可以通過兩種方式實現。第一,通過聚變來減少類別的數量并擴大現有的邊界或者通過裂變來增加一個新的邊界,從而收縮以前的邊界。[8]如以民族識別過程為例,1953年全國第一次人口普查時,匯總登記的民族名稱多達400多個,為了盡快確定各民族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各民族人民代表)名額,將各民族納入到政治體系中,民族識別的工作便成為黨在建設時期民族工作的主要任務。民族識別工作組通過邀請不同部落或社群有影響力的人一起來開“協(xié)調會議”,以語言相通為由,“勸說”云南文山縣的“土佬”歸并于“僮”;同樣,使用相同語言的族群也有可能“裂變”出去,分別歸類為不同“民族”,如被識別為“回族”的漢語穆斯林以及滿、畬、僮、土家等群體,在日常生活中大致通用漢語。第二,在不改變現有類別數目的情況下,強調更具包容性或排他性的分類區(qū)分,具體表現在“國家建設”中,強調更高層次的民族分化,并在其中涵蓋現有的民族、地區(qū)或種族分歧。如秦漢以來形成、鞏固的郡縣制和分封制初步完成了屬地國家化、屬民國民化整合,出現了更高層次的“中國人民”概念,隨著后朝匈奴、鮮卑、女真、蒙古等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將前朝的“中國人民”識別為“漢人”。在每一次的新王朝擴張之中,原先王朝的內部差異被統(tǒng)一涵蓋進“漢人”,融入到新王朝之中,共享“華夏”“中國”之名。
2.通過挑戰(zhàn)族群的等級順序來改變現有邊界
此種策略是指通過建立地位和實現政治平等,重新解釋民族制度的規(guī)范原則,挑戰(zhàn)族群類別的等級秩序,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追求民族間名義平等。在法律上,1949年《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全方位詳細規(guī)定了少數民族的權利和義務,在此基礎上,1954年全國人大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將“各民族一律平等”以國家根本大法的形式規(guī)定下來;在稱呼上,由于過去很多對少數民族的稱呼存在侮辱性,如在20世紀50年代貴州仲家(布依)族更正民族名稱代表會議中,來自貴州35個仲家(布依)族的代表以及地方的水族代表和干部提出,本民族在舊社會里長期被統(tǒng)治階級壓迫,“仲家”“水戶”等名稱都有侮辱性,為了尊重少數民族人民的意愿,對族稱作了相應更改,改仲家族為布依族。二是追求民族間事實平等,如起初為彌補少數民族教育起點不公平,黃現璠先生(壯族)曾在20世紀50年代向全國人大提交過“對少數民族高考生錄取采取一定照顧政策”的提案,建議政府在高考招生中對少數民族實行降分錄取。應少數民族同胞的意愿,自1980年正式推行少數民族高考加分政策,但隨著國家教育水平的整體上升,該政策逐漸顯露出一定的不適應性,僅以民族區(qū)分會使得同教育水平的漢族學生的努力被消解,最終將難免固化民族意識,使得散居地區(qū)的少數民族受到或隱或現的“歧視”。為了改善這一狀況,促進民族友好,我國各地區(qū)在近幾年嚴格規(guī)范招生范圍和錄取行為,合理劃定片區(qū),不過于強調民族成分,不以民族劃線,而是以地區(qū)劃線,做到事實上各民族教育學習、生活和工作上的一律平等。
3.通過改變自己的分類成員來跨越邊界
此種策略是指不尋求邊界擴大或收縮,而是將整個族群類別重新定位到一個多層次的等級體系中,在現有的等級邊界體系內改變自己的分類成員來實現邊界跨越,具體分為個人和集體策略。第一,個人策略指個體借助通婚對子女民族成份重新分類,根據《中國公民民族成分登記管理辦法》⑥變更子女民族成分;第二,集體策略指通過達到所謂“上層”的要求來實現跨域,如解放前的涼山彝族保留著所謂“民族內婚”“等級內婚”等制度,但由于涼山自治州解放、社會經濟發(fā)展、婚姻法普及、勞動力市場流通、教育水平提高,涼山社會中的彝族青年們通過男女雙方家庭對彩禮風俗的運用,如一些彝族女孩愿意通過婚姻來獲得高額彩禮,[25]使得族際通婚和“等級外婚”越發(fā)增多,進一步加速了彝族等級身份系統(tǒng)的解體,從而實現族群內部邊界的跨越。
4.通過強調其他社會界限來克服邊界
此種策略強調不同族群之間通過相互協(xié)作的方式來克服邊界,具體通過形成“跨體系社會”,意指包含著不同文明、族群、宗教、語言和其他體系的社會網絡。例如,中國新疆的塔城地區(qū)是個多民族多文化共存的地區(qū),各民族因生計需要,形成了合作互補的社會經濟族際交往,如沒有牧場的漢族農民將自家的羊承包給有牧場的哈薩克族“代牧”,不會種地的哈薩克族牧民把土地出租給漢族農戶。各民族被產業(yè)過程勾連起來,此過程中 “我者”與“他者”的識別和區(qū)分不再是族群身份上的不同,而是建立在雇傭、商業(yè)等契約關系上,從而達到內邊界的穩(wěn)定流動。
通過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內外邊界的系統(tǒng)剖析,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穩(wěn)定機制應從鞏固中華民族共同體外邊界的相對穩(wěn)定與保持中華民族共同體內邊界的穩(wěn)定流動兩方面重點發(fā)力。
首先,國家需要合理運用“制度環(huán)境、權力分配和政治網絡”,以期維護外邊界的系列“在場”特征,從而保證外邊界的“制度、組織、文化、歷史”的四重在場,使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成員在“本國”與“他國”互動中依然產生極強的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進而穩(wěn)定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外邊界:一是制度上完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和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發(fā)揮中國特色的民族政治參與制度優(yōu)勢,維持制度在場,堅定制度自信;二是組織上加強中國共產黨的集中統(tǒng)一領導;三是文化上亟須凝練、弘揚更多各民族共通共享的文化符號,堅定中國特色的文化自信;四是重視對各民族不同歷史時期的愛國主義教育史料的發(fā)掘與整理。
其次,繼續(xù)保持中華民族共同體內邊界的“政治顯著性、社會開放性、文化多元性、歷史穩(wěn)定性”等特征,鼓勵各族群眾采取多樣的互動策略來實現中華民族共同體內邊界的穩(wěn)定跨越與流動。第一,政治上通過干部交流、掛職鍛煉、黨校學習等方式進行少數民族干部培訓,同時加強政策宣傳講解,讓少數民族群眾更深入了解各項政治活動,提高少數民族參與和管理國家事務的能力。第二,社會上避免將少數族群認同簡單地看作是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挑戰(zhàn),積極將漢族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鑄牢的對象,在日?;顒又袘⒅貪h族與其他少數民族的合作和交流,通過真實的接觸來強化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不僅需要強化少數民族的認同,還應重視漢族對少數民族的認同。第三,文化上積極宣傳各民族文化,充分發(fā)揮少數民族節(jié)日的積極作用,增強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共通的文化想象,進一步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漢字和普通話),促進民族團結和社會和諧。第四,通過頻繁的次區(qū)域經濟合作和社會交往,鼓勵開放、協(xié)作的經濟生產關系、社會人際交往、族際婚姻的形成,將各民族通過不同的社會網絡緊密聯系在一起。
在多民族國家中,民族與民族之間不乏“邊界”符號,但是將中華民族共同體邊界劃分為外部邊界與內部邊界,分析內外邊界的特征與互動策略,運用族群邊界理論建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穩(wěn)定機制,這樣的研究在理論上是重要的嘗試。隨著一體化建設的成熟與發(fā)展,各民族交流交往的機會增強,交往空間發(fā)生交叉重疊,邊界形態(tài)與特性也隨之變化,族群邊界的流動隨之增強。同時,必須認識到各民族的適應能力不同,其中有遺傳因素、自然地理環(huán)境、經濟因素等,因此,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鞏固不可一蹴而就,需審時度勢,循序漸進。
注釋:
①安德烈亞斯·威默(2008)將其論述為“一些邊界頑強而緩慢地在許多代人的過程中發(fā)生變化,而在另一些情況下,族群邊界的重大變化可能發(fā)生在一個人的一生中?!?/p>
②血統(tǒng)主義:即以父母的國籍來確定一個人的國籍。
③出生地主義:即出生在某國,即具有某國的國籍,而不管其父母的國籍。
④國語是指以北京音為標準的共同語,在“言文一致”和“語言統(tǒng)一”口號的推動下,眾多知識分子為改革漢字、推行白話文和統(tǒng)一方言所發(fā)動的語文改革運動,被稱為“國語運動”。
⑤《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選舉法》規(guī)定:在同一少數民族人口不到當地人口15%時,少數民族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數可以適當少于當地人民代表大會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數,人口特別少的民族至少也應有一名代表。
⑥《中國公民民族成分登記管理辦法》規(guī)定未滿十八周歲的公民變更民族成分,應由其父母或其他法定監(jiān)護人提出申請;年滿十八周歲的公民本人可以在年滿十八周歲后的兩年內自愿選擇其父或其母的民族成分一次。